王周生
(作者为上海社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著有长篇小说《陪读夫人》等)
周而复在书房挥毫
1986我在美国费城当陪读夫人。我丈夫周鲁卫是坦普尔大学物理学在读博士。那时出国留学的人不多,举目无亲,我每天盼望的,就是那张《人民日报》(海外版),还有自己订阅的美国华文报纸《中报》。只要一听见门口有汽车的声音,就冲出去看看是否是那辆白色的邮政车,就急着问有没有中文报纸和中国来信。只要拿到中文报纸,我会从第一个字读到最后一个字,心里觉得踏实。只是,美国的中文报纸不是每天都能送到,尤其是周末,邮递员休息,所以周末特别寂寞难熬。
3月初的一天,好不容易等到邮递员来了,我拿到那天的《人民日报》,打开一看,头版右边赫然一条标题让我愣住了:《中纪委决定开除周而复党籍》,还配发了题为《严守外事纪律维护国格》的评论。
这是怎么回事?打电话给正在实验室忙乎的丈夫,两人吃惊之下都感到难受。我公公周而复在“文革”中因为长篇小说《上海的早晨》最早受到批判,且连篇累牍,后来被打入“牛棚”,下放河北农村劳动多年。好不容易盼来“文革”结束,平反昭雪,恢复工作,出任文化部副部长和对外文化联络委员会副会长等职。在政治生涯中,周而复从延安整风开始,就不断挨批,也算是个老“运动员”了,可是才复职几年,怎么又出事了?而且还是“开除党籍”,看来事情严重。
我当天就写了一封信给周而复。作为家人,我们为父亲的健康担心。他在1978年发现患膀胱癌,由著名泌尿科专家吴阶平大夫做了电灼手术,七八年来未曾复发。我们很怕他的情绪会影响病情发展。
那时中美之间通信不像现在,一封信要在路上走十天半个月,如果要从国内寄一盒问候亲人的录音磁带,还须到邮政总局接受审查,让邮政工作人员把一个公民对亲人的问候从头听到尾,审查没问题才能寄出。所以,我写的信虽然当天从美国寄出,但我总觉得这信也许到不了父亲手中,或者他收到了,也不一定能回信。
周而复给儿子周鲁卫、儿媳王周生的家信
可是没想到,3月底,我们竟然收到了父亲的回信。父亲用小楷书写,写在红边框的宣纸信笺上,他向我们简略叙述了访日的过程及事情的经过:
鲁卫周生:函悉。去年十月二十日至十一月十二日访日,先参加中日政治家书法展,后参加新制作座成立三十五周年纪念活动;十一月八日始应泛亚细亚文化交流中心邀请顺访四天,以便谈明年两国文化交流计划并进行友好活(动)。最后一团只(剩)三人,除我外有处级干部团员李海卿与女翻译张利利等。泛亚主人系理事长森住和弘夫妇曾在我第四野战军工作。解放新中国颇有贡献。返国后全家从事中日友好工作。因写抗日战争长篇小说,在日最后四天曾请主人安排座谈与参观抗日战争时东京有关素材以便写作。日程上原定明天去“靖国神社”看一下,因日军人侵华出发与归国均去该社,好描写军国主义者等某些细节;前一天下午路过该处,陪同者说此处即该社,可去一看,明天即可不来。我当时未假仔细考虑,缺乏政治警惕性,以为自己是作家,为了写抗日小说看一下,就和团员一道从一门入,由另一门出看了一下,怕忘记,还拍照,以便写作时参考。因此犯了政治性错误。返旅馆,使馆王达祥参赞来告:见日程上你团明日将去该社,最近国内有通知不要去该社(新华社记者可去,但要经过使馆同意)。我告以在国内未看到此通知。到日本后亦未知有此通知,甚为糟糕,今日路过,已进去看了一下。彼说已经看过,就算了。一念之差铸成大错。悔之不及。犯了错误,应受处分,当继续革命,努力写作。《上海的早晨》自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中央广播台开始向全国广播,现已播至第三部,估计四月间可能播完。上海电视台正准备剧本,拟拍“早晨”连续电视剧,并未中断,预计今年或明年可上演。《南京的陷落》(长篇第一部;第二部写武汉撤退,估计约五、六十万字)人民文学出版社正在终审,如无波折与印刷延期,今冬明春可问世。我身体尚好,倘天假我以年,希望将抗战小说写完,全书六部,预计三百万字左右,一大工程也。国内尚无人写过抗战全部历程长篇,晚年而有此庞大计划,自找苦吃,不怨天,不尤人。丁玲得病后,一九八五年十二月三十日,我曾去协和医院看她,适逢女排与世界明星队比赛,共同看完后,畅叙甚欢,她待病愈后去一乡间,将《严寒的日子》长篇完成。但医生当时不允许她出院,怕再感冒而生肺炎,则不易救治也。今年二月初,忽得陈明来电话,说丁玲病危,嘱往探视。故傍晚乘车赴医院,此时她已从病房移至加强治疗室,由其女(舞蹈编剧,现随中央芭蕾舞团正在访美)引至加强治疗室。有一中年特别护士护理,喉管已剖开插管,鼻饲进药进饮食,正在输液,安然躺着,如睡觉。护士以手将其眼撑开,即闭上,已无视力,也无感觉。我安抚其额部,彼亦不知,人亦不识,不能言语,胖胖脸上笑容已不存在。护士告我:患肺炎,无特效药可治炎症(已用各种消炎药),同时有糖尿病与肾炎,尿中毒已经两天,昏迷不醒,病入膏肓,已无法治愈。离加强室又与陈明谈,告以先设法控制炎症,导尿(已用导尿管,但出水量少,进水量日约1千CC),陈明拟请中医治疗。亦不得救,终于三月四日上午十时四十五分逝世。她已八十二岁,一生坎坷,曾被开除出党二十余年,在北大荒十二年,“文革”期间入狱四年,1979年平反,任政协委员。时我为政协特邀小组组长,同时是党小组长,她恢复党籍后第一次党小组会,是和(我)一同过的。死后,三月五日,新华社所发消息,评价甚高。共产党正确、伟大、光荣,不管任何人,受到“不公正的对待”(新华社消息中所说),最后完全平反,得到正确对待,丁玲即是一例。党员、革命家、作家丁玲的一生令人感叹,也令人鼓舞。必须坚持革命到底,写作到最后一息。
高波英文进步很快,令人高兴,望注意培养,不要中断,可以大有作为,为祖国为四化服务。你所写通讯,已在文艺报看到,写得不错,希望你继续努力。文学研究工作,是终身事业,平时要多读书,记卡片,研究问题,日积月累,不要随风向而改变研究项目,要有独立见解,终能有所成就,有所建树,有所创见,有所贡献于中国社会主义文艺事业。鲁卫要继续post doctor,很好。现代科学,日新月异,要善于利用现在科学设备与最新信息,攀登科学高峰。科学事业不仅对祖国有贡献,对人类亦有贡献!学习要追求较高成就,不要浅尝即止,要学到真实学问。
我去年十一月中旬左右,曾咳血数口,经检查未发现癌细胞,身体尚好,在家读书临池,偶尔续写小说(估计过一段时间,可以多写。),经常去北京医院治疗咽喉炎等症。原有副部长待遇,未变,还算方便。来信可寄文化部。
匆此祝
好
父字 一九八六年三、十
接到父亲回信,我们有些意外。当时周而复事件在海外留学生中已沸沸扬扬,似乎国内又面临一场新的什么运动。我们把父亲的信读了许多遍,颇感欣慰。虽然他叙述得十分简要,也十分谨慎,但是我们总算明白了一些情况。
信中,父亲虽然身处逆境,依然鼓励我们一家三口在海外好好学习好好工作,“追求较高成就,不要浅尝即止,要学到真实学问”。
我们注意到,这封信有一大段谈及丁玲。父亲是以丁玲的一生鼓励自己,也暗示他将有平反的一天。我出国前在上海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工作,研究过丁玲。在抗日战争年代,这两位作家都是在民族存亡的危急关头,怀着对日本侵略者的仇恨,先后奔赴延安,并从延安一路走来,他们共同经历了党内多次政治运动。丁玲的经历极其坎坷,延安时期因为发表杂文《三八节有感》她被批判;解放后,她被打成丁、陈反党集团,又被打成右派,发配至北大荒农场劳动改造;“文革”中她被造反派惨无人道地批斗,最终却顽强地活了下来,得以平反昭雪。父亲说“共产党正确、伟大、光荣。不管任何人,受到不公正的对待,最后完全平反,得到正确对待”。因此,“党员、革命家、作家丁玲的一生令人感叹,也令人鼓舞。必须坚持革命到底,写作到最后一息。”
父亲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后来我们回国了,每次去北京他家,总看见他每天一大早起来写作,不管春夏秋冬。他的那部三百多万字的抗日战争巨著《长城万里图》,就是在被开除党籍的这些年里最终完成。同时,父亲不断为恢复自己的党籍而努力。他一次次申诉,说明自己参观靖国神社是创作抗战长篇小说《长城万里图》的需要,且事先将参观计划提交中国驻日使馆,他们并无异议。他说自己的错误,就是为了顺路比原计划提前一天参观了靖国神社,并非“不听劝告”,因为使馆的“劝告”发生在他参观之后。他希望中纪委秉着实事求是的精神,调查取证,予以平反。在多年的申诉过程中,上海的陈沂伯伯和汪道涵伯伯,给予父亲极大的支持和帮助,亲自为他审阅并递交申诉材料让我们一家深受感动和鼓舞。
每次和父亲见面,我们几乎都会谈及此事。其间,有关部门曾经希望他重新申请入党,却被他拒绝。父亲是30年代老党员,他写抗战小说,他要看看战犯参拜的靖国神社是一个怎样的地方,他没有丧失国格人格,为什么还要重新申请入党?在艰难申诉的日子里,父亲一再叮嘱我们,他活着一天,就要为恢复党籍而努力一天,他是在抗战的硝烟中参加革命参加党的,如果有一天他死去,也请我们家人继续为他奔走,他一定要恢复党籍,他是中国共产党员,这是他一生的信仰。
我常常被他的执着感动,也被他的执着困惑。
终于,经过16年的不懈努力,2002年9月18日,中共中央纪委并报中共中央批准,为周而复恢复了党籍。文件说:鉴于“1986年给予周而复处分主要依据是其参观靖国神社”,而“周而复参观靖国神社与其创作《长城万里图》一书有关”,“原认定的其他问题可不再作为处分依据”,但是周而复“未经批准,也不听劝阻,擅自参观靖国神社,严重违反了党的政治纪律”,因此将“原定给予周而复开除党籍处分改为留党察看一年处分”。也就是说,从1986年开除党籍算起,周而复“留党察看”一年,那么到1987年,周而复已经恢复了党籍。
左为周而复书法作品;右为2003年10月21日,周而复在电脑上书写的墨迹
自此,周而复参观靖国神社一事,算是划上了一个句号。
父亲晚年遭受突如其来的打击,经受的痛苦常人难以想象,但他作为一个老共产党员的信仰始终不变。有一件事令我难以忘怀。2003年10月21日,那天父亲在病房中看到我丈夫周鲁卫正在使用的电脑,可以用感应笔在显示屏上写字,很好奇。他就请父亲在电脑上写几个字,父亲就写下这么一段话:“实事求是,坚持真理,无所畏惧,斗争到底。誓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凡事争取最好的前途,准备最坏结果。一切事情采取乐观态度。为祖国和人类尽力奉献自己的力量。”这段话是父亲一生追求的自我写照,是他在生命将尽之际对我们的殷殷嘱托。
但是,父亲至死都不曾明白,他当年明明把访问计划提交给中国驻日使馆,为什么最后成了“未经批准,也不听劝阻,擅自参观靖国神社,严重违反了党的政治纪律”?父亲至死也不明白,当年,一句“开除党籍”的指示,为什么可以不经党支部大会通过,不按党章程序办事,就让他瞬间站在了党的门外?
历史不可能一目了然,我们需要不断地调查研究,恢复历史真面目。周而复的一生,是一个中国现代作家与中国革命相结合的一生。围绕这些作家,我们还有许多话题可说。
不过,父亲是幸运的,他终于恢复了党籍!两年之后的2004年,父亲患胆管癌永远离开了我们。在八宝山告别仪式上,他的身体盖着鲜艳的中国共产党党旗,作为中国共产党一名优秀的党员,他无愧于这个光荣的称号。
更幸运的是,经过16年的艰苦努力,父亲的长篇巨著《长城万里图》终于在1995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全部出版。《南京的陷落》、《长江还在奔腾》、《逆流与暗流》、《太平洋的拂晓》、《黎明前的夜色》、《雾重庆》,这部6卷本370万字的反映中国人民和世界人民一起,反抗日本侵略者的鸿篇巨制,凝聚了父亲后半生的全部心血,他付出了常人无法想象的沉重代价。这部著作的写作和出版,表现了中国文人宠辱不惊的风骨,百折不挠的勇气。这是先辈留给我们的精神财富,值得我们永远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