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秋末,美国驻华使馆测出的北京空气质量与中国环保部门公布的数据因何产生分歧?北京空气质量一时成了全国的热点话题。现实再次提醒我们,北京绿化,任重道远。可是,毕竟那黄沙扑面的日子已经过去,全市森林覆盖率由35.5%提高到37%……然而,有多少人知道,为了首都的绿化,单昭祥,一位90岁的副部级老人,曾经热泪横流……
2011年9月,北京作协会议室。首都绿化办负责人讲话,诚邀作协会员采写为首都绿化事业作出贡献的人们。当刘丽莉处长将北京绿化基金会名誉理事长单昭祥的资料递给我时,说了实情:“单老90岁,正在住院,您不一定能够采访他了。”我有点沮丧,不采访主人公怎么能写好呢?后来,传来一个消息,病房里的单老坐起身,说:“我能!”
见到单昭祥
关于单昭祥老人的资料,我已经阅读得很熟:
单昭祥,副部级,1921年10月10日生,山东蒙阴县人。1942年8月任山东沂北县公安局局长;1952年8月任中共北京市东郊区委(即朝阳区委)书记;1982年任首都绿化委员会常务副主任;1986年任中共北京市委顾问委员会常委兼秘书长;1996年任北京绿化基金会会长;2009年12月任北京绿化基金会名誉理事长。
我还知道,他16岁参加抗日;17岁加入中国共产党,并担任沂南县公安局审讯股长兼警卫队指导员;18岁时,领导沂南县百姓与5万扫荡日军战斗;20岁那年,成为沂蒙山区最年轻的县公安局长。那时,年轻的单昭祥挎着枪,最爱说上一句富于职业特点的口头禅:“我毙了你!”往后,和平年代来了,他不挎枪了,可激动时,还是会失口咕哝出那句已经没有实际意义的口头禅。
单昭祥的秘书李公民,对单老晚年的描述具有传奇色彩,他说:“5年前,我就想写篇文章,题目是:《单老是超人》。那时,85岁的单老有超人的视力(眼不花),超人的听力(耳不聋),超人的胃口(能吃),超人的睡眠(躺下一觉睡到大天亮),超人的思维,超人的表达,超人的记忆力……”
李公民的思维很严谨,每一个“超人”立论下,都有若干论据作支撑。
好了,现在,我随单老的儿子单明,已经走进友谊医院。
这天,没有太阳,骤起的秋风裹着萧瑟的凉意,在北京城上空闯来闯去。
老人已经下床,端坐在椅子上等我了。他后背挺拔,神采奕奕,正向我微笑。“超人”的身体已经不如先前,心律不齐、房颤。
“不过,现在感觉很好,明天出院!”那口气,他就是医生,出不出医院由他说了算。
我笑起来,知道他是一个喜欢出门在外的人。就像他总是要求单明把他接出医院;就像当年他不愿被囚在城市里,而执意走遍祖国山川,去往世界100多个国家考察那样。
单老接过我手里的资料,就是刘丽莉交给我的那一份,命令儿子:“眼镜!”
单明递上花镜,单老麻利地戴好,很快进入工作状态,好像完全听不见我们说话了。他伸出右手食指,顺着稿件上的文字,一行一行向下移动着。
单明笑起来:“我爸特认真,你看,就连资料上的联系人、电话,他也指点着,一字不落!”
我想起李公民的话:“单老做人认真到一丝不苟,他的六个子女中,没有一个做官的,没有一个经商挣大钱的,他的心思全在‘绿化’上了。”
他的上任,带来了一个时代
对单昭祥来说,1982年6月是个转折。谁也没想到,国务院副总理万里这样点将:让昭祥管管北京市的绿化!于是,单昭祥走马上任,成为首都绿化委员会常务副主任。这一年,他60岁。作为副部级老干部,65岁就当离休,可单昭祥却重新上岗,上了一个能够改变北京城自然面貌的岗。
27年后,即2009年,北京人民广播电台“老年之友”主持人成音、苏京平对单昭祥作了一次访谈,其中谈到这次“上岗”。让我们听听当时88岁的单昭祥怎么叙述这段往事。
单昭祥:到退休的年龄了,组织上又给我派了个活,就是绿化事业,植树造林。为了加强这个工作,全国成立了全国绿化委员会,总理兼主任。每一个省市都要求成立一个绿化委员会,咱北京的绿化委员会不叫‘北京’,叫‘首都绿化委员会’。首都绿化委员会主任由市长担任(林业部、农业部几个部长都是副主任),要我去做专职副主任。
苏京平:常务副主任。
成音:您肩上的担子会很重。就说绿化委员会这么多领导,真正干活的就您一个人。
单昭祥:当时没人看这个活多么重,一般的人那个时候绿化意识都淡薄,是可有可无的事,60岁了叫他去干干吧。
苏京平:以为是个闲职、闲差呢。
单昭祥:当然组织不这么想。要干,我身体还可以,干了多年农业,也管林业,虽然不是学这个的,去干这个,领导这个还行。就这么过来了。
——于2009年3月12日植树节
说来轻松,一路走过,谈何容易?
其实,单昭祥认识绿化的意义很早,那源自20世纪70年代的一次“串门”。
当时,单昭祥是北京市农委负责人。北京军区李来柱司令员邀请单昭祥,去转转河北宣化的训练基地。前面说了,单昭祥是一个喜欢出门在外的人,就高高兴兴地去了。谁知,就此心里添了堵。
坦率地说,农民出身的单昭祥就没见过那么赖的地!寸草不生,没水没鸟,哪儿哪儿都光秃秃的,简直是沙漠!李司令员点点头:对了,是沙漠,可这块地原本不荒啊,是水肥草美的草滩,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黄羊滩”!
黄羊滩上移动的不是黄羊,是军人。单昭祥就问,战士们干啥呢?李来柱说:绿化呀,是在沙地里栽种灌木,可是不能直接种,否则大风会刮跑树苗。单昭祥疑惑了:莫非是把树苗栽在杯子里?那些战士抱着的是不是杯子?李来柱答:正是正是!就是要先将灌木栽进塑料杯里,杯里是营养包,然后再把灌木连同塑料杯一起栽进沙地里。
天哪!单昭祥暗暗思忖,北京城旁边坐着这么一大盘沙,北京的空气能好得了吗!
黄风说来就来,铺天盖地。单昭祥赶紧转身,可沙子已经填了一嘴。单昭祥望着远去的风沙,跺脚叫道:早晚有一天,我毙了你!
现在,机会来了,单昭祥将首先从北京治理起。
他上任后的第二年,也就是1983年,一开春就大旱。来自北京郊区的报表一页连一页,页页让单昭祥吃惊:头年栽下的树,一棵棵、一片片地倒下了。
单昭祥推开材料,大步走出办公室,招呼手下人上车,他倒要看看,报告里说的“死树成风”是咋回事。
车队驶向郊区。果然,单昭祥见到了一片槐树,那些槐树黯淡地垂下枝条,叶儿已经没了活力,蔫蔫地蜷缩着。
单昭祥急忙喊道:停车停车!他跳下车,随手撅下一箍节树枝,那树枝干巴巴的,没了水分。单昭祥进入工作状态时极为安静,他顺着树枝茬口,小心地撕下点树皮,闻闻,看看,不吭声。他又蹲下身,轻轻刨着树旁的土,而后,大叫一声:树没死!大家赶紧聚拢,顺着单昭祥的手势看去,小树根部生出青芽,正要拱出地皮呢!
单昭祥嘿嘿地笑起来:“我就不信他个死树成风,只要管理好,这树皮实着哪,哪能轻易死!”
他收住笑,瞥上一眼手握报表的当地领导干部,丝毫不给脸:“往后把情报弄准确点,别动不动瞎诈唬!”
这以后,各区县干部提交报表小心起来。单昭祥爱叫真章儿,就说统计小树的成活率吧,他会派人核实,有时亲自骑辆自行车抽查,甚至一棵棵验,一棵棵数。若上来个虚报情况的,那可算撞上枪口了!
单昭祥决心提高北京市的绿色覆盖率。他大刀阔斧,连续推出一项项绿化政策,那些措施与经济效益挂钩,还真使北京城改变了面貌。像绿化1平方米草坪补助8元;育苗100亩补助20万元;种草坪100亩补助5万元等等。最明显的是建公园,建一个公园,市政府可以补助50万元。
北京丽都饭店是合资饭店,饭店负责人的思想前卫,决定搞个占地百亩的企业公园,让公园融入社会,面向北京市民开放。这是个史无前例的事,市里的各主管部门支持是支持,可一到裉节儿上,就较上了劲。什么征地呀、规划呀、农转非呀,你管还是我管呀?连开7个大会,都没定局。与往后的时代比起来,那是个爱开马拉松会议的年份。
单昭祥自是单昭祥,他有自己的主意。
丽都饭店会议厅第八次会议。单昭祥先声夺人:“今天这会就来个短平快,大家都听我作摊派,困难谁都有,一家背一点不就妥了!”
那是个多会的年代,也是个崇尚人格的年代。单昭祥早已经在七八家单位做下大量工作,他以自己的诚恳,自己的威望,自己的奔波,打动了各单位的头头。30分钟后,丽都饭店负责人满面春风地站起来,看看与会人,说了句:“感谢各主管部门的支持!”单昭祥说话痛快:“谢啥,北京人民倒要感谢你们为建立企业公园开个好头呢!”
首都绿化委员会的统计显示:从1981年至1996年底,北京城市绿化覆盖率由20.8%提高到32.4%;人均绿地由15平方米跃升到了35平方米。
单昭祥的司机补充道:每一年,为单老开车跑的路,能够绕地球两圈!有人说:北京城的每棵树都认识单老!也有人说:单老主持制定的“北京绿化三级管理”最棒,市、区(县)、街道(社区)层层设绿化管理机构,让每一棵树,每一块草坪,每一盆花卉都有专人管理!还有人说,北京的隔离带和五大高速公路延长线绿化工程,是首都的脸面,让北京城亮了、绿了!
这是一个时代的结束,一个新时代不可阻挡地推入历史。
单昭祥来了,北京城的绿化时代来了。
邓小平种树
李公民讲了个故事,使我久久难忘。
有家杂志想用单昭祥形象作封面,单老就想起了一张具有特殊意义的照片。
“小李呀,把那张照片给我。”单昭祥说,语气平静。
“什么照片啊?”李公民也很平静。
“是小平与我的合影啊。”单昭祥的声音抬高了。
李公民觉得问题严重,赶紧声明:“单老,我没有见过您和小平同志的合影。”
“就是那次,我站在小平旁边,小平说中国的天是蓝的,就是那次照的相……”单昭祥紧盯着小李看,生怕他说出照片丢了的话。
“我真的没有见过啊!”
单昭祥忍了又忍,还是发作了:“你丢掉我最重要的物件,我枪毙了你!”
事情不算完。过了些时日,李公民到单老家里送交工作照。那天,有几位领导同志正在屋里聊天,看来单昭祥心情不赖。
“送照片?”单昭祥面露喜色,“你找着小平与我的合影啦?”
李公民双手送上装着照片的纸口袋,嗫嚅道:“我真的没有见过您那张照片。”
单昭祥抓起李公民手里的纸口袋,朝空中一抛,顿时,照片散落一地。
事情还不算完。一天,单昭祥把李公民唤到办公室,商量一个永无实现可能的结局。
“听好啊,”单昭祥同志这样说,“小李呀,你说,是我枪毙你呢,还是你枪毙我啊?”
聪明的李公民马上明白了:“照片找到了?”
“是啊是啊,”单昭祥笑道,“越是好好收藏越找不着,它掖在我抽屉里啦,妈的!”
第二天,单昭祥不由分说将两瓶好酒擩在李公民手里,嘿嘿地笑。李公民呢,倒能理解老领导,单老之所以在意那张照片,是不忘邓小平的情谊啊。而李公民先前已经被单老枪毙过好几次,现在再加上一次也没啥嘛,呵呵!
自1983年到1989年,连续7年,现场为邓小平以及中央第二代领导集体义务植树服务的,是单昭祥;现场与中央领导人合影最多的,当然也是单昭祥。那时,单昭祥总是站在小平身边,回答他提出的任何问题。不过,与小平同志单独合影的,就只有那张珍藏进抽屉的照片了。
每逢中央领导来植树,都是单昭祥最忙活的时候。
小平同志的警卫秘书张宝忠会提前打电话给单昭祥。张宝忠历来说话简明:“昭祥同志,老爷子春季来植树,请北京市给安排安排。”单昭祥就马上赶到市政府,向市长汇报。几位领导议定好方案,市长最后一定会嘱咐:“千万做好安全保卫工作!”
中央警卫局副局长孙勇却说:“小平同志有要求,他和中央领导植树,不能静园清场,惊扰老百姓;也不能到处都是戴大盖帽的警卫、警察,否则会吓跑游人的。”
单昭祥心说,有我在,崴不了泥。他像得了令的士兵,一趟趟奔“前线”,亲往现场踩点、踩线,安排整地,准备树苗,备好水桶、铁锹。最后,请孙勇前往验收。
其实,崴泥的事也不是没有,那事令单昭祥熬淘一辈子,怎么也忘不了。有一年,当时的中央书记处书记胡启立也去植树,不巧,他使用的那把铁锹木把上支出了一根毛刺,启立同志一用劲,手上就见了血。打那以后,单昭祥事必躬亲,对现场备下的铁锹,亲手上上下下地摩挲,确认锹把光溜才松手。
不过,安保方面从来没出过任何差错。不准静园清场,不准打扰游人,不准调派大盖帽,这还好说,记者可怎么办?每次小平和政治局常委一在植树现场露面,记者就举着长枪短炮,忽地涌上来,你争我抢,那才是揪人心的场面!
单昭祥自有办法。事先在现场画好一道线,线后是“记者席”。中央领导一入场,记者只要不越线,从哪个角度拍照都行。
有人对领导人种树不以为然,说:中央领导能种几棵树?靠他们几个人能够绿化北京绿化中国吗?
邓小平自己也对园林工人说:“我栽的这棵树要靠你们浇水、养护、管理,它才能活,靠我们干不了多少活,栽不了几棵树。我们就是提倡这么一种精神,希望全国人民人人动手,绿化祖国。”
是啊是啊,单昭祥总是对部下说:小平植树,是在提倡绿化精神呢。
伟人就是伟人。面对同一件事,平常人看到的是当下,而伟人看到的是未来。其实,1980年,小平就号召过全民“开展一场真正的抗风治沙的人民战争”;1981年,小平同志倡导全民义务植树,而他自己,率先垂范,连续11年参加了首都义务植树劳动。
很多年后,单昭祥老了,小平同志也已经作古,单昭祥还是常常怀念小平,他最不能忘却的,是两个场景。
一个是1983年3月12日,植树节,北京蟒山森林公园。那天,小平同志栽种完一棵白皮松,手执铁锹,看着山下的十三陵水库,说了一段日后载入中国当代历史史册的话:“今后其他运动都不搞了,全民义务植树运动不仅要搞,而且要大搞。”
3月的山风很硬,带着哨声在山林间闯荡。
小平让过风,停了停,又说:“植树造林,绿化祖国,是建设社会主义,造福子孙后代的伟大事业,要坚持二十年,坚持一百年,坚持一千年,要一代一代永远干下去。”
当时,离小平同志最近的就是单昭祥。单昭祥心细,植完树就作了追记。后来,蟒山森林公园在那棵白皮松旁的石头上,镌刻了小平同志的第二段话,就是“要一代一代永远干下去”那一段。为这,单昭祥还专门跑到蟒山森林公园,建议公园负责人把小平同志的两段话完整地刻在石碑上。
另一个难忘的场景是1985年3月12日,天坛公园。那天,81岁的小平下了车,一手拉着外孙女羊羊,一手拉着孙子小弟,一家老小植树来了。单昭祥忍不住感叹,世间人性如此普通,又如此伟大。单昭祥迎上,正听见小平风趣的话:“今天,我给你们增加一支部队。”
单昭祥笑了,他还听出来了另一层意思:那仅有两个孩子的小小“部队”,也象征着拥有千军万马继承人的后续绿化部队,要不怎么会说“要一代一代永远干下去”呢!
那天,羊羊和小弟拥在邓小平同志左右,蹦蹦跳跳,提着小桶浇水,格外快活,小平也很高兴。
7年过去了,又到了小平同志植树的日子,又接到了警卫秘书张宝忠的电话。这是1990年春天。可是,张宝忠电话里说,老爷子不参加植树了,你们不用给他准备了。
单昭祥心里咚地一沉,算来小平同志已是86岁,许是不测风云来了。单昭祥懂纪律,不该问的不问。可他深深感到,自己心底已经在深深惦念这位老人。后来,还是孙勇告诉他,为了突出第三代中央领导集体,以后小平同志就不参加植树活动了。
历史注定影响未来。这以后的政治局常委,无论多忙,都会像小平同志那样,以普通公民身份参加义务植树劳动;而单昭祥,又在中央领导集体义务植树现场继续服务了7年。
后来,百位将军也学习小平同志,每年春天参加植树劳动。当时的中央军委副主席迟浩田手书了条幅:“蒙山高,沂水长,年年植树见昭祥。”呵呵,单昭祥成为国家党政军领导人口中传颂的知名人士了!
黄羊滩的风景
我们已经知道了黄羊滩。
就从20世纪70年代李来柱司令员邀请单昭祥“串门”起,单昭祥就没有断过改造黄羊滩的念想。他始终记着宣化县国营林场场长李澍贵的话。李澍贵毕业于哈尔滨林业大学,他的老师讲课时这样说:“经过化验,天安门城楼上的沙子,就来自你们张家口的黄羊滩!”
黄羊滩距离北京城有多远呢?——直线距离138公里,地处北京西北方向上风口。也就是说,用不了两个钟头,滩上的沙尘就能顺风直下,遮天蔽日地占领北京上空。这块14.6万亩的大沙地,每年都将2.57万吨沙尘卷进北京城,将65万吨泥沙直接冲进官厅水库。
转机出现在危机过后。那时,北京城已经走出1993年9月蒙特卡洛申奥失利的抑郁。1999年4月,北京市市长刘淇与中国奥委会主席伍绍祖飞赴瑞士洛桑,向国际奥委会主席萨马兰奇呈交了北京市2008年夏季奥运会的申办书。
为奥运,北京必须拒绝沙尘暴!
谁承想,北京人的决心刚下定,老天就翻了脸。那是2000年春,17场沙尘袭击了北京。从新年起到5月中旬,连连17场啊,北京天空是黄的,屋顶是黄的,街上的男女老少也招惹上一身黄沙尘!
单昭祥知道治理黄羊滩的时机来了。头一场沙尘暴飞来的第二天,他就带人赶到了黄羊滩。那时,单昭祥已经调离首都绿化委,在北京绿化基金会会长的职位上干了4个年头,他自己也已经成了80岁的老人。
像20多年前那样,黄羊滩上的风景很恐怖,黑风头、黄风尾,风声飕飕,沙浪滚滚,1米开外看不清东西。
单昭祥叫上了板:我就不信毙不了这贼风,从今儿个起,我要为治理黄羊滩呼吁!单昭祥说到做到,在市政府办公会议上,他汇报了黄羊滩的情况;面见全国政协主席李瑞环时,他又反映黄羊滩问题,弄得李瑞环笑道:“老单干什么,什么就特别重要。”
单昭祥没有忘记发动媒体。2000年7月,在人民大会堂云南厅举行的“中国青少年绿色承诺行动”启动仪式新闻发布会上,单昭祥充满激情地讲话,他说黄羊滩绿化基地是这个活动的首项工程;他说我们要变黄羊滩为绿洲,造福子孙后代……
就在全场观众报以掌声、欢送单昭祥离开讲台时,谁也没想到,这名位尊年高的老革命,竟然转身,朝场内年轻的新闻记者们深深鞠了一躬!他缓缓抬起头,一头白发令人动容。他的话,字字发自肺腑,声声带情,令百名记者震撼:“我的记者朋友啊,请你们多看看黄羊滩,多写写黄羊滩,多多关注黄羊滩!……治理了黄羊滩,才能摘掉咱北京头顶上的‘沙盆’,为北京申奥创造条件啊!”
后来的事情证明,记者们很听话,积极响应单老的号召,也成了绿化时代的战士。这一点,我们下面还会说。
谁都被单老的诚意所感动,谁都同意单老的意见,谁都想治理黄羊滩,谁都想让北京成为绿色首都。可是,钱呢?
“心想事成”的好运来了。中信集团愿意投资北京生态环境建设,请单昭祥找1万亩地进行绿化种树。这中信集团是国有大型跨国企业,自上世纪90年代初,就先后向河南等地投资启动了“绿色工程”。
单昭祥自然极力推荐黄羊滩。可中信集团董事长王军却很慎重,他最大的疑问是:“黄羊滩到底是不是绿化重点?”弄得单昭祥只好发誓:“我,以60多年共产党员的党龄保证,黄羊滩肯定是北京周边治理环境的重点!”
就从那个掀起17场沙尘的2000年起,单昭祥和他的基金会项目组同事,陪同中信集团多位高管,五下黄洋滩实地勘察,与宣化县领导一次次协商。
功夫不负有心人。2001年2月,又是沙尘肆虐的季节,中信集团、宣化县政府、北京绿化基金会联合启动了“中信黄羊滩治沙绿色工程”,一种“企业+基金会+政府”的三位一体治沙模式诞生了。协议规定:甲方中信提供资金,乙方宣化县政府配套建设基础设施,丙方北京绿化基金会负责技术支持与监督。从2001年至2003年为首期,由中信投资500多万元造林1万亩。
这无疑是公益事业中的首创。宣化县林业局长周贵亮说得更直白:这是“黄羊滩三结义”!
结义兄弟合作得真好。中信设立了绿化工程领导小组,宣化县建立了工程指挥部,北京绿化基金会组成了黄羊滩项目联络组,三方联合成立了黄羊滩治沙领导小组。
让我们把视线聚焦北京绿化基金会。
北京绿化基金会,全是离退休老人。2009年,单昭祥对北京电台记者这样评价过他的同事:
有基金会这批老人,我不感到孤独。为什么呢?基金会这十来个老人都七老八十了,他们都是各方面的专家。你像银行的几位行长,那可谓金融界的精英;你像项目组的几位专家,都是科班出身的专家。如果搞哪一个事情,他就可以有很好、很优惠的待遇。这是一批志愿者、奉献者。一批老人,合起来一句话,就是志愿奉献的一批老人!十来个人做这个事情,我不孤独。
很难想象,单昭祥率领着这些“七老八十”的专家,每年往返宣化十几次。每回,单昭祥都自掏腰包捐款,他往桌面搁上2000元,专家们也毫不犹豫地掏出退休金跟上。每年,单昭祥都要和他的伙伴们种上几棵树。逢到检查树苗成活率的时候,基金会的林业专家逐苗验看,他们的膝盖骨老化,可在沙丘里一蹲就是一天。他们划拨款子,数钱数到头发晕手酸疼。他们常常吃住在工地上,跟着工人一起干。要知道,他们个个都是曾被高薪聘请的行业精英啊。
说来有意思,单昭祥一行动,一帮记者就跟着走,CCTV的、BTV的、林业系统的、河北的、宣化的。单昭祥走起路来大步流星,爬沙包时,有记者气喘吁吁地跟在单昭祥身后问:“单老,您累不累呀?”单昭祥回答得干脆:“咋不累,我不走大伙儿就不走了!”
是啊,单昭祥不干,基金会的专家们是不是还干呢?
单昭祥为黄羊滩工程倾尽全力。他最担心的是结义兄弟撂挑子。的确,治沙太难了。就说最先实施的“禁牧令”,开始让百姓很不舒坦。想想看,家家户户的牛啊羊的,从来散养,放到滩上吃喝随它了。可专家们说牲口啃咬树根,破坏植被,要求圈养,这让牲口怎么活?那个单老头还领着一帮人查啊查的。
单昭祥来一次黄羊滩,与县领导唠一次。“老张啊,”单昭祥每次都这么开场,“不管咋困难,横竖都要坚持,谁让上几辈人把烂摊子撂给咱了呢!”
老张是宣化县委书记,名叫张志森,没有他鼎力实干,还说不好黄羊滩工程的结局如何。老张是痛快人,每当单昭祥说这番话时,他都会转头面向他的班子,高声大嗓地说道:“大伙儿听见单老的话没?谁也不准给我松套,要不就上南山根儿凉快去!”
南山根儿是山脚,终年积雪不化,谁要往南山根儿上站,一准没个活。大伙儿笑起来,笑过后,张书记就宣布会议正式开始了。
单昭祥知道,他的命运,基金会的命运,都与黄羊滩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就说造林。
黄羊滩内留守的林业工人有30多名,听说北京投钱,一些村民也扛起了锹。
可是,这的确不是植物生长的时机。那是2001年春,黄羊滩经历了五年大旱,土地龟裂出龟纹,地表温度蹿升到六七十摄氏度,往土里撂个鸡蛋都能焐熟。造林工人种下18800棵小树苗的同时,也种下了焦虑。可怜的小树苗无助地站立在沙丘上,靠近地表的树干被烤成了焦黄色。
工人们急了:人能穿衣,树咋不能穿衣?就给每棵树苗下半身裹上纸套,挡挡白日头!
那是一场大战,与日头搏斗的大战。工人们像给孩子穿衣服一样,先是给树苗包好白纸套,然后再小心地缠上绳子。浇水就麻烦了,要先卸下纸套,等水渗透,再重新套纸缠绳。
那年天旱,一春浇了8次水。工人们跪在滚烫的沙地里,包啊,解啊,缠啊,只为了种活那18800棵小树!工人们累得脱了形,孩子们编派顺口溜围着他们唱:“远看像逃难的,近看像要饭的,走近一看是林业站的!”
单昭祥也在工人中间。他弯下身,轻轻摩挲着那些白纸套,日头把纸套晒得焦脆。他想起了20多年前战士们抱着的那些个塑料杯子,心头酸楚:“养个娃娃也不过如此啊。”
播种季节过去了。单昭祥心里惦念着那些“娃娃”。8月下旬,就又带着基金会专家奔黄羊滩了。一路上,单昭祥念叨最多的是小树的生死。树苗活了,往后的路就顺;树苗死了,就瞎搭了一年,下年的路更难走!
跳下车,他心里急,疾步走起来,翻过一个沙包又一个沙包。
沙地上,没有工人,没有树苗,只有沙子、沙子,和那遮挡住树苗的隆起的沙包。8月的天气潮乎乎的,没有风。基金会的专家和一帮记者抹着汗,随单昭祥疾走。
还有最后一个沙包。单昭祥小跑起来,身后的人也跑起来,每个人的衬衫都被汗水洇得湿淋淋的。随着最后那拼力一跃,单昭祥站定了,所有的人也站定了。沙包上是一片喘息声。
看见了。啊,沙滩上,一棵棵,一行行,小树、小树、小杨树小黄柳啊,乖孩子们啊,它们努力伸展开富于生命活力的枝叶,就像幼儿班的学生,正列队向老师敬礼呢!
苍天有眼啊,单昭祥心头掠过一个大浪,泪水决了堤般地泻下来。
张书记赶紧挤到单老身边,抓住他的手。单昭祥哽咽几声,终于挤出一句:“妈妈养个娃儿也不过如此啊,何况这么多的树!不容易、忒不容易了!”他闭上眼睛,任老泪纵横。
沙丘上的人们哭开了。男人们用拳头挡着止不住流淌的泪水,女记者们索性哭出了声。
那天,基金会专家进行了树苗成活率检测,200多亩沙丘,18800个娃娃,成活率90%以上。
3年过去了,5年过去了,8年过去了。“中信黄羊滩万亩治沙绿色工程”还在实施,治沙造林达2万亩,为此获得美国大自然协会阿拉善生态大奖(2007)三等奖。中信董事长王军一言九鼎:“只要中信在,黄羊滩治沙工程就不会停止!”那时,中信集团已经向黄羊滩捐助了1700多万元。
黄羊滩变成了绿洲。2008年夏,北京记者又随单昭祥来到黄羊滩。记者们驱车转了两个多小时,也没有见到黄风黄沙。单昭祥笑道:“咱们到底赶在奥运会举办前,毙了这个黄风怪,呵呵!”
知名小县多伦
如果不是单昭祥力荐,当年中信集团选择的治沙对象可能不是黄羊滩,而是另一个知名小县。
这小县地处内蒙古浑善达克沙地南端,叫多伦,直线距离北京180公里。之所以知名,是因为有个知名人物登临了小县。
2000年5月,这个人逐一寻访北京风沙源头,甘肃、陕西、山西、内蒙古,一路找来。他到了多伦。
多伦的天地很空旷很辽远,云朵低低的,汽车在公路上奔跑的时候,让人担心汽车能撞上云朵。可黄风一起,天呀地呀云呀车呀,就都罩在沙里,变成混沌世界了。这个人来了。他高高大大的,往多伦1号沙带的流动沙丘上一站,百姓就聚拢了。他的目光深邃,可满含忧虑。他做了一个动作,令多伦县姜县长大惊。这个人双手抱拳,一字一顿地说:“各位乡亲,你们要抓紧时间啊,力争在3到5年,把沙压住,不要让首都搬家啊!”
这个人叫朱镕基,时任国务院总理。
姜县长的脸烧得像一块红布,他代表县政府班子赶紧声明:“不能,不能让首都搬家!咱多伦人一心儿听中央的,不敢闪下北京!”
那天,朱镕基写下了两行字:“治沙止漠刻不容缓,绿色屏障势在必建。”这两行字也就与多伦县的知名度紧连在一起了。
如果说,2000年的17次沙尘已经让国务院总理头疼的话,2001年的打击,就来得更严酷。2001年春,北京城又出现了17次沙尘,就连2月份国际奥委会专家评估团在北京饭店听取陈述的那4天,北京天空都是雾气蒙蒙的混沌景象。
媒体没有沉默。北京人民广播电台记者赵瑞华、肖朝阳,受命深入内蒙古,驱车3000多公里,也去寻找入侵北京的风沙源头,他们也找到了多伦。
多伦,古称“多伦淖尔”,是湖泊众多之意。早年间,以整块木头制成的马鞍还是多伦县特产。可现在,多伦没了湖泊,没了树木,也没了整木头马鞍,89%的土地正经受风蚀水蚀,年均土壤流失1700万吨。说到对北京的威胁,有专家采用了形象的比喻,说像每年多伦有300万辆卡车,不分昼夜地将沙土倾倒进北京城。
不过,多伦毕竟幸运,因祸得福地入选为北京周边环境重点治理工程。
单昭祥已经在基金会里作了动员,要为多伦治沙作贡献。
正好有人来找他,是寻找入侵北京风沙源头的那两位记者。
“单老,”记者说,“我们找到了沙地源头,正募集资金,想为净化北京做些事,可是寻找合作单位太难!”
他们的意思是说,找不着适合接收善款的管理单位。
单昭祥静静地听。他的基金会属公募性质,不能出面私募,而北京电台刚好做了这件事,却又为无权管理善款而作难。记者们找了一家机关,人家没这个业务;又找了一个环保部门,环保部门说可以合作,但要收管理费……
单昭祥听着听着,就来气了:“干环保公益事业收啥钱,我们基金会不要管理费,还往里搭钱,我和你们合作!”
一锤定音。
就这样,在2001年6月5日世界环境日那天,在不到一袋烟的工夫里,北京人民广播电台、北京绿化基金会的名称,便和多伦县的未来联系在一起了。那天,三方启动了“治多伦一亩沙地,还北京一片蓝天——捐35元钱,献一颗爱心”的大型公益活动。
为什么是35元,而不是其他数字?姜县长解释说,捐献35元就能治理1亩沙地,其中20元,交给牧民搬家,叫移民费;15元,用来围栏种草,叫草籽费;超过的就由县里自己出了。
活动得到了北京人民的热烈响应,当年捐款总额就超过了百万元。
像黄羊滩三结义一样,北京人民广播电台、多伦县政府和北京绿化基金会也组成了甲乙丙三方治沙联合体,坚持年年签署资金管理和工程实施协议。北京电台负责宣传发动、筹集捐款,组织捐款方代表观察治沙效果;多伦县政府建立工程项目领导小组,制定年度造林种草计划,组织施工,生态移民,围栏封育和管护,以及配套资金;北京绿化基金会负责联络协调、技术指导、检查验收,按工程质量兑现拨款。
单昭祥和他的同事,无数次赶往多伦。那时,多伦没有路,小道坑坑洼洼,汽车颠簸得厉害,80多岁的单昭祥也随车摇晃,直要晃出五脏六腑。
很多次,单昭祥与姜县长坐在沙丘上叨咕着心里话。姜县长大名姜树文,就是陪同朱总理视察多伦的那位县长。姜县长任了一届又一届,亲眼目睹了多伦辉煌风光的沉落。
姜县长说:“人家朱总理,一国之总理,‘拜托’这个词说了好几次,说拜托我们在3到5年之内把沙封住。您知道我心里甚滋味?震动啊,羞愧啊!”
单昭祥轻轻拍着他的手。
姜县长咽了口吐沫,积蓄在心底的悲哀往上泛:“天杀的黄风,让我心里空慌,不知咋整治啊……
单昭祥道:“老姜啊,这不是你失职,你没日没夜地扛着干,百姓有眼。现在关键是咋的用北京捐款改造多伦……”
单昭祥分析,多伦项目不是政府主导的生态建设,它由民间组织搭桥,政府搭台,按捐资者意愿唱戏。合同明确规定款项由北京绿化基金会全权监管拨付,因此,单昭祥和姜树文一样,也务必要给北京捐资者一个交代。
两位来自北方乡土的汉子,就那么心贴心地过着话。姜树文很快就咧着一嘴白厉厉的牙笑开了。
三方很快确定,在多伦县1号沙带内,东经116°30’42”,北纬42°08’28”地区,开展首期4万亩治理工程,连治理方案也设计妥了。
单昭祥带领着他的专家组,来来往往,经历着与黄羊滩工程不同的每个治理环节。
多伦的治沙模式有三个:
头一个“盖被子”,是在多伦1号沙带南沙梁和沙布楞两个播区,飞播草籽,为沙地盖上一层植被。
飞播草籽,就是用飞机播撒草籽。等到小草长起来,沙地稍固后,就可以在草滩上植树造林了。飞播成本高,善良的多伦人舍不得花北京人的钱,就配以人工模拟飞播。说多伦人善良不假,只看这个县的恶性犯罪率为零这一点,就可知多伦民风了。当飞机嗡嗡嘤嘤地盘旋在空中时,多伦人就倾巢而出,有一个算一个,男女老少齐上阵。单昭祥和他的同事、记者、志愿者们,也一起用手播撒着草籽。
播种时,所有的人都不时看天,巴巴地等着老天爷降雨。有时看云彩阴上来了,心下生喜,紧着飞播,几天就播撒完了。可是,没有雨,一天两天,十天八天,最后不仅不下雨,还滚来了连续十多天的高温大旱,播下的草籽就那样暴晒在滚烫的沙地里。人们没法了,就人工降雨,炮打得隆隆响,可雨水还是湿不了地皮。
多伦人因为有北京支持才在心里退去的恐惧浪潮,就在这个没有雨水的季节里,陡然汹涌澎湃了。人们绝望地扔下盛放草籽的脸盆子,失声痛哭。哭声具有传染性,姜树文哭了,单昭祥也哭了。
好个姜县长,哭完了,还接着干。他敢扣下县干部的工资不发,谁爱告谁告,反正他没贪污一分钱。那些工资到哪儿去了?买树买草了。又要说到多伦人的善良,后来,换届选举时,姜树文全票再度当选县长。多伦人一心儿信任姜树文哩,他拿着活钱买树买草,左不过俩仨月,钱一周转开,就把工资发还给县干部了,倒是他自己的工资老是贴补治沙工程哩。
欢乐的日子总是很短暂,困顿的日子却太漫长。多伦人的眼泪流干了,很多人都说再也不想撒草籽,再也不想种一棵树了;有钱的企业老板也说,不想让投出的钱再打水漂儿了。
单昭祥劝说道:“这是你们的家,头一期拢共4万亩地,咋就整治不好?北京人和你们一起建家呢。知道不?账号里见天有捐款打进来!”
姜树文也有话:“我就不信屡战屡败,备不住明后儿一场透雨浇下来,再开秋就能见收成了!”
姜树文的话应验了。下雨那天,老乡们都在雨地里奔跑,雨点子叭叭地打在脸盆子和铁桶里。
那年8月,单昭祥和林业专家赶到多伦,为2001年飞播作出专业结论:“飞播成功,几万亩草地显绿,1平方米长出40余棵草,沙蒿、沙打旺……有20多厘米高。”
“这是北京市民包的地,所以我们把草籽撒得密密的,”姜县长总结道,“沙地‘盖被子’到底成功了!”
多伦的第二个治沙模式“画格子”,就是在流动沙丘和半流动沙丘上,营造网格沙障。那沙丘是一包一包的,高高低低,飞播的草籽常常顺坡溜到坡下。为了阻止草籽溜滑和水土流失,人们把沙地刨成沟,将麦秸立进沟里,使沙地形成了一个个方格子。
不过,画格子还不能完全阻止草籽的溜滑,草籽只有落在小坑里,才会往土里扎。令单昭祥最动心的是那些趴在沙丘上的红柳,它们在土里寻不着水,就将根子裸露在沙面上。它们穿过方格,不停地匍匐延伸,在单昭祥看来,这就是生命极限的挑战。可其他小草就未必有这么顽强,人们需要为草籽做个窝。逢到飞播前,学校就把小学生撒到方格子里踩坑,孩子们哇哇叫着,一脚一脚地踩,盼着雨水落在坑里,草籽落在坑里。
多伦的第三个治沙模式叫“堵口子”,是在有条件地区营造防护林带,对种植的樟子松、杨树、榆树、山杏林,全部进行围栏封禁。
姜县长好几次与单昭祥商量他的多伦致富方案:“几十万亩地封育好了,周边乡亲入秋就能开镰收干草,打草籽了,老百姓管这叫‘小秋收’。干草值钱,草籽也是一宝,山杏仁还能采上几十万斤,这比放羊种庄稼强多了,老百姓再也不用过那没盐少醋的寡味日子了……”说到最后,姜树文竟是喜眉笑脸了。
历史的脚步在一个冬日走近。
那是2008年,北京已经以“无与伦比”的辉煌告别了奥运会。北京人民广播电台、多伦县政府和北京绿化基金会,也迎来了丰硕的收成。三方联合在北京稻香湖酒店召开“治还工程”总结表彰大会。会议宣布,历时8年、近百万人参与的“治多伦一亩沙地,还北京一片蓝天”大型公益活动,圆满落幕。
8年来,“治还工程”共接受近千家企业、数万个家庭及市民捐款700余万元,多伦县人民政府配套投入700余万元,治理沙地8万多亩,植被覆盖率由原来的30%提高到70%以上。2005年,多伦县荣获“全国绿化县”称号。
大会表彰了北京大宝化妆品有限公司。大宝8年不辍,捐资460万元,先后建起了万亩大宝治沙生态示范园、3000亩大宝世纪林、2008亩北京奥运林。
单昭祥和他的基金会项目工程部,获得了特殊贡献表彰。
单昭祥在后来接受记者采访时,这样评价多伦工程:
这是全民动手的结果,当然国家、集体、个人一起上。上多伦,那是大宝带头了。这个政府做不了,政府别说没这个钱,就是有这个钱也拿不过去;拿来去做也做不出这个成绩来。大宝就能拿几百万。“治多伦一亩沙地,还北京一片蓝天”这个项目,钱花得不多,但是现在把多伦完全改变了,大沙漠变成绿洲了,成了一个旅游胜地,把它的经济发展也促起来了。
的确,现在的多伦,已经变成了生态旅游城市,年接待旅游人数达20多万人次;招商引资项目也达28亿多元,像伊利奶业、大唐煤化工、风电等一批项目,已经落户多伦基地。
而大宝,在多伦8年、10年工程结束后,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治还”合作。大宝公司决定,再投资30万元,在大宝治沙生态园内植树200亩。
对单昭祥来说,这可能是最大的安慰了。
最后的夕阳
年复一年,夕复一夕。90年的时空划过去了。
岁月是一条不归的河,没有人能够从河的另一端再返回这个世界。可是,单昭祥很坦然,因为,最后的夕阳是属于他的。它最后的燃烧最后的喷射最后的灿烂最后的瑰丽,都装点着他晚年为之献身的绿色世界。
采访结束的时候,已近黄昏。我从单老身上,读懂了生命的意义。
单昭祥还记得,1992年,当时的国家主席杨尚昆对他竖起大拇指说:“单昭祥干绿化是终身制。”
呵呵,他的夕阳,因为有了生命的原色,而变得精彩纷呈。
单昭祥的绿化活动,跨越了国界。他代表北京绿化基金会,向朝鲜驻华大使馆赠送过大雪松,在朝鲜大使馆种植过友谊树;在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首都营造过“中吉人民友谊纪念林”;从日本善邻协会和民间绿化协会引进资金,建设过“北京环保志愿者生态林”;与加拿大环保科技专家代表团在北京从事过有关科技、生态、环保的研讨……
2006年,单昭祥被全国绿化委员会命名为“中国绿化老人”。随即,绿化委印制并向全国发放了特别张贴画,其中就有“绿化老人单昭祥”形象,以此表彰单昭祥见证并参与我国全民义务植树运动的业绩。
2007年,单昭祥有幸成为中国政府向联合国环境规划署推荐的“地球卫士奖”唯一候选人。提名人是当时的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何鲁丽。资料介绍说:单昭祥在绿化环境及保护自然资源,促进可持续发展方面作出了杰出贡献。
2007年,单昭祥被授予首都十大“感动之星”称号。
2007年,单昭祥被亚太环境保护协会等组织评审入选“中华环保名流2007口碑金榜”。
2008年,单昭祥荣获“首届中国十佳绿色新闻人物奖”、“中国绿色贡献终身成就奖”。
这个高龄老人,目睹无数荣耀,已经习惯淡然处之。他在乎的,是用最后力气打造的事业,——他和那些七老八十的精英们,用生命打拼出来的北京绿化基金会。
2008年10月10日,一个快乐的日子,是单昭祥88岁生辰纪念日;可也是个严峻的日子,北京市公募基金会评估委员会代表进入基金会,对北京绿化基金会工作进行全面评估。
这里没有鲜花和蛋糕,有的是法官式的威严审阅与评判。北京市公募基金会评估委员会,由登记管理机关、社会中介机构、基金会、专家学者、会计师事务所等多方代表组成,依照评估指标和评估工作程序,对北京公募基金会进行综合评判。最后,以记名方式对审核结果进行表决。
那几天,基金会的工作人员进出都屏声静气的,个个准备着被评估委员会招去谈话。谁能回避专家的审视,谁敢拒绝法官的评判呢?单昭祥对基金会上上下下强调:“咱,要实事求是,认真对待。”
终评结论出来了,评估代表的笑脸比鲜花还亮丽。北京绿化基金会被评定为中国社会组织最高等级:5A级。
短短结论下,流动着无数个昼夜的长长故事。
单昭祥很激动,基金会里有多少难处有多少坎坷有多少焦虑有多少快乐,只有他和伙伴知道。这种激动持续了很长时间,以致一年后,他还谈到这件事:
你想去年,以民政局社团办为代表的七个组织,各方面的专家,评估了北京所有的基金会,上百个基金会,评出了两个5A级的单位,我们基金会是其中一个。这说明一个问题,是组织对我们的肯定,对我们的最大奖励啊!
单昭祥也有忧虑,随手掂掂基金会的哪本资料,都是厚重的历史。
他应当把这些过往的辉煌过往的奋斗,连同老同志的嘱托,移交给谁呢?
他说:“现在放不下的项目从总体上来说就是北京绿化基金会。现在面临着一个年龄老化,你叫我再当法人实在不行了,做不了了。但是谁来接?怎么样把这个事业继承下去,把它健康地发展起来?这是我所放心不下的。”这是2009年,他88岁。
接下来的事情没有让他为难。就在这年12月,北京绿化基金会召开换届大会,选举产生了第三届理事会。原北京奥组委秘书行政部副部长林向义,当选新一届理事会理事长,单昭祥任名誉理事长。
林向义,这位1969届北京大学毕业生,也已经退休,虽然没有从事过绿化工作的经历,可精明强干。他站在讲坛上,发表了就职演说:“作为单老的接班人,我首先感到非常荣幸,能接过单老举了多年的绿化大旗,为首都人民造福,十分光荣……单老论年龄是长辈,论经验是老师,论业绩是丰碑,论品质是楷模,论作风是榜样……我们的重大事项、重要决策还要请教单老”!
大家都看见了,那个会上,单昭祥老人笑得很开心。
他还在思考。黄羊滩变绿了,多伦成了旅游胜地,可是,布新和除旧同在,如果人们忘记了除旧,历史会不会像沙尘回流那样,出现反弹?
2011年10月10日,老人90岁了。
2011年10月25日,十一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二十三次会议第二次全体会议在北京举行。那天下午,环境保护部部长周生贤的报告指出:“从大气污染看,2010年,全国17.2%的城市空气质量未达到国家二级标准,主要是可吸入颗粒物浓度超标,京津冀等区域性大气污染日益突出。”
那期间,北京空气质量成了全国的热点话题。且不说美国驻华使馆测出的北京空气质量与中国环保部门公布的数据因何产生分歧,也不说连续多天的雾霾天气为何代替了本当是天高云淡的明丽秋天,更不去证明北京的空气质量比奥运会前有没有退步,有一个事实是,2011年的百姓提高了环保意识,各大电器商城的空气净化器热销就是佐证。
还有一个事实。2011年的首都绿化委员会第30次全体会议公布了“十一五”期间的统计数据:全市森林覆盖率由35.5%提高到37%,林木绿化率由50.5%提高到53%,城市绿化覆盖率由42%提高到45%。
绿化有效地挡住了风沙,可是它没法遮挡高污染、高排放、高耗能企业的排放。
这大概就是林向义一代人研究的课题了。单老对我点头。
单昭祥老人以自己一生的奋斗精神告诫林向义,告诫所有人:守好我们的家园,守好大自然!他呼吁:这座城市是咱们的,希望爱北京的人们,一起来!
2011-11-16于北京
(注:本文获北京市文联、首都绿化委纪念首都全民义务植树30周年文学作品征集报告文学一等奖。)
作者简介
郭冬,女,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教育部全国考委文史专业委员,教育部文秘类专业教学指导委员会委员,国家职业技能鉴定专家委员会委员。出版专著、发表作品300余万字。曾以长、短篇报告文学,小说,散文与文学评论分获国内外文学奖项。
责任编辑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