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天堂的父亲

2012-09-25 00:00:00王军
北京文学 2012年7期

送走父亲那天,刚好是我生日。因为轮回,因为悲伤,所以有更深的记忆。农历十月十六,成了心中无法磨灭的痛。一晃八年,天堂里的父亲,是否安好?

三年前,家人将您的小盒子,从那间陈列室搬到了这片叫卧龙岗的公墓,您是否满意?

选择卧龙岗,您的儿女煞费苦心。

曾看过一个又一个公墓,卧龙岗进入了我们的视野。

卧龙岗原名“王宝岭”。相传唐开元元年,唐玄宗册封大祚荣为渤海郡王,渤海国建立,并每年向唐朝贡。是年,渤海郡王去唐朝贡,途经松花江南岸“王宝岭”叹曰:“此岭如巨龙横卧,真乃天杰地灵之地也。”故后人将王宝岭改称为卧龙岗。

卧龙岗龙脉走势奔腾活跃,茔场山环水抱,气聚风藏,水口紧锁——左青龙,右白虎, 前朱雀,后玄武。春夏间,山青水绿,蝶舞蜂鸣,鸟语花香。这里没有尘世的喧嚣,只有归根复命的平静、祥和……这里,男女老少都沉睡在各自的空间里,像被时光施了魔法,没有脚步的呼唤可以惊醒他们。

父亲的名字叫国龙,母亲又出生在宾县,卧龙岗应该是一个好选择。躺在这里,视野开阔,阳光普照,汩汩溪流迸涌着金色波光。这里该是一个很好的人生后花园。

您是不是已经习惯了这泥土下的新家?我们第一年请您回家过年,是打着灯笼送您来的,仿佛提灯穿过黑夜,让您认识泥土下的家。一阵风吹来,轻轻地送您回家。

上一次来看您是在春意浓浓的一天,带着爱子率儿一起来的。您未曾谋面的小外孙一路上不停地问我,妈妈,姥爷的家怎么这样远啊,我们什么时候能到?

此刻,秋意阑珊,冬天的脚步迟迟,小草依然郁郁葱茏,暮秋的天显得那样高,我已感到阵阵凉意。正午的岗前停着零星的车,墓前有凭吊的亲人。

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父亲让我去给他打扫院子。您一辈子爱干净,是不是墓前有了杂草?托梦的您,在忌日里想和家人团聚?

至亲至爱的父亲走远,却走不出我的思念。这是一种无时不在的联系方式,它流淌在空气中,随花儿开放,随雪片飘落,来无影去无踪。

父亲墓前的几棵松树像是长高了不少,我轻轻地清扫着落叶,然后把冥钱、香烛、果品摆好。

父亲啊,在飞速流逝的时间里,我依然记住的是你的体温,从抚摩我头发的大手上传来,从怀抱我的臂弯中传来,从背负我的脊梁上传来,化作我此时的泪……

父亲70年的人生,像一株饱经风霜的庄稼。

父亲出生于辽宁省大连市附近的小镇,当时,家境逐渐衰弱,满腹经纶的爷爷抑郁而死时,父亲只有12岁,最小的叔叔刚刚出生,奶奶带着五个孩子,用柔弱的双肩支撑起了家。

父亲小时候比较聪明,读书成绩很好,据说还曾被敲锣打鼓戴着大红花送回家。爷爷去世后,只上到小学四年级的父亲就在老师的叹息中永别了他的书包,和奶奶一起种地,承担起大爷读书的学费和几个姑姑叔叔的生活。所以后来看到户口本上文化水平那栏写着“初小”两个字,我就会笑他。但父亲受爷爷熏陶写得一手好字,也算书香传家。母亲是上完了初中,而写的字却没有父亲写得潇洒。在我上学的时候,每逢有家庭作业或者考试试卷要家长签字,我一定是要等父亲回来亲自签的!

父亲做事悟性很高。当年跟着师傅学瓦工,没多久就学会了全套手艺出师,而且远近闻名。乡里乡亲的很多人到处打听,一定要请父亲帮忙砌灶台、垒火墙、补屋顶等,他干的活儿,让人放心。父亲因为手艺好,活儿也多。拜师的人也络绎不绝,他因此带了不少徒弟。辗转到北大荒靠这个手艺分配到了农场的砖场。

虽然不是农民,但是父亲对土地有别样的感情。父亲和大多数上了年纪的中国老百姓一样,对“吃”怀有一种潜在的恐惧和极欲的渴望,随之对土地也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占有欲——他珍惜粮食就像珍惜自己脉管里的血,善待脚下的土地就像善待自己的生命一样。

父亲一下班,便一个人扛着锄头向荒地里走去,那黑油油带着新鲜腥味的泥土,在他赤裸的趾缝间吱吱地钻来钻去,那麻酥酥的春风从他微白的鬓角边轻轻拂过。这时,父亲的唇边通常会像花儿一样绽放一些古老而亲切的民歌,所有的青苗都在向父亲致敬。父亲的锄板在青苗间犹如庖丁解牛一样游刃有余,因为他深深地懂得:家里,有着像燕窝中嗷嗷待哺的三个“黄嘴燕雏”,那渴望的眼神容不得他有一分钟的慵懒!

善良的母亲收留了几个没有户口的亲属,全靠父亲辛苦劳作开垦的土地打粮吃。收获了,一穗穗金黄映照着父亲的脸,父亲抹一把颈间的汗,苍老的皱纹笑成了秋天怒放的菊花……

那时,还是小女孩的我,感受的不止是餐桌上的快乐,还有那小园中嫩黄瓜沾着的露水,还有那夏日里西红柿闪动的光泽,那是父亲辛勤的汗水啊!

在我小时的眼中,父亲就是昂首挺胸的伟丈夫。他宽广的胸怀,为我们阻挡风雨。他慈祥的目光,关怀着我们成长。在我幼弱的心中,父亲就是一棵参天树,不管是大雨滂沱还是雷鸣电闪,只要有父亲在身边,我们就感到十分安全温暖。记忆中,我们家的房子是农场场部最后一栋草房,父亲的单位几次给他老少间,都因为我们姐弟上学每天要走六七里路而被他推掉。我们幸福,只有父亲受苦了。一天往返六七里路,遇上风雪天气,父亲只得步行,甘苦自知……

父亲从一个返城知青那里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大“金鹿”牌。这辆车成了他的交通工具,平常父亲还用它往家里运柴火,运秋收的粮食,成了我们家的大货车,我们姐弟都在他的车上度过了快乐时光。

难忘秋天,最美好的事情,莫过于父亲用自行车载着我们姐弟三人一起去地里收玉米。母亲主张把孩子放在家里,以防我们帮倒忙;但是父亲说,他要亲眼看着自己的三个儿女才放心,于是我们有了更多的自行车之旅……

父亲骑车总是风风火火。从家里到开荒地,一路上,凹凸不平的煤渣小道常常会将我们高高地弹起又落下,虽然每一次弹跳,都会颠得屁股生疼,但我依然会一见路上有人,便炫耀似的把手中的车铃按得清脆响亮,还得意地趁机向路边的伙伴扮个鬼脸,那感觉绝对超爽。

最刺激的要数过桥了,每天来来回回四趟,每趟都会经过两座水泥桥,在我们姐弟一声高过一声的“冲啊!”“加油!”声中,父亲如同脚踩风火轮,弯腰弓背一阵猛蹬,就冲上了桥中央的制高点,还没来得及换口气,又是一段下坡猛溜,风儿划过脸庞,舒爽惬意,接着又是一波冲击与起伏。碰上大风,上下坡还得靠后座的姐弟轮流下去推一把,负重的父亲从不叫苦。

有一次,一个在生产队工作的我家亲属结婚,父亲要带着我和弟弟参加婚礼。母亲给我们穿得厚厚的,裹得严严的,生怕冻坏了。想到要坐父亲的自行车,又能吃到喜糖,我们兴奋得手舞足蹈。

坐上父亲的自行车,他稳稳地向前骑行,北大荒的路多半儿是山路,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赶上上坡,父亲就弓着身体,费力地前行……说说笑笑中,十几里的路程很快就到了。

回来时,赶上了刮“大烟炮”,那漫漫长途是真不好过!大棉袄,抵挡不了严寒,风一吹就透了,冷入骨髓。看着父亲的眼眉、胡须、帽子两边都挂满厚厚的白霜。上坡时,父亲只能驮动一个,我就在后面走,父亲带着弟弟骑一段路再回来接我。坐在后座上,父亲用力地蹬着车,没过多久,就看到他脸上的汗珠了,在冷彻里晶莹。父亲迎着风寒,而我挡在他宽大的背后,紧紧地贴着他的棉衣,在寒冷中我感觉出丝丝暖意。

我在回忆中默默祭奠,一张一张黄色的纸,金的、银的、红的元宝和大面额的冥币,被火贪婪地舔食,转瞬消失了。我的泪滴中满含眷恋,也有一份深深的愧疚,粗心的女儿竟浑然不知,疾病的毒藤,何时悄悄蔓延父亲的全身,最终吸走了慈父的生命。

您走后的第一个假日,我打开了您带着锁的箱子,那里有您厚厚的日记,小本子都是我们姐弟作业本的背面,上面工工整整写着家庭生活的大事记。蓦地,一行记录着您身体状况的字映入我的眼帘:X月X日上腹隐痛不适。X月X日轻微饱胀。X月X日疼痛、恶心,伴体重减轻,逐渐消瘦……当时,我们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脑血管病母亲的身上了,母亲术后还有您精心的照料,怎么就没想到您能有病呢?父亲,要是发现您衣带渐宽时,就带您去看医生;父亲,要是一开始吃饭打嗝,我就领您去做胃镜;父亲,要是我发现您脸色煞白时,我就带您去医院……多少个要是,女儿都没做到。而为了这个家,您从来都没有善待过自己,带着病体,支撑着这个家,照顾着妈妈。您的脸惨白时,病魔窃笑着折磨您的时候,您仍然认为自己是家庭中最坚实、最靠得住的男人吗?父亲,您想到过生命是如此脆弱?

2003年夏天,把父母从农场接到哈尔滨,本来,这正是我的父母可以享受天伦之乐的开始;本来,这正是我们一家可以过着衣食无忧,快快乐乐生活的开始。这一切,被这一个电话无情地击碎。

给父亲做胃镜的医生是一个远房的大姨,对于她的话,我深信不疑,所以当时闪过大脑的那一丝侥幸也很快被理智扑灭了。

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冷,从衣柜里捞出一件已经放了好久的外套披上,觉得自己还是虚弱得很。犹豫了好久,打了个电话给姐姐。我的心就像一叶孤苦的扁舟突然发现了茫茫大海中的小岛一样,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父爱仿佛岁月缕缕的涓涓细流,缓缓融入我生命的田野,流入我们儿女梦中的城堡。父爱如春天的雨露,润湿我的人生;如夏日阳光,温暖我的心田。在生命的航行中,父亲就是我们茫茫大海之中的导航标,就是我们漫漫人生路上的指引灯。每当我遭遇失败痛苦、困惑、绝望之后,我就会想起父亲,想起了他一个理解的注视,一句轻松的安慰,一声温馨的鼓励,让我出走低谷,激励我勇往直前。那时的父爱,就是一剂抚平我们心灵深处忧伤的灵丹妙药;而在我成功快乐时,一个淡淡的微笑,一声平平的鼓励,也会让我感觉温暖,在心底留下美好的回忆,那时的父爱,犹如前进路上的温馨港湾!有父亲的日子,那该是我们人生一个多么幸福的时刻……

为了父亲,我把所有的积蓄拿出来,决定和死神赌一把。给父亲做了手术、化疗……向自己单位领导请假,带着父亲和母亲回老家探亲,去观看故宫、天安门广场……我深知,这个时候精神支持是多么重要,而别人都做不到。陪父亲聊天,鼓励他去交朋友、锻炼身体;让父亲忽视病房墙壁上那血红的十字;买父亲最喜欢吃的营养品,给父亲补身体……我的努力,亲朋好友的付出,还是阻挡不了死神靠近的脚步。半年多时间,父亲还是带着遗憾离开了我们。甚至连喊痛的力气也没有了,安详地,慢节奏地停止了呼吸。人生,在你70岁时画上了句号。

辛劳一生的父亲,慈祥和蔼的父亲,与您的永别,长歌当哭。

从莫名的痛苦中走出,风雨吹动我岁月的枝条,如铁的光阴里,我仍是您柔韧的女儿。

责任编辑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