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聘

2012-09-25 00:00:00北狼
北京文学 2012年7期

张草县文化局不大,二十几个人,有两个副科的缺。谁来补缺,全局上下都很关注。局长办公会,王局长提了两个人:梁晓丰和郭妮。然而人事局要求竞聘。笔试和面试要求公布结果,可答辩分数三个月都没有公布,在这等待的三个月里,究竟会有什么意料不到的事发生呢?

“我们不是权力的受害者,我们是权力的共谋犯!”

——福柯

局里有两个副科长的职位要实行竞聘,刘银花决定试一试。丈夫不同意,刘银花当即就急了,火冒三丈道:“你什么意思?心理健康点儿好不好?”丈夫赔笑道:“我是怕你争不上,又上火!在你和副科长之间,我宁愿不要副科长。”刘银花说:“正好相反,在你和副科长之间,我宁愿不要你。”话的意思很明显了,男人可以不要,官儿必须得当。她的话里有开玩笑的成分,但也不全是玩笑。丈夫立刻息事宁人,好好好,好好好,你自己看着办吧。

银花哪儿都好,就是有点儿官迷。丈夫躺在床上想。

那天夜里银花一夜没睡,师傅葛岩的话在她耳旁忽悠了大概有200来遍。师傅说得对:到局里八年了,银花没功劳也有苦劳吧,轮班也该轮到咱们了吧。

就是这句话,再次点燃了银花升官儿的欲望。

张草县文化局不大,只有二十几个人,下属三科一所一室。政府大楼里地方紧,所以只给了六个房间:局长、副局长占了三个,市场科和文化科占一间,文物科和文物所占一间,办公室占一间。

刘银花的师傅葛岩是文物所所长,今年36岁。宋子梅是文物科科长,今年32岁。文物科在职能上突出管理,文物所在职能上注重服务,实际上是有一些分别的。但是由于业务相近,加上陈副局长的建议,科所里的人完全是混着用的,而且每年都轮换岗位。宋子梅原来是副科长,去年夏天转的正,原来的科长调到县委办去了。葛岩原来是文物所副所长,今年春天转的正,原来的所长二线了。葛岩转正后,就空出来一个副所长的缺;加上原来空出的文物科副科长的缺,小小文化局一下子就有两个副科的缺了。谁来补这个缺呢?全局上下都很关注了。

事情也很快提到了局领导班子的议事日程上。

一天,文化局召开局长办公会,说到了此事。王局长说:“局里空着两个副科职位,我的意思赶紧提一下。一是给弟兄们谋福祉;二是老空着岗位不安排,也好像咱们心里没数,盯着的人多了反而不是好事儿。”侯副局长和陈副局长表示同意。王局长说:“我觉得梁晓丰比较突出,郭妮也不错。”侯副局长说:“嗯,这两个人中,梁晓丰更突出些。”话等于没说。明摆着的。陈副局长说:“对,老侯说得对,梁晓丰更突出些,提拔梁晓丰没说的。郭妮嘛……”欲言又止了。但是意思出来了,有异议。王局长就有些不悦,心想,我提了两个人的名字,你们支持一半,另一半你们一个不评价,一个话里有话,分明是不给我面子嘛。我毕竟是一把手嘛。王局长不高兴了。王局长说:“郭妮有不足,但是工作能力还是蛮强的,就是张扬一些。是不是自我感觉过于良好?”侯副局长看了一眼王局长,又看了一眼陈副局长,眼睛转了转,说:“也算自信吧。”模棱两可了。陈副局长不管这个,立刻说:“自信过头了就是轻狂,最少是张扬。就像您说的,真是张扬!”王局长更不乐意了,自己刚提个郭妮的名字,也没说什么呀,也没说必须要提呀,就招得你们俩这么来劲儿:一个耍滑头,一个公然反对。王局长说:“年轻人就是不稳重,咱们也都打年轻人过来,年轻气盛嘛。梁晓丰内向点儿,又是小伙子,显得沉稳些;郭妮开朗点儿,直筒子,就显得咋咋呼呼。当然,我的意思还是梁晓丰稍好些,更合适些;郭妮呢,稍差一点儿,但是培养着使用,也应该没问题。”

王局长没把话往软了说,他要试一试,自己在这个单位特别是在两个副职面前,到底有没有权威。

侯副局长温柔地点头,脸上挂着认同的微笑。

陈副局长则抬高声音,无所谓地大大咧咧地说:“您说的也是,我这样的搁县长位置上干三年,没准儿也能培养出来……没问题没问题,提谁您定吧。”有些不耐烦了。

“你这样的不用三年,上去就能干。”王局长揶揄道。

陈副局长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那您要是市长就好了。”

王局长无话可说了,尴尬了。陈副局长也无话可说了,也尴尬了。为了一个郭妮,你至于这样吗?双方都这样想。

“我同意王局长说的,梁晓丰第一人选,郭妮第二人选。如果第一人选大家都没意见,就通过;如果对第二人选存疑,咱们就再议议。”侯副局长打破沉默和僵局。他是主管政工的副局长,在人事任免这种事情上总得说话,虽然说了也不一定算。不算的话咱不说,模糊的话总可以说吧,劝一劝架总可以吧。

“您是一把手,站位高,从全局考虑,您定吧。”陈副局长说。他内心里其实是赌气的,但是他能说什么呢?你王局长欣赏郭妮,侯副局长又是郭妮的媒人,郭妮哥哥还是宣传部办公室主任——部长的红人,我能说什么呢?我犯不着得罪人呀!算了,忍了吧。别太较真儿了。就想在嘴上往回收,尽量不表明真实的态度。但是已经晚了,先前的话在王局长那里已经入心入肺了。

“别价呀,还是集体定。”王局长略带严厉地说,“刚才老侯表态了,现在轮到你了。梁晓丰第一人选,郭妮第二人选,你什么意见?”有点儿把人往死胡同里逼的意思了。

“梁晓丰第一人选我同意;郭妮第二人选,我保留意见。”陈副局长的火气终还是被激起来了,不吐不快了,一不做二不休了。“作为主管局长,我倒觉得第二人选李大林、刘银花更合适。大林工作踏实,群众基础好;银花来的时间长,这些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吧。”明显要跟局长对着干了。

陈副局长说的李大林是王局长的亲戚,两年前从教育口改行过来的;刘银花呢,其实也是八年前王局长一手调进来的。早先,刘银花跟王局长的私人关系不错,王局长对刘银花的印象也还行,但是三年前银花副科没提成,就找王局长闹,这一闹,关系疏远了。加上四年前郭妮大学毕业分配到文物科,王局长逐渐欣赏郭妮了,跟刘银花的关系就更远了。从此,刘银花对当官儿也不抱什么希望了。此时,陈副局长提出李大林和刘银花,一个是王局长的亲戚,一个是你王局长昔日的亲信,你总不至于说我有什么企图吧,总不至于说我想另立山头吧?陈副局长以夷制夷了。

果然,王局长的情绪有所向好,随口评价了李大林刘银花两句,语气上很平和。但是,他也马上意识到陈副局长这番话的用心了,要跟自己过招儿了。既然你出招儿,咱不能不接招儿啊!王局长说:“跟郭妮比起来,他们俩还是稍差些。李大林是我亲戚,刘银花跟我私人关系也不错,但是咱们评价人还是得实事求是。”王局长的话真是滴水不漏了。

陈副局长觉得自己已经忍无可忍,他咽了口吐沫,用一种开诚布公的口气说:“王局长,您是局长,我是副局长。我能有今天,跟您的培养分不开,这个我永远忘不了。但是,我今儿个得跟您说句掏心窝子话,我也不怕得罪您。郭妮,一身的毛病,机关里人缘差,跟这个吵架,跟那个闹矛盾;一提加班就噘嘴,一说发钱了第一个往财务冲,这么一个人,您怎么就这么看好她呢?”

“别激动,别激动。”王局长说。

侯副局长惊讶地看着陈副局长,脸上带着赞许和鼓励;等他的目光跟王局长相遇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又换成了惊讶和不解。

“有些情况您知道,有些您不知道。老侯,你也别老不言语,你说说,她是不是这么个人?”陈副局长想寻求侯副局长的支持。

“嗨,那孩子,怎么说呢……哎,你分管文物,还是你更了解一些,你更有发言权。”侯副局长继续打太极。

“工作上出那么大差错,开全县文化工作会把国歌放成国际歌;写简报把领导名字弄丢了,闹得咱们多被动!您也因此挨了县长的批。这才几个月的事儿呀!这就不说了,工作嘛,年轻人嘛,难免。年轻人犯错误上帝都原谅,何况咱们伟大的共产党呢。这个就不说了。关键是德,这是她最大的毛病。德才兼备,德能勤绩,德都排在前头呀!可郭妮就是在这方面有欠缺。跟科长吵架,跟科里边同志闹别扭,还出大错误,大伙都有目共睹的,都嗤之以鼻的。哦,这样的人,合着都要提副科长啦!大家一定会不以为然的。如果这样,人心一定会乱的。什么权力观呀?什么用人观呀?这里边有一个用人导向的问题,也会怀疑咱们的动机。”

“陈副局长,你说得太多了。”王局长拉着脸说。

“您让我把话说完。所以我觉得,她的这些毛病,咱们不能视而不见!都说有德无才培养使用,有才无德谨慎使用,这个理儿咱们不能丢啊!另外,您知道吗?大林刚来文物科的时候,新配了台电脑,液晶显示器的,郭妮就在科里嚷嚷了,‘凭什么他刚来就配液晶电脑?有背景就是不一样!’一副为民请命的架势。您听听,这叫什么话?您待她不薄呀!打抱不平也轮不到她呀!后来,她和大林还因为好几件事差点儿吵起来,都是大林忍了,大林跟您说过吗?”

王局长摇了摇头。

“大林还真够意思,是个爷们儿!”陈副局长拍了下胸脯子,“知道盐搁哪儿咸醋搁哪儿酸,知道识大体顾大局,好样的。这些事要是他跟您说说,有的是机会呀。另外,还有一回,这个我倒是听葛岩说的,十一黄金周加班,郭妮在办公室说——‘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领了补助,不能不给人家干呀!’您听听,这叫什么话啊?什么素质啊!”

“这话说得没水平了,层次不高。”王局长低头看了眼自己桌上的东西,又抬起头问侯副局长:“侯子,这些事你知道吗?”

侯副局长微微一笑,“我不分管那块儿,还真不知道。”

这时,侯副局长的手机响了,他接了两三分钟的电话。后来,侯副局长把手机放进兜里,慢悠悠地说:“刚才接的是人事局的电话,那边给话儿了,提副科长可以,但是现在提倡竞争上岗,建议咱们搞一次竞聘。”

“竞聘?”王局长睁大眼睛问。

“竞聘也是大势所趋。竞聘也不错,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公开公平公正,大家都心明眼亮。”陈副局长说。他是这么想的,竞聘变数大,如果郭妮连围都入不了,看你还怎么袒护她。

“侯子,你的意思呢?”

“考虑竞聘吧,虽然他们那边口气不是很硬,说是建议,但是咱们要是不配合,伤了和气,以后恐怕好多事都不好办。”侯副局长说。其实他想,竞聘好啊,竞聘自己就能进评委,就有一票的权力,就能发挥作用。这么多年了,单位提拔干部,提拔的人总是感谢一把手,好像跟我姓侯的没任何关系。毕竟我是主管政工的副职嘛,毕竟我也是赞同的嘛。

“那就竞聘吧。”王局长一锤定音了。刚才,陈副局长说了一通郭妮的不是,搅得自己脑袋有些乱了,心里也很烦了。他暂时不想在这件事上纠缠下去了。

竞聘的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笔试成绩很快下来了,前四名都被文物科和文物所的人包办了。局里其他科室符合条件的三个人也报了名,但是都没有入围。笔试前四名的成绩是这样的:梁晓丰95分,郭妮83分,刘银花82分,李大林80分。除了梁晓丰一枝独秀,优势明显,其他三个差距都不大。笔试占竞聘的40%。接下来是面试和民主测评。面试包括演讲和答辩,分别占20%和25%;民主测评就是民主推荐,占15%。如果不出意外,梁晓丰将稳稳胜出,后面三个也都各有希望。

“还是郭妮强一些,别看是一分之差。”王局长说。

这次陈副局长没说什么,只是赞同地笑了笑。他暗自告诫自己:在官场上混,一定要练一练打碎牙咽进肚的本领。另外,既然是竞聘,其他人还是有一定希望的。就有变数,有相当的变数。郭妮就不一定准能上去。在竞聘这件事上,陈副局长想好了,他要跟王局长下一盘大棋。

王局长对方才陈副局长的态度是满意的。但是,政治敏感性告诉他,还是不能轻信姓陈的,那小子仗着会写几首酸诗几副对联,轻狂得很。而且他头上长着反骨,更得小心。

为了把事情做牢,王局长找到侯副局长,说:“侯子,咱俩单独碰碰,你觉得郭妮怎么样?”侯副局长对郭妮也是有意见的,但是他知道王局长的想法,就顺着说:“有不足,总体上没问题。”王局长就说:“是啊,资本家都懂得‘只有没用的老板,没有没用的员工’的道理,何况咱们!咱们不能对干部太求全责备。古人讲,君子用人如器,只要使用合理,再加以锻炼培养,应该没问题嘛。”

侯副局长温和地说:“是,是。”

王局长说:“另外,还有一个因素,不能摆到桌面上说的。郭妮她丈夫毛波是部里办公室主任,是部长的红人,咱们也不能不考虑啊!”侯副局长点头说:“是,是啊。”

王局长说:“好,那咱们就算统一意见、达成共识了,这次竞聘梁晓丰和郭妮上。”侯副局长说:“行。”

后来,王局长又嘱咐说:“适当地放出点儿风儿,局里这次准备提梁晓丰和郭妮,竞聘只不过是走个形式。别让其他人瞎激动,跟着掺和。”侯副局长会意地点点头,但是突然又想起什么,立刻问:“大林呢,大林也入围了呀。”王局长说:“我们这种关系,在一个单位都不好,更不要说提科长了。跟你交个实底吧,我准备把他调到旅游局,正在运作着。三五个月的事儿。”侯副局长点点头:“哦。”方恍然大悟。

跟侯副局长这么一“统一意见”,王局长心里踏实多了。

文化局有一个传统,拜师。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怪怪的。不过,搞文物的专业性强,讲讲师徒传承是可以理解的。在陈副局长主管的文物科和文物所中,葛岩跟刘银花是师徒关系,陈副局长和宋子梅是师徒关系。另外,葛岩平日里写点子诗,陈副局长喜欢撰两副对联,两人都是县诗词楹联协会的会员,上下级关系中又多了一层文友的成分。又都爱喝一口。有一次喝多了,葛岩还叫陈副局长大哥,陈副局长也欣然默认了,从此,两个人又多了一层关系:兄弟。

两个人中,跟陈副局长更近一点儿的还是宋子梅,一个是师徒关系,另外一个就是性格。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两个人工作上都认真,甚至认真得有点儿过头,有点儿较真儿;两个人心地善良,又都很直,说话从来不兜圈子。当然,自去年出了几件事,陈副局长悟出了一些道理:在官场上混,太刚太直容易折。后来就想改一改。

在陈副局长眼里,葛岩之所以没有宋子梅跟自己近,是因为葛岩滑。葛岩跟王局长的关系也很近,甚至跟侯副局长都凑合,跟几个局长的关系有点儿黏,若即若离的,含混不清的,不分青红皂白的,分不出子丑寅卯的。在一些需要表态的关键时刻,葛岩的态度总是模棱两可的,那作派倒像是侯副局长的徒弟。

其实王局长对葛岩的作派也有点儿不满,但是毕竟还能算忠于自己的人,也就不多追究了。葛岩还有一个特点,抠门儿,都当所长了,给王局长拜年还用张草老窖,人家别的科长早都用五粮液了。给陈副局长拜年,葛岩用醋。葛岩说得好:您什么也不缺,过年又大鱼大肉的,送您两瓶醋吧。也是发自肺腑的,符合科学健康饮食的时尚。王局长和陈副局长对葛岩这个都不计较。葛岩自己掏腰包虽然小气一些,送公家东西时,还是大方得很。到外边收东西去,见到真正的老物件了,他都给王局长和陈副局长留一件,好的送给王局长,次好的给陈副局长,有时候也给侯副局长和自己留一件。一对嘉庆年间的尺瓶,收的时候也就百八十块钱,而实际上价值三四千,送给谁谁都高兴。张草县文化局搞文物的都懂得这个理儿。

不过,现在局里要竞聘两个副科长,涉及蛋糕分配的利益问题,大家都暂时顾不上收藏古玩了。

有一天,陈副局长把葛岩叫到自己办公室,说:“接下来的面试和民主测评,你看好谁?”葛岩犹豫了一下:“梁晓丰比较突出,应该没什么问题。其他人嘛,各有千秋。”陈副局长说:“郭妮呢?”葛岩说:“她……也看几个人的发挥了。”陈副局长说:“民主测评这块儿呢?从心里说,你支持谁?”葛岩笑了一下,摸了摸头顶上稀疏的头发,“这个……我还没顾上想呢。”陈副局长说:“今天这儿就咱哥儿俩,你少跟我打哑谜。快说,说说你的想法。别平时要民主,真正民主来了,你又不知道怎么用了。”葛岩咬了咬牙说:“大林闷葫芦,老实;银花优缺点都不突出,但是也这么多年了;郭妮嘛……领导们什么意见?”陈副局长说:“王局长跟部长汇报过,部长说既然搞竞聘,就大胆地搞,按程序一步一步地来。没说什么特别的。”葛岩眼睛闪过一抹亮色,顿悟似的点了点头,“哦,那就……好办了。其实银花这么多年了,也不容易。”陈副局长说:“她是你徒弟,可来局里比你还早吧?”葛岩说:“早,她跟宋子梅一年来的。”陈副局长说:“是啊,八年了,真是不容易。没功劳也有苦劳吧。”葛岩说:“没错儿。她那活儿就是默默无闻的差事,不容易出彩的。”陈副局长说:“你这话倒是说得客观,一个打字员能有什么丰功伟绩?但是文物工作上取得的许多成绩,你也不能说跟她任何关系都没有。真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而且,自从春天让她接触一些具体业务,我看她上手还是蛮快的。”葛岩说:“您说的是,她这五个来月进步挺明显的。关键是谦虚,不仅跟我学,我要是不在,碰上难题了连小赵小邢小何他们都问,那什么态度?什么姿态?”陈副局长说:“对你是不耻上问,对他们是不耻下问,上问容易下问难。不像有些人,既不上问,更不下问,自我感觉良好。”葛岩立刻说:“郭妮那样的就不行,整天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干什么都觉得自己行,老子天下第一,要我说,其实你差得远了去啦。”陈副局长说:“是啊,不知道她怎么那么自信?河南人要给长城贴瓷砖,给地球镶金边,我看她比河南人都能。他那自信来路不正,跟狂妄差不多了。”葛岩说:“就是狂妄,太狂了。整天对小赵小邢他们吆五喝六的,整天我我的,好像她是那个屋里的主人,好像她是科长似的。有时候我都出错觉了,是宋子梅是科长呀,还是她是科长?是我是所长呀,还是她是所长?把人弄得都恍惚了。”陈副局长笑了,葛岩的这些话真是很有趣了。这也是葛岩的特点和可爱之处,只要三个回合的滑头劲儿过去了,葛岩还是很质朴和直率的。陈副局长笑罢说:“不说她了,咱们说说刘银花,她毕竟是你徒弟。你什么态度?”葛岩稍加思忖,说:“我倾向于支持她,这么多年加班加点,银花从来没说过什么。而且这两年她孩子小,丈夫又调到城里了,她既要上班,还要照顾孩子,挺不容易的。”陈副局长说:“好吧,既然你支持她,我也可以考虑支持她。但是我支持她也不单是支持她,实际上是维护你。懂吗?”葛岩说:“谢谢陈局,谢谢大哥。”陈副局长说:“那你抽空找她一趟,跟她透透底儿,让她振作一下,认真准备一下面试。民测的事情,你说你可以帮她做些工作,包括我这里的工作,但是你不要说我已经答应支持她,传出去不好。我什么都没答应。懂吗?”葛岩点了点头,高兴地走了。

刘银花一听葛岩说支持她,立刻心花怒放了,她眉飞色舞地说:“谢谢师傅,我下午请您喝酒。”葛岩说:“先别说喝酒的事,你当务之急是准备面试。演讲稿写好了吗?写好了我看看。”刘银花面露难色:“还没有,我有点儿理不清头绪。”葛岩说:“其实演讲和答辩你都不占优势,你口才和反应也不是很强,好在演讲可以提前准备,只要演讲内容言之有物,你再背熟了,到时候发挥好一点儿,分数超出对手一些也是有可能的。”葛岩大体上给刘银花说了说演讲的常识,也结合她自己的情况,列举出她工作上的一些优势——这是她竞聘的资本和获胜的砝码。这么一说,刘银花又很高兴了,又心花怒放了,“师傅,本来我没什么信心的,您这么一说,我真是觉得可以拼一拼了。”葛岩说:“既然笔试进了前四名,四取二,当然要拼一拼。你有你的劣势,也有你的优势,要扬长避短。”刘银花激动地望着葛岩,她恨不得把师傅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这么多年了,自己的事儿从没人过问过,还是师傅好,安排自己从打字员岗位下来不说,还在关键时刻为自己着想,怎么不让人感动呢?那一瞬间,刘银花想为师傅做点儿什么了。

“演讲可以提前准备,答辩只能听天由命了,就看遇到什么问题。答辩关键是考平时的积累和临场应变能力,也不是说提高就能提高的。”葛岩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透着一些无奈,也有一些气馁,好像刘银花在答辩这个环节败定了。他的目光是空洞的、游离的、没有信心的。但是,他很快又找到了自信,他的眼睛再次恢复了炯炯有神,“至于民主测评嘛,倒是还有文章可做。”

“对,师傅,这一关我最没谱。我该怎么办?您快帮我分析分析。”刘银花说。

“大林平时不多言不多语的,人很老实,应该说人缘还行;但是如果当副科长,他可能管不住人,加上他工作上没有什么亮点,大家可能不会选他。只是他跟王局长的亲戚关系,王局长会在多大程度上支持他,这是个未知数。”

刘银花一听葛岩说王局长,立刻就没信心了。她脸上的光泽瞬间就消失了,显得面黄肌瘦灰头土脸的,心里也凉了半截。

“但是据我所知,王局长并不太支持大林参加竞聘。”

刘银花眼睛一亮,葛岩的话让她重拾希望,她的心又滚热滚热的了,她的心跳加剧了。

“他跟王局长是亲戚,这既是优势,又是劣势。提拔干部是要讲规避的。”葛岩擦了下鼻子,话锋一转,“至于郭妮嘛,业务上可以,口才也不错,关键是有王局长支持。”

刘银花的脸又暗下来了,心里又凉了半截。不是半截,是整截,比刚才那次拔凉的程度更深一些。她咬了下嘴唇,真的心灰意冷了。

“但是,郭妮轻狂,人又直点儿,嘴上没把门儿的,在局里……人缘差点儿。”葛岩说。他的分析真是跌宕起伏、由表及里了。

刘银花的脸又恢复了光泽,眼睛里充满了热望。因为时而拔凉时而滚热,她的心脏有些受不了了。她的心跳再次加剧了,明显加剧了,像是怀里揣了一只小兔子,一个劲儿往外乱撞似的。她的胸脯随着心跳的加快出现了明显的起伏。

这起伏葛岩注意到了。他下意识地瞟了一眼银花的胸脯,目光在上边停了三秒钟,意识到不妥,赶紧把目光移到人家的脸上。“王局长支持郭妮,侯副局长是不是支持她?陈副局长是不是支持她?这都是未知数。文物科文物所里的人有几个人支持她?这里边也有很大的不确定性。有的人支持她,有的人反对她,更多的是随大流。这里边有文章可做。郭妮跟宋子梅吵架,不把科长放在眼里,至少宋子梅不会支持她吧。跟大林也闹过别扭,大林也多半不会支持她吧。我是你师傅,我也不会支持她吧。”葛岩说后面那句话的时候,把“师傅”和“她”字咬得很硬,加了强调的口吻,语气中把刘银花说得近在咫尺了,把郭妮排除到九霄云外了。

刘银花的心跳降不下来了,她的小脸红扑扑的。

见自己的徒弟这么激动,葛岩也受到感染,激动了。那一瞬间,他也真想为徒弟做点儿什么了。他小声而大气地说:“银花儿,不瞒你说,这件事,我已经跟陈副局长沟通过……他初步答应我,支持银花同志。”

“是吗?”刘银花的两手立刻交叠在一起,放在胸前。她的眼睛睁得老大,脸颊红润,神采飞扬,直勾勾地盯着葛岩的眼睛,好像要从师傅的眼睛里分辨出此话的真伪。“真的吗?您别骗我。”

葛岩实在憋不住了:“真的!”他知道,他是不该在这个时候把这个底儿透给银花的,这种透露应该是在两天以后才合适的。他违背了跟陈副局长的诺言。但是,葛岩激动了,葛岩要一吐为快了。“我是你师傅,我骗你干什么?”葛岩想,反正早晚是要说的,反正她和陈副局长是无法对质的。

“太好了,太谢谢师傅了!”刘银花的双手找寻到师傅的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胸脯因为激动有了更大的起伏。这个异常的动作令嘴上什么也敢说,实际上什么也不敢做的葛岩有些紧张了,脸上微微发热,也微微泛红了。他试着要摆脱刘银花的双手,但是没有成功。

“你要知道,我跟陈副局长沟通这件事,是要冒一定政治风险的。陈局对郭妮什么态度,对你什么态度,我也是两眼一抹黑呀!”

“我知道,师傅都是为我好。”刘银花的双手终于松开了。

获释后的葛岩反倒不自在了,他的手不知道放哪儿好了,有那么一点局促,有那么一点慌乱。后来干脆让两只手交在一起,胳膊肘支在了桌子上。他要说点儿什么,但是思维好像突然短路了。慌乱中的他抬头再看刘银花的时候,目光不小心又落在了人家的胸脯上,这样一来,他更不自在了,脸上有一点点红了。

刘银花呢,此时的心情万分激动,真是从心里感激葛岩了,真是想为师傅做点儿什么了。做点儿什么呢?

“师傅,我请您喝酒吧。”刘银花想起师傅爱喝酒。

“不喝。说过了,你好好准备演讲稿。”葛岩郑重地向徒弟下令。“八字还没一撇呢,喝什么鸟酒?”

陈副局长和宋子梅的关系是很近的,是无话不说的。这两年,陈副局长脑袋里总有一个奇怪的想法,他希望自己的徒弟有一个大发展,有个好前程,这样,等自己将来退下来了,还有人管。管什么呢?陈副局长也想得不很清楚。来客人了公家安排顿饭?还是过年了去家里看看自己?大概也就这样了。其实细想一想,一顿饭算什么呢?现在一个月挣好几千块钱,不在乎那三五百的饭钱了。过年了拜个年,送两瓶酒送一盒菜,自己好像也不在乎那点儿东西。那又是为什么呢?后来,陈副局长弄明白了,是一种心理,为的是一种心理上的安慰和满足,是一种受尊重的权力。我在位子上,你们敬我,听我的话儿;等我退休了,还有人敬我管我听我的话,说明我后继有人,说明我宝刀不老,说明我说话还算数。好像政治生命有了延续,好像权力下了崽崽。哦,原来是这样,原来要的就是这么一种受尊重的感觉。

除了性格相投和师徒关系,陈副局长和宋子梅更近些还有一个原因:同为科级干部,王局长更喜欢葛岩一些,对宋子梅也还不错,只不过更严厉些,好几次都把她批评哭了。加上科长与所长之间的微妙关系,宋子梅也自然与陈副局长更近了一些。

这天,陈副局长把宋子梅叫到办公室,跟她议论竞聘的事情。陈副局长说:“子梅,这次竞聘你支持谁?”宋子梅说:“梁晓丰没说的。那三个人当中,好像也没有特别想支持谁的。”陈副局长说:“那咱们用排除法,你最不想支持谁?”宋子梅笑了:“这个您问得好。我最不想支持的是郭妮。”陈副局长说:“为什么?说说理由。”宋子梅说:“于公来说,她不适合做副科长或者副所长,因为当科员她都公然跟我吵架,当副科长了还不事事跟我对着干呀!就是放在副所长的位置上,葛岩也未必就能管得了她,不信就试试。从私来说,她跟我吵架还没仨月呢,现在就提副科长了,我脸上多没面子呀!而且即便我宽宏大度,投她一票,她也不会认为是我投了她。那又何必呢。”

陈副局长眼睛一亮,没想到宋子梅不支持郭妮的理由这么充分。原以为女人之间吵架记仇,宋子梅理所当然不会支持郭妮,看来还没那么简单。宋子梅不支持郭妮还有别的理由——工作上不好配合,投一票也是白投,这两个想法陈副局长可是没想到。看来,人处在不同的角度,总有不同的想法。

“我徒弟看问题还挺全面,欣慰。”陈副局长夸奖道。

“嘿嘿,徒弟在师傅大人的教导下,也在不断进步呀!”宋子梅做了个鬼脸,随后还做了个万福。而后,她表情凝重起来,“师傅,您支持谁?”

“我支持你。”陈副局长意味深长地说。

“我又不参加竞聘,等将来我参加副处竞聘了,您再支持我。”

“看来你没明白我的意思。”陈副局长纠正道,“就是这次竞聘,你问我支持谁,我说我支持你……不懂我的意思了吧?”陈副局长的智慧和幽默没有得到响应,宋子梅没有心领神会,他小有不悦。

“哦,我明白了,谢谢师傅。”宋子梅恍然大悟道。但是很快她又发问道,“王局长的意思呢?他支持谁?”

“当然是郭妮。在王局长的眼里,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工作上没大作为,还喜欢乱嚼舌头根子。但是郭妮除外。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偏爱她。”

“是不是他们……”宋子梅开始幻想了,表情有些调皮。

“不会。这个我敢打保票。而且咱们也不能妄加猜测。”陈副局长说,“如果他们真有那种关系了,倒好解释了,我倒好办了,我也说不定会支持她,会明确地投她一票。王局长辛辛苦苦半辈子了,也没搞过外遇,这回如果真来了,咱还就不怕了,至少咱也落着一样呀!”

宋子梅呵呵笑了。

“关键是没有,这就令人费解了。凭什么那么看重她呢?”陈副局长说这番话的时候表情率真,语气铿锵,看上去没有一点儿城府。他跟宋子梅之间没有任何伪装。

“也许郭妮给领导送了大礼,人家就高看了一眼呗。”宋子梅喜欢幻想,又给想象插上翅膀了,“过年过节的,咱们也就象征性地表示一下,那可不一样呢。”

“估计也不会。撑死了过年送两瓶五粮液,别的不会。要说她给他送几万块钱,打死我我都不信。”陈副局长发誓道。这也正是他的困惑和苦恼。陈副局长是个求知欲很强的人,王局长如此欣赏和偏爱郭妮,他就是不明就里。他的知情权被剥夺了。因为不解就生气了,愤恨了,要唱反调了。

“谁知道呢?管她呢。反正我是不支持她了。”宋子梅下了决心。

“坦率地说,我也不看好她,除了她跟你吵架的原因,还有就是她浑身毛病,不谦虚是一个,没礼貌是另一个。你看,咱们单位会餐,她很少给别人敬酒,特别是领导,几乎没见过她张罗过来给领导敬杯酒。”

“如果敬,人家也敬王局长。”

宋子梅的话绵里藏针了。这真是提醒了陈副局长。去年年底聚会,宣传部长也参加了,当时郭妮站起来敬酒,敬了一杯部长,又敬了一杯局长,然后把杯子扣下了,拿起饮料杯子跟在座的人说:“各位领导各位哥哥姐姐,我喝不了酒,大家也知道,咱们喝口饮料吧。”当时,场上都没人搭理她,场面挺尴尬的。后来还是王局长打了圆场,王局长说:“郭妮,你再喝点儿,别人也得敬一下呀。”郭妮只好不情愿地又倒了两小杯,一杯敬了侯副局长和陈副局长,一杯敬了大家。喝不了酒,但是敬部长局长可以,副局长就忽略不计了?虽然后来在王局长启发下敬了一杯,但是两个副局长一杯酒,看来两个副局长加起来才顶一个人,实际上谁都不如一个局长重要。局长算一个人,副局长算半个人。这么一归纳真是让人心酸了。其实这件事陈副局长早已经忘了,现在宋子梅一提起来,陈副局长心里震动了——副局长也是局长嘛,何况我还是你的主管局长。太目中无人了,太目无尊长了。就算一把手绝对权力绝对真理,二把手相对权力相对真理,但是相对真理也是真理呀!相对权力也是权力呀!

此时,陈副局长竟然义愤填膺了。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么在意下属的看法呢?陈副局长当时没有细想。其实,陈副局长是一个推崇中国传统文化的人,几乎每天都朗诵《道德经》。《道德经》中有一章就讲领导人的几个境界:太上,下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陈副局长对此十分赞赏,是啊,最圣贤的领导人,下面只知道他的存在就足够了;让下边人敬爱的领导人虽然高明,实际上已经算第二境界了;当然,让下边畏惧的是第三个层次,被下边侮辱的是第四个层次。他也曾告诫自己为官要追求第一境界,不要贪恋被别人敬重,但是事到临头,下属一杯酒不敬,他还是很在乎的。现在旧事重提,他又义愤填膺,觉得实在不应该了。看来,还是曾国藩说得好,人性中的某些弱点,有时候一辈子都克服不了。

“我的意思是,不管王局长的态度怎样,我是反对郭妮的,”陈副局长说,“我也毫不隐瞒自己的观点,我跟王局长也是这么说的。三个月前把大会国歌放成国际歌,两个月前又跟你吵架,这个月就提副科长,我接受不了,这说不过去嘛!太意气用事了嘛!太独断专行了嘛!”

“反正,我永远都跟着师傅走。”宋子梅大声地表决心道。

陈副局长一怔,吓了一跳。“嘘!”他把食指竖在嘴唇前。但是,宋子梅当面向他表忠心,他还是很受用的。虽然他一向正直地知道这种做法是很不恰当的。如果上纲上线,这就是宗派主义。“好、好,当然这是咱们俩人,如果有第三个人在场,我们都不能这么说。我们要学会保护自己,要学会用官场语言说话,用官场思维办事,就像县里一名老县长对一名新县长说的那样——要学会过高级政治生活。呵呵,咱也要过高级政治生活啦。哈哈。”陈副局长自嘲的时候也真是有些可笑了。

“那咱们支持谁?李大林还是刘银花?”宋子梅问。

“刘银花。李大林是王局长亲戚,王局长已经另有打算,他想把他调到旅游局,这个我是听侯副局长说的,你可别乱讲。而且李大林太老实,太普通,也不一定能推上去,那就没别人了。只有刘银花,咱们必须支持刘银花。”

“利用刘银花抵制郭妮,狙击她一下子,没准儿能成功。”宋子梅忽闪着眼睛说。

陈副局长点了点头:“银花这么多年也不容易。”

“就是!那我抽空跟银花说一下,暗示她一下……”

“不行。”陈副局长摆了摆手,“这个你不能干,我已经跟葛岩沟通过了,他是刘银花的师傅,让他去说顺理成章,他也乐意做这个人情。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陈副局长停顿了一下,“葛岩那小子有点儿滑,我怕他意志不坚定,关键时刻反水,那就麻烦了。提前把他和刘银花拴在一起,到时候他想退都退不出来。甭别的,刘银花也不答应呀!”

“高,真高!”宋子梅又大声说。

“另外,还有一层,即便有一天郭妮炸了,第一个恨的还是葛岩,都是他给刘银花张罗的呀!跟你没关系。”

“师傅,你太帅了!”宋子梅大声说。她一高兴腔调就往高走。

陈副局长又把食指竖在嘴前,长长地“嘘”了一声。

侯副局长从来不多说话,一个是因为他政治上成熟,一个是由于他性格内向。就算是发言或者讲话的时候,侯副局长的语速也不快,声音也不大。他从来不刻意追求流畅和洪亮,他觉得那样是一种做作和虚伪。他觉得舒缓才是自然的。俗话说,病从口入、祸从口出。侯副局长言语舒缓有舒缓的好处,慢有慢的道理。比如,批评人的时候说得慢和轻,就更多地给了人家面子,就比陈副局长显得和蔼,显得以人为本;表扬人的时候虽然慢和轻,但是持续时间长,有余音绕梁的效果,照样可以沁人心脾。

侯副局长不多说话不意味着他心里没数,在许多事情上,他都表现了极大的城府和敏锐。四年前郭妮来到局里,青春靓丽,健康时尚,他一眼就相中了,立刻从中做媒,把她介绍给部里的毛波。当时毛波还只是办公室副主任,但是从那时的态势看,小伙子已经前途无量了。除了是部长的红人,毛波还跟组织部的人混得很熟,跟两办的人处得也不错。这对于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来说,实属不易。另外,毛波跟侯副局长有点儿私交,打台球、买彩票,在一起好几年了。当时毛波还耍着单儿,所以,侯副局长把郭妮一介绍给毛波,两个人一接触,挺对路子,就闪婚了。侯副局长成了郭妮和毛波的媒人。毛波前途无量,并且感激他,这是他的敏锐和精明之处。

侯副局长也有持重之处,这表现在他言语舒缓背后深深的城府。郭妮和毛波结婚,需要请文化局领导讲话和证婚,当时也确实先找到侯副局长了,侯副局长从大局和郭妮的前途出发,决定自己只证婚,不讲话,并且让郭妮自己去请王局长讲话,等于把讲话的机会让给了王局长。郭妮在请王局长的时候,王局长也欣然接受,应该是皆大欢喜了。没想到郭妮见王局长挺高兴,就临时向王局长请示了婚礼的程序。王局长随口说道:“这个年代,证婚好像没大必要。”令郭妮有些为难了。回去跟毛波一说,被毛波训了一通,说她“不该请示的瞎请示”。但是毛波想了,既然妻子单位一把手不同意证婚了,就只能把这个环节取消了,否则就是得罪了一把手。最后,小两口提前一天把这事儿告诉了侯副局长,侯副局长不高兴了,不高兴又不能表现出来——那样显得没有气度,仍然很痛快地答应了。其实,表面上越无所谓越不动声色,心里边越别扭越难受。这叫什么事啊?我是你们的大媒,怎么连婚礼上证个婚都不成了?是你们结婚还是王局长结婚?瞎请示什么呀?有毛病。

生气归生气,侯副局长还照样跟毛波打台球买彩票,还以兄弟论称。这就是侯副局长的涵养和持重。

刚结婚那两年,每年春节,毛波和郭妮都给侯副局长拜个年。最近两年,毛波当上部里办公室主任了,郭妮也深得王局长厚爱了,两口子再也没来拜年。这让侯副局长心凉了,有些纠结了。心凉归心凉,侯副局长有城府,跟谁都没说过,就连家里头媳妇磨叨了,他都打哈哈说:“当回媒婆子,还让人家搭你一辈子交情啊?”他甚至为他们开脱,说小两口家里亲戚多,春节太忙了,没时间。

其实这种解释,侯副局长自己都不满意。

所以,侯副局长对郭妮还是有一些不满的。

马上就要面试和民主测评了,支持不支持郭妮呢?侯副局长内心里有一些矛盾。从私处说,是真不想支持她,不像话嘛,办事没谱嘛,忘恩负义嘛。可是这样又显得有些小气。从公处说,还是应该支持她一下的,毕竟她的水平和学历还是明显在刘银花之上的。至于陈副局长说的那些毛病,自己确实了解得不多,虽有耳闻,但也一知半解,加上事不关己,压根儿没太当回事。从私情考虑还是从公家出发,侯副局长举棋不定了。这些天,他的眼前总是浮现两个字:私,公。

侯副局长想起了“文革”期间的一句话:狠斗私字一闪念。

在另外三个人中,侯副局长并不难抉择。梁晓丰各方面都出色,无论工作表现、个人能力,还是品行修养,在局里都没挑的。李大林和刘银花相对平常一些,没有明显的优点,也没有明显的缺点。如果王局长暗示自己支持一把大林,自己完全做得到,那样至少你王局长欠我一个人情;但是没有,王局长要把大林调走,只不过处在保密阶段。李大林也就不用考虑了。那就还有刘银花和郭妮。侯副局长对刘银花的印象是爱“闹”,四年前提拔葛岩宋子梅的时候,没有提拔她,她觉得自己来单位年头早却提了别人,很委屈,就找领导“闹”。第一个找了侯副局长,第二个找了王局长,后来据说还找了宣传部长。大家都很反感,但总要拿出一个表示理解的态度,做一些工作,摆一些道理,以达到息事宁人的目的。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现在,竞聘副科岗位的事情来了,这几个人支持谁不支持谁,摆在侯副局长面前了。梁晓丰一枝独秀,必须要支持的,这不用说;关键是郭妮和刘银花,这两个人孰轻孰重呢?

郭妮本来是自己的人,但是这两年的表现让人闹心,人家俨然是王局长的人了。郭妮学历倒是比刘银花高一些,气质也比刘银花好一些,可是群众基础方面呢?德的方面呢?要是真如陈副局长说的那样,郭妮还真的有点儿差劲了。

说起陈副局长,侯副局长心里一震。陈副局长是王局长一手提拔起来的,论资历远不如自己,可是这两年在局里猖狂得很,说话冲,脾气大,那样子好像他是二把手似的。好在那小子没城府,发脾气也大都是为了工作,一目了然,还没有深谙官场的规律,比较好对付。陈副局长脾气大的毛病,王局长也是反感的,这个以前王局长和侯副局长交流过。侯副局长知道两个人之间有隙,在关键时刻更谨慎和持重了。总之,在侯副局长的眼里,陈副局长有两个优点:一个是工作认真,一个是讲礼貌——单位聚会时,总让侯副局长坐在王局长的右边,自己则谦虚地坐在王局长的左边;敬酒的时候也都主动敬自己。从坐座位和敬酒这个细节来看,他还是把自己当作二把手的。当然,在他的眼里,陈副局长还有一个缺点:狂。仗着能写几首酸诗、几副对联,就好像自己多大一文豪似的。

在对待支持谁的问题上,王局长已经跟自己谈了,自己也承诺支持郭妮,按说没什么可细想的了。最近两年郭妮和毛波对自己不敬,虽然让人闹心,但是看在王局长的面子上,他可以忽略不计,可以支持郭妮一下。但是,现在情况很微妙,陈副局长不支持郭妮,连王局长都感受到了威胁,否则也不会单独跟自己通气。按官场规律说,其他副手坚持的咱要反对,其他副手反对的咱要坚持,当然要不违背一个大前提——永远跟一把手保持一致。如果支持郭妮,正好符合官场定律——拥护了一把手、排斥了三把手——可以把自己的政治风险降到最低,把手中的权力发挥到最大。可是,两天前王局长出国了,情况有了变化,老谋深算的侯副局长并不满足于此了。他已经想了好几天了,想来想去,他觉得事情可以想得更远一些,也可以做得更好一些。

他的想法是这样的:明里拥护王局长、支持郭妮,暗地里支持刘银花,让刘银花成为黑马脱颖而出。这样做有两个收获,一个是小收获,一个是大收获。小收获是教训一下郭妮,大收获是趁王局长出国这个节骨眼上,通过竞聘结果的意外变化,狠狠离间一下王局长和陈副局长的关系,以让自己在文化局的权力结构中处于一个更为有力的位置。王局长回国后,一看郭妮下去了,必然怀疑是陈副局长从中作梗,一定会大发雷霆的,一定会气破肚皮的。

这是侯副局长的最新打算。

这个打算在“十一”上班后的第一天,被他拍板定下来了。他对自己的这个计划非常满意。他觉得这个计划“深了”,堪称深谋远虑、无可挑剔。

此刻,他满意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

“咚咚咚。”有人敲门,他说了声“请进”。

刘银花进来了,她在侯副局长的示意下坐在了沙发上。刘银花说明了来意,陈述了自己多年来的艰难,指出了这次竞聘机会的难得,然后坦诚而直率地请求:“侯局长,希望您支持我一下。我以后会好好表现,加倍努力地工作。”

侯副局长微笑着说:“是啊,也这么多年了,不容易。”停顿了几秒钟,侯副局长说:“你好好准备,只要你发挥得好,会支持你的……咱们看临场发挥吧。”说的虽然是官话,但是也给她留有希望。

没想到刘银花说:“谢谢您。我有一个请求,等我写完演讲稿了,您能不能帮我指正一下?”

“呃——”侯副局长犹豫了。给她看演讲稿会不会有失公正?是不是违纪?对自己的计划有何影响?他在心里迅速地盘算了几秒钟,还是爽快地答应了,“好吧,我帮你看一看。”

侯副局长想,其他部门的人找到自己改演讲稿,自己都给改,何况一个单位的同事呢?这应该不会犯什么错误吧?

刘银花走后,侯副局长快意地笑了。

在陈副局长眼里,郭妮也是侯副局长的人,因为侯副局长是郭妮的媒人,跟毛波也是朋友。侯副局长口风严,对郭妮毛波的不满没有跟任何人说过,陈副局长当然一无所知。郭妮一身毛病,但是王局长仍然偏爱她,侯副局长也视而不见,充分说明他们之间私交的厚实。那好,你们近吧,只当我姓陈的是一瓶空气。陈副局长这么

想的时候已经对郭妮很不满了。陈副局长在帮助刘银花的过程中想到了很多,大大超出了自己的初衷。他认为,这次竞聘如果真的让刘银花脱颖而出,不仅实现了遏制郭妮的目的,也显示了自己在单位的政治影响力。别以为我就是给你们傻干活的!别以为我就会写两首酸诗!我也发出一点自己的声音吧!培养一下自己的势力吧!

“既是帮刘银花,也是帮咱们自己。”陈副局长跟葛岩说,“你们得有个好副手。”

“这也考验一下咱们的执政能力。”陈副局长对宋子梅说,“在这个单位,谁把咱们视如草芥,谁也别想金贵到哪里去。咱们也不是吃素的。”

陈副局长觉得,竞聘到了这种地步,已经不单是郭妮和刘银花的较量了,完全演变成了一场政治力量上的角逐了。陈副局长对这场角逐充满了渴望和信心。

刘银花找侯副局长这件事,完全是陈副局长的主意。陈副局长说,要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力量。陈副局长已经充当刘银花竞聘的高参了。他帮助她看了演讲稿,提出了修改意见。但是他仍然让她向侯副局长征求意见,这是他的谋略。他对自己的谋略非常满意。他还帮助她分析了竞聘形势,指出了她的优势和劣势。他强化了文物科科长宋子梅和文物所所长葛岩对她的支持。他对刘银花的支持就像20世纪湖南农民运动一样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有了一点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架势。

而且,天公作美,更有力的因素来了。县委书记出国考察,临时点了王局长的将,王局长只好欣然前往了。他临行前反复叮嘱侯副局长,这次竞聘要把握好,不能出任何差错,不能产生任何次生灾害。王局长走的时候想,应该不会出现问题,陈副局长一个人再兴风作浪,也不会闹出什么猫尿的。

王局长出国了,陈副局长开展工作的余地更大了,他的干劲也更足了。在支持不支持刘银花这件事上,他已经跟宋子梅和葛岩完全达成共识,三个人已经谈了好几次。他们共同指导了刘银花的演讲,提出了很多建设性意见。刘银花的心里素质不好,即便是三个人客串评委,她站在台子上都显得很紧张;她的口才表达也不很好,演讲稿被她弄成了诵经,语气和语速总是把握得不理想。这都让陈副局长有些气馁了。但是没关系,既然选择了刘银花,就要毫不犹豫地支持下去,就看她争不争气了,就看她的造化了。到后来,他都出现幻觉了,好像是自己在参加竞聘,有了如临大敌的紧张,也神经兮兮的了。“嘿嘿,好像是在竞选总统。”他跟宋子梅开玩笑说。

陈副局长对刘银花的支持让葛岩都有些惊讶了。四个人吃饭的时候,葛岩对自己的徒弟说:“说实话,银花,我都没想到陈局长这么支持你。”这句话既是给刘银花听的,也是给陈副局长听的。葛岩说:“这次竞聘不管你成功不成功,也值了。有陈局长和子梅我们这么支持你,这本身就是一个收获。”宋子梅也说:“对,这种支持本身非同寻常,都超出了竞聘的意义。”葛岩和宋子梅这么一概括,陈副局长很认同。刘银花也立刻站起来敬酒,还说了一些感恩戴德的话,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陈副局长为什么这么支持刘银花呢?这里边还有一个原因:刘银花送礼了。中秋节前夕,刘银花要送陈副局长两瓶茅台,被陈副局长坚决地推掉了,他让她把酒拿回去,说等她竞聘成功了请大家喝庆功酒。虽然是谢绝了礼品,陈副局长也明白了,刘银花是真投入了,是要花血本了,出手还挺大方。但是陈副局长也有些反感,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你刘银花看望过我,这次你……临时抱佛脚啦?没意思啊。但是想归想,陈副局长觉得,这至少说明刘银花想进步的程度,至少说明刘银花大方的程度。后一点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刘银花也是个认死理儿的茬儿,土话就是“”。第二天,她就把一对麻核桃送到了陈副局长办公室,而且三言两语说明来意,放下东西扭头就跑。陈副局长只好收下了。这对文玩核桃相当不错,开门货的狮子头,个头大,纹理好,还匀称。陈副局长拿在手里,试着把玩一下,感觉很好,立刻就爱不释手了。

陈副局长决定在支持刘银花这件事上,不能只局限于辅导一下演讲稿了,“要走得更远一些”。陈副局长意识到刘银花的麻核桃在自己身上发生作用的时候,他慨叹道:“人啊人,真是贱啊!”

当然,刘银花给陈副局长麻核桃这件事,陈副局长始终秘而不宣,守口如瓶。

为了最大限度地争取局里人的支持,陈副局长让宋子梅和葛岩充当说客,帮助刘银花做一些单位人的工作。其中,文物科和文物所里的三个人中,小何小邢的工作由宋子梅去做,小赵跟郭妮和刘银花关系都不错,捉摸不定,有点儿难啃,由陈副局长亲自去做。市场科和文化科人的工作,由葛岩去做。办公室人的工作,刘银花自己去做。当然,局里所有人刘银花都要“打个招呼”,那是一种礼节。陈副局长说:“要让人家觉得咱们重视他(她),咱们在乎人家那一票。这样,就能从心里给他们施加一种影响,只要你和这个人之间没矛盾,只要郭妮不去做工作,他投你一票的可能就基本上存在了。即使不投你,他心里都会有一点儿愧疚的。”

陈副局长的宏论让刘银花瞠目结舌了。也让宋子梅和葛岩惊讶了。是啊,要不是陈副局长这么说,刘银花自己真是想不到这一层的。连葛岩都感慨陈副局长的老到了。宋子梅也说:“哎呀,没想到这次副科竞聘这么激烈。好在我已经正科了,要是让我参加这次竞聘,我都不一定能竞上呢。”

陈副局长让宋子梅和葛岩帮助刘银花做工作,除了自己不便露面的原因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让二人支持刘银花成为既成事实,防止他们反水。陈副局长寻思:要形成支持刘银花的三人小组,要形成“挺刘派”,要像非洲人民一样紧密团结起来抵抗欧洲列强。别王局长回来了一问,你们都脚底下抹油,撒丫子跑了,都一推六二五了,都当好人去了,那可不行。

陈副局长觉得自己真的很缜密了,对自己相当地满意了。别觉得我就会写跳跃性的诗和对仗工整的联,政治上我也有一套,逻辑推理上我也绝不稀松。他继而想,哎呀,搞政治也不错,玩点儿小权术争点儿小权力也蛮有趣!在大风大浪中成长,革命斗争锻炼人,真实不虚啊!

对小赵的工作,陈副局长是这么做的。“小赵,有一件事想跟你聊聊,最近单位搞竞聘,竞聘的两个岗位都是咱们文物这块的,也是我分管的科室。过两天就要面试和民主测评了,梁晓丰各方面都很出色,局里上上下下都很认可,但是他是外地人,普通话说得不太好,我担心他演讲的时候会紧张,一紧张就带口音,真那样肯定会打折扣的,评委那里甭说了,咱们自己可要心里有数。梁晓丰工作能力强,人品也不错,大家有目共睹。我的意思,别因为他临场发挥得不好,就不投他的票。”

小赵说:“不会的。”

“夸张点儿说,能有小梁这样的人在咱们这儿工作,也是咱们的福气。所以,咱们别因为他发挥失常——咱们假设他发挥失常,其实这种可能性也不大——就改变对他的支持,好吗?”

“好。”小赵点了点头。

“至于其他人嘛,他们各有千秋,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你支持谁不支持谁,那是你的事儿。你有你的选择,你有你的判断,那是你的权利,谁也不能干涉。”陈副局长语气诚恳,显得十分地开诚布公。他这么一说,间接传达一个信息,这次单位竞聘是公开公平公正的,既要让梁晓丰这样的人才脱颖而出,还要给其他几个人一定的机会。“怎么样,办公室的气氛是不是很特别?”

“可不么,有人让我支持一下……”小赵说,脸上露出反感和无奈。

“是吗?”陈副局长立刻打断她,他不想让她说出刘银花的名字,“也可以理解,人家跟你说了,说明人家在乎你,在乎你这一票。”

小赵想了想,认真地点了点头。她认同了这个理儿。

此前,陈副局长从宋子梅和葛岩那里了解到,文物科和文物所的大办公室里,只有梁晓丰和刘银花分别跟大家打了招呼,或者短信或者QQ。而郭妮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李大林老实,可能对这次竞聘也没抱什么希望,所以也没见跟谁打招呼。

至此,文物科所里的绝大部分人,都倾向于支持刘银花了。陈副局长对这种形势十分满意。

郭妮对这次竞聘是有十足把握的。她胸有成竹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王局长的支持,一个是自己的素质明摆在那儿的。笔试自己没有发挥好,成绩落在了梁晓丰后面,也没有超过李大林和刘银花太多,这得算失常了。后边的面试环节可不能大意了,必须远远地把他们甩开,并且最好超过梁晓丰。做到这个也不是很难的,应该也没大问题。虽然跟宋子梅吵过一架,宋子梅不一定会怀恨在心的。宋子梅那个人还是挺简单的,虽然脾气大一些,人还是很不错的,不记仇。郭妮想,退一步说,就算她宋子梅不支持我,不才一票嘛,不起大作用嘛。至于其他人,大家又都不是傻子,这次局里就是要提我和梁晓丰,都明戏的嘛。竞聘只不过是走个形式。竞聘也没什么不好,正好展示一下自己的实力,如果能盖住梁晓丰,那就更好了。

在郭妮的想法里,梁晓丰是自己的唯一对手。李大林虽然是王局长的亲戚,但是来局里时间短,工作上又没什么能力,人倒是老实,可老实恰恰不适合做管理。刘银花打字员出身,原始学历大专,论口才论气质远不如自己,根本不在一个层面。在郭妮的眼里,李大林和刘银花只是这次竞聘的一个陪衬,是两片绿叶,自己才是红花,一朵即将绽放的炫目的红花。

所以,在两口子的家庭交谈中,郭妮对丈夫的提醒不以为然,她很自信地盯着毛波的眼睛问:“有什么问题吗?你觉得竞聘有悬念吗?”毛波想了想,说:“也是,没什么悬念。”但是,毛波毕竟是毛波,他少年老成,也在宣传部里混了七八年了,这个时候经验起作用了,他还是提醒妻子:“也别太大意。演讲和答辩你都没问题,民主测评那块儿,你要注意一下。你这个人的脾气,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而且嘴直,得罪了人你没事了,人家可是记住了,等人家对你下绊子的时候,你还蒙在鼓里呢。”郭妮不耐烦了,但是她并不跟丈夫发脾气,而是撒娇道:“好啦老公,你啰嗦不啰嗦?你怎么这么不相信我?烦不烦?睡觉!”

毛波只好妥协:“好,睡觉。”

在这次竞聘中,郭妮更看重自己跟梁晓丰的较量。她是打定主意要胜出一筹的。梁晓丰能力固然不错,但是也没有陈副局长说得那么好吧?陈副局长不只一次表扬梁晓丰,还在会上说什么“梁晓丰在咱们这儿工作是咱们的福气”的话,肉麻不肉麻?不就是会写材料吗?不就是能给古董掌眼吗?不就是能喝酒能敬酒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你陈副局长只知道表扬他,从不表扬我,我也不错嘛。我也是你分管的科室的人嘛,我也是你的兵嘛。就算我出过错误,把国歌放成了国际歌,那也只不过就那么一次嘛!谁不犯错误呢?我来了四年,不就这一次错误嘛。年轻人犯错误上帝都原谅,王局长都原谅了,就你陈副局长抓住不放,都过去好几个月了还提起来。看来你不如上帝,不如王局长水平高。这回,我一定好好发挥,超过梁晓丰,看你陈副局长怎么办。

郭妮嫉妒梁晓丰还不仅仅源于陈副局长,王局长也认为郭妮跟梁晓丰有一定差距。在一次半公开场合,有两次在私下里,王局长都强调了这一点。为此郭妮很不服气。她有一次竟然质问王局长:“您是不是觉得我永远都不如梁晓丰?”弄得王局长哭笑不得。

郭妮就是这么一个人,活得简单,自我感觉良好,身上有缺点浑然不觉。

毛波虽然只比郭妮大两岁,阅历可比她多,办事比她牢靠些。两口子家庭会谈的第二天,毛波约侯副局长打台球,打完台球吃饭。吃饭的时候毛波说:“侯局,这回您局里竞聘,郭妮也入围了,还真没给咱们丢脸。马上就面试了,还有民主测评,您还要多关照呀!敬您一杯!”毛波二两的杯子一饮而尽。侯副局长也一饮而尽,而且答应了毛波的请求。

侯副局长不仅嘴上答应了毛波,心里边儿也答应了。四十多岁的侯副局长想,毛波和郭妮毕竟是小孩子,他们不懂事,自己大可不必计较的。竞聘方案是自己做的,自己也是想当然的评委,主动权都在自己手里掌握着。王局长再支持你,但是现在他远在法国,你还是要靠我的。既然知道了我的重要性,那就算你明智,那就都好说。侯副局长受到了重视,心情好了许多,这也是权力拥有者的惯常表现。但是,侯副局长也有一点儿犹豫,到底是不遗余力地推郭妮呢?还是执行自己的原始计划,牺牲郭妮以离间王局长和陈副局长的关系呢?

毛波不仅跟侯副局长打了招呼,还跟陈副局长打了招呼。但是,跟陈副局长打招呼的方式有所不同,他没有独自找他,而是不动声色地带上了自己的主管领导——宣传部林副部长,给陈副局长施加了无形的影响和压力。

面试的前两天,陈副局长接到了林副部长的电话,说下午请他吃饭。这多少让陈副局长有些意外,甚至有些受宠若惊。林副部长是从市里新派来的,很年轻,据说要接现任部长的班。陈副局长跟林副部长有过多次会务上的接触,公务宴席也吃过两次,酒酣耳热之际还说过请林副部长吃饭的话。现在,陈副局长还没顾上落实请客的诺言呢,林副部长倒是先发出邀请了,感觉很被动了。陈副局长谦虚几句以后,当然“受宠若惊”地应允了。

吃饭时,陈副局长才知道,吃饭只有三个人,他们两个加上毛波。陈副局长原以为还有其他单位的人呢,以为会是满满的一大桌人呢,或者是帮助林副部长陪市里的客人呢,结果都不是,除了他们俩和毛波,没别人了。哦,是这样的,原来是这样。陈副局长渐渐明白了。今天他们二人是有备而来的,是要说一些事情的。

陈副局长有些不满,不满的同时也暗地里想,自己本来是不支持郭妮的,如果一会儿他们提起郭妮竞聘的事,自己怎么应对呢?

陈副局长的脑袋迅速转动起来了。

前两天,在到底该不该支持刘银花这件事上,陈副局长突然犹豫了。一把手的意思是让郭妮上,自己想让刘银花上,是不是妥当呢?恰逢王局长出国,自己的这些举动算不算“政变”呢?至少算小动作吧。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刘银花给自己送东西了,这个可是算受贿了。自己该不该这么大力度支持刘银花呢?这跟她送自己麻核桃有没有关系呢?陈副局长有些矛盾了、犹豫了、纠结了。

他最信奉的《道德经》浮现在眼前了。

《道德经》第十章是《长而不宰》,上面说“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爱民治国,能无为乎?天门开阖,能为雌乎?明白四达,能无知乎?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在追求最高深的德行时,是要求人做到几件事的,其中一件就是要“涤除玄览”,就是要清除私心杂念,要心明如镜没有一点瑕疵。此时,陈副局长想到了这一层,感慨了,困惑了。是啊,在支持刘银花这件事上,你有没有私心杂念?她的麻核桃到底起没起作用?假如郭妮跟自己私交不错,甚至也是自己的徒弟,你还对她有意见吗?她的缺点还是缺点吗?陈副局长一向信奉《道德经》,向往和追求“玄德”,但是现在遇到竞聘这件事了,你做到“涤除玄览”了吗?陈副局长给自己的思维和行为打问号了。

《道德经》中还说,“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自己行事是不是谨慎稳妥呢?还说“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自己的行为是否厚道朴实呢?自己的心胸是否旷达像山谷一样呢?

陈副局长焦虑得有些痛苦了。

陈副局长把痛苦说给了妻子。妻子对他说:你考虑问题要抓住本质,她郭妮如果真正是副科长的材料,你就支持人家;如果她的确不是副科长的材料,你就不要支持她。妻子说,处理这件事要心无杂念、心无挂碍,不要有跟王局长对立的想法,不要有争一点儿小权力的想法。妻子的话稍稍缓解了他的焦虑,他想,党考查干部的标准是“德能勤绩”,党提拔干部的原则是“德才兼备”,德都是排在第一位的。郭妮的德当然谈不上,才也不突出——充其量是梁晓丰的一半,总说不上“兼备”的。而且,县委书记在大会上都讲:“有才有德的破格使用,有德无才的培养使用,有才无德的限制使用,无德无才的坚决不用。”可见“德”的重要性了。

陈副局长的心里逐渐清晰了,也更理性了。他告诫自己:支持郭妮还是刘银花,一要看平时表现,二要看面试时的临场发挥。选择谁不选择谁,要尽可能做到客观公正。

陈副局长要“少私寡欲”了,要“容乃公”了,要“旷兮其若谷”了。

不料,宣传部林副部长带着毛波来了。林副部长要请陈副局长吃饭。而且,吃饭的时候并没有说到郭妮的事情,只是在聊到公开选拔干部的话题时,他谈了自己的切身体会——“中国就是人情社会,组织部门的人也一样。像我们哥儿几个整天在一起,那感情自然不一样,有什么事情总是好办。”林副部长还说了句什么“认清形势”的话,没头没脑的,又好像暗含深意的,让陈副局长迷茫了、惊讶了。

毛波跟陈副局长也是很熟的,但是那顿饭从始至终,毛波都没怎么说话,更没有提及郭妮竞聘的事情。林副部长也没有提及此事,只是用一种暗示的方法,似乎很巧妙地、不动声色地、不怒自威地,给陈副局长施加了影响和压力。这样一来,陈副局长有些生气了。

陈副局长越想越生气,真的很生气了。你毛波是宣传部长的红人,你郭妮是王局长的爱将,你们又是侯副局长做的大媒,你们够有本事的!如今,又出来一个林副部长,年纪轻轻的,就在我面前指手画脚啦?你们用这种形式给我施加压力来啦?你毛波跟我又不是不熟,你自己找我说说郭妮的事情就不行吗?我不是那种不好说话的人嘛。你林副部长也是,你刚到张草县委宣传部,你了解多少情况?你知道郭妮的为人吗?退一步讲,即便你要插手此事,即便你要帮助一下毛波,也要明确地跟我说呀!也要开诚布公地跟我谈呀!你把我叫到你的办公室都可以,你是副部长嘛!你有这个权力嘛。但是你不跟我明说,毛波也不明说,你们一起打到我这里,不动声色地向我施压,吓唬我,扯淡嘛!

生气的陈副局长在心里较劲了——老子不吃你这套,老子不是吃吓唬长大的。既然你们都没明说,这样也好,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装糊涂,我还就不支持郭妮了。我豁出去了,我一不做二不休了,我要为尊严而战了。

陈副局长早把《道德经》里的话忘到九霄云外了。

十一

刘银花这些天忙忙碌碌的。自从笔试一入围,她就开始激动了。有了师傅葛岩的支持,有了宋子梅的支持,又有了陈副局长的支持,她信心大涨了,信心爆棚了。我才不是你们的绿叶呢,我也要当一当红花了。八年了,我到文化局都八年了,比我来得晚的都提了副科正科了,轮也该轮到我了。师傅说得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陈副局长都认可嘛。

刘银花的忙碌,一个是明里,一个是暗里。明里她工作积极,谦虚好学,除了自己的本职工作,还乐于帮助别人,而且有求必应——帮助别人值日,帮助别人搬东西,帮助科里拿报纸,给大家买包瓜子吃,用自己新来的稿费请大家吃冰激凌,等等;暗里,她跟所有人几乎都打了招呼,套了近乎,该达成共识的达成共识,该形成默契的形成默契。总而言之,按照师傅葛岩和陈副局长说的——“要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力量,去赢得最后的胜利。”

刘银花跟郭妮本来也是好朋友,私下里关系一直不错,她找到她说:“郭妮,你准备得怎么样?”郭妮说:“也没什么可准备的。你呢?”刘银花说:“我倒是准备了一下,可再准备有什么用?我这水平我知道,还不是给你们当绿叶的?”郭妮得意地笑了:“嗨,也别那么说,你还是有一点机会的。就是没成功,就当成一次锻炼,展示一下自己,也没什么坏处。”郭妮说话总是居高临下的口气,此时已经用这种口气鼓励刘银花了。刘银花说:“放心,我会支持你的。”郭妮矜持地说:“谢谢。”一副无所谓和不买账的样子。

郭妮竟然没有顺口说一句“我也支持你”,刘银花就不高兴了。都是好朋友,你结婚的时候我帮你跑前跑后的,去年你喝醉了别人都走了,就我一个人陪着你等毛波,怎么这么没良心呢?怎么就这么看不起人呢?你顺嘴一说随便一说也是可以的嘛,你只当是蒙蒙我也可以的嘛。看来连蒙蒙我的兴趣都没有了。这实在不能算是朋友了。

刘银花争取李大林的时候,李大林直截了当地问:“怎么支持你?”刘银花说:“投我一票。”李大林说:“那我这票投给你,你那票投给谁?”刘银花说:“当然是你了。”李大林想了想,说:“你错了,你别给我,你给梁晓丰。晓丰能干。”李大林这么说令刘银花颇感意外,她心里一震。

刘银花又找到梁晓丰,寻求梁晓丰的支持,梁晓丰也答应了。但是,梁晓丰乐呵呵地说:“那郭妮要是也跟我说呢?我怎么办?”刘银花一怔,说:“那你看着办,反正我没她漂亮。”梁晓丰还没结婚,脸上有点儿红,不知说什么好了。竞聘又不是选美,话不靠谱了嘛。他比郭妮来局里晚一点儿,刚来的时候两人的关系还不错,但是后来,郭妮总把梁晓丰当成假想敌,还总在王局长面前争功邀宠,两个人的关系就疏远了。这回,郭妮同样把梁晓丰当成了对手,想要跟他一决高下,梁晓丰也是心知肚明的。他狠了狠心,终于跟刘银花达成互利共赢的默契了。

至于小何小邢小赵,刘银花也都争取了。他们也都表态了。至此,在文物科和文物所的大办公室里,宋子梅和葛岩支持她,竞争对手梁晓丰和李大林支持她,小何小邢小赵支持她,刘银花心里很有底气了。

十二

一推再推的面试终于来到了。先进行演讲和民主测评,择期再安排答辩,这是人事局方面的意思。演讲有五个评委组成,文化局的陈副局长和侯副局长,宣传部的林副部长,人事局两名科长。演讲顺序是抽签决定的,梁晓丰第一,郭妮第二,李大林第三,刘银花第四。每个人演讲十分钟,很快就结束了。梁晓丰郭妮表现稍好,刘银花李大林稍差。然后就是民主测评,一张表格上印着四个人的名字,后面有胜任和不胜任两栏,大家可以在上面有选择地填写。全局共有25人参加民主测评,通过测评投上自己庄严的一票。投票是一种选择,也是一种权利,民主权利的体现。

演讲和民主测评当场公布结果:梁晓丰93分、24票;郭妮89分、5票;刘银花83分、24票;李大林79分、5票。原以为一个人只能投两个人的,实际上可以投三个人四个人,但是侯副局长没有说清楚规则。许多人都只投了两个人。侯副局长投了梁晓丰、郭妮和刘银花,陈副局长投了梁晓丰和刘银花,宋子梅、葛岩、小何、小邢、小赵投了梁晓丰和刘银花,梁晓丰投了自己和刘银花,刘银花投了自己和梁晓丰,李大林投了梁晓丰和刘银花,郭妮只投了自己。

这次竞聘笔试成绩占40%,其余各环节占的比例是:演讲满分100分,占整个竞聘的20%;民主测评占15%,答辩占25%。全局25人参加民主测评,每一票相当于0.6分。

综合前三个环节得分情况,梁晓丰仍然以71分高居榜首,刘银花63.8分位居次席,郭妮54分排在第三,李大林50.8分排在最后。要想赶上刘银花,郭妮需要在后面的答辩环节超出40分,这样乘以25%才能缩小10分差距。而赶超40分,已经很难了。

这个结果出乎意外了。

虽然民主测评只占15%,但是竟然要起决定作用了。

刘银花简直就是一匹黑马了。她高兴坏了,跟每个人都说了谢谢,甚至跟陈副局长都发了短信,被陈副局长呵斥了:别乱发短信!

郭妮傻了,她跑到厕所里号啕大哭。她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了。她不知道都发生了什么,怎么会是这个结果?没追上梁晓丰不说,怎么竟然让刘银花赶上来了?肯定有人捣鬼了。

宋子梅吃晚饭的时候接到了郭妮的短信:“宋姐,我想知道我是怎么死的。虽然咱们之间有过言语上的冲突,但是,我觉得你不是那种记仇的人受贿的人啊。”宋子梅立刻吃不下去了,她想了想,给郭妮回道:“你现在的心情我理解,你说我什么我都不跟你计较。而且,你现在还没死,还有机会。另外,如果你认为我受贿,你可以向上投诉我,我等着。”郭妮解释说:“你误会了,我不是说你受贿,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干吗那么激动呢?我就是想知道,是不是有人向你施加了压力?”宋子梅又给她回复:“现在你心情不好,我什么都不跟你说了,随你怎么想吧。”宋子梅的态度让郭妮有些失望,她希望从宋子梅那里打探到一些消息,但是没有成功。

宋子梅放下手机后,晚饭没有再吃一口。

郭妮给王局长的夫人打了电话,汇报了演讲和民主测评的情况。“嫂子,我被人害了。今天这个情况,我和毛波肯定要向部长反映的。这不正常嘛。”郭妮向王局长夫人要王局长在国外的手机号,王局长夫人没有告诉她。她说再过两天老王就回来了,等他回来了你再详细跟他说。

李大林的媳妇也给王局长夫人打了电话,为李大林鸣不平。“李大林分数最低,票数最少,多寒碜啊!打狗还看主人呢,我姑父出国了,他们就合伙欺负大林啦,太不像话了。”王局长夫人说:“好了,你别瞎嘞嘞啦,男人的事情你少管,你管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李大林媳妇还要申辩两句,电话已经被旁边的李大林强行挂断了。

郭妮没上去,李大林又垫了底,王局长夫人也觉得奇怪。刘银花怎么上去啦?她的素质不如那两个人嘛。如果郭妮下去了,李大林上去了,王局长夫人还能接受。但是现在刘银花上去了,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她也怀疑丈夫出国期间,局里有人捣鬼了。

她给葛岩打了电话,了解情况,并把郭妮要上诉、李大林媳妇抗争的事情说了出来。

葛岩放下电话后,又把这个情况告诉了陈副局长。陈副局长不满道:“后宫要干政了。”

毛波也把电话打到了侯副局长那里,侯副局长说:“是啊,今天的结果不正常,绝对不正常。下午我已经电话跟王局长汇报了,我说不知道都发生了什么。他也很吃惊,说等他回来再说。”

毛波又找到林副部长,林副部长说:“投票的时候我注意了,侯副局长投了三个人,其中有郭妮和刘银花;陈副局长投了两个人,梁晓丰和刘银花。”毛波说:“他们工作做得不细。”林副部长说:“不是细不细的问题,这两个人不可靠。”

十三

王局长回来了。

王局长分别找陈副局长和侯副局长谈了话,震怒的王局长把谈话搞得十分严肃。侯副局长都出汗了。侯副局长道歉了,说自己没有控制住局面,工作做得不细,让人钻空子了。王局长问他陈副局长都做了什么手脚,他说他也不知道,但是他敢肯定这里面有问题。王局长质问他为什么投了刘银花的票,这让侯副局长很诧异。他知道,消息肯定是林副部长透露出去的,演讲和测评时他就坐在自己的旁边。他辩解道:“我觉得刘银花也不容易,而且给她一票也没什么实际意义,就鼓励性地给了他一票,谁想……看来还是心软了。”王局长声色俱厉道:“心软?瞎鸡巴心软!战场上对敌人心慈手软就是对战友的不负责任!懂吗?”侯副局长诺诺称是,心里却有些别扭,一个副科竞聘,怎么弄成敌我关系了,这哪儿跟哪儿啊?

王局长又找到陈副局长,直接问道:“说吧,这次竞聘你都干了什么?”陈副局长眨巴眨巴眼睛:“干……我什么都没干啊!”王局长冷笑了一下,说:“别跟我装糊涂,你都干了什么?你什么都没干就出现这么个局面?”陈副局长说:“我唯一干的就是我什么都没干。您没让我干什么呀!竞聘的事情,从始至终都是侯副局长负责的呀!制定竞聘方案,确定演讲评委,跟人事局和宣传部联系,我什么都没参与呀。演讲开始前一天晚上,我才知道演讲和民主测评的具体时间,只是比大家早知道了一个夜里。另外,那天晚上十点半,老侯才打电话通知我当评委,我什么都不知道啊。”王局长被陈副局长的态度气蒙了,他指着陈副局长的脑袋说:“好小子,你当上副局长了,你翅膀硬了是不是?”陈副局长马上说:“您别生气,我不是有意气您,我发誓我真的没干什么。如果说我做错了什么,就是错在我什么都没干。可是我能干什么呢?从公来说,这件事归侯副局长负责,您也没靠我做什么工作;于私来说,郭妮也没请求我干什么,他丈夫毛波跟我也熟,也没说需要我做什么,人家不想搞这些歪门邪道嘛,人家胸有成竹嘛。您说,我总不能上赶着去……帮忙吧?再说帮忙也违纪呀!”

陈副局长一席话说得太好了,太滴水不漏了,这一下子给满腔怒火的王局长火上浇油了。王局长有两分钟一言不发,他呼呼喘着粗气,手指头微微发颤……后来,他从兜里拿出丹参滴丸,往嘴里倒了十几粒。王局长平静后说:“你说得都很好,你简直就是个外交官。你真是成熟了,你真是老到了。别的我不说了,作为曾经帮过你的所谓的恩人,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民主测评你投了谁的票?”陈副局长犹豫了一下,说:“既然您跟我不隔心,我也跟您不隔心,坦率地说,我投了梁晓丰和刘银花。”

“好了,别的不用说了。”王局长下了逐客令。

陈副局长身体没有动,仍然坐在沙发上,“您再给我半分钟时间,我想解释一下。”就把毛波带着林副部长找他的事情说了,“本来我是犹豫的,就是这件事让我下定了决心。他们没有把话说明,而是不动声色地向我施压,我非常反感这一套,我不是吃吓唬长大的。”

王局长的眼睛睁得老大,当陈副局长的陈述结束以后,他冷笑了一下,“哦,原来副部长都出面了,可是他万万没想到,他在我们陈局长这儿碰了钉子。我们陈局长厉害呀!真厉害!”

本来,陈副局长说出这些,是想让王局长理解的。没想到,王局长反而更不理解了。你姓陈的也太不讲政治了,也太目无领导了。王局长真的很失望了。

很快就要答辩了。在答辩前两天,陈副局长从侯副局长那里得知,自己做评委的资格被废黜了。

那个晚上,陈副局长辗转反侧,半夜没睡。

事已至此,下一步该怎么办呢?局里的人都在观望呢。大家已经不关心郭妮和刘银花的竞聘了,转而对王局长和陈副局长的角逐发生兴趣了。这两天,局里人的眼神都不对了,许多人都躲着陈副局长走。怪不得呢,原来是这样。原来答辩的评委都不让自己当了,真干得出来呀!这不是一点儿面子都不给我了吗?这下一步是不是就要撤我的职了呢?为了一个郭妮,王局长你对我也太狠了,至于吗?有这个必要吗?我是您提拔起来的人,我是要一辈子效忠您的,将来您退休了我发誓是要管您一辈子的呀!怎么因为这么一件小事,您就……翻脸不认人了呢?

陈副局长这么一想,很寒心,也很悲怆了。

而且联想到给王局长接风时王局长说的一些话,联想到这些天葛岩郭妮小赵小邢小何他们的态度的变化,再联想到宣传部长和林副部长可能到来的弹压,陈副局长觉得自己很孤独了,很弱势了,境地很危险了。胸中不仅是悲怆了,也悲壮了。

此刻,他没头没脑地想到了孙中山,想到了康有为梁启超,想到了谭嗣同,想到了五四运动,想到了反对独裁、追求民主和争取自由,他突然热血沸腾了,他想做历史英雄了。

“为了共和,孙中山连总统的位子都可以不要,何况我这个副局长呢?”陈副局长想,“我要为民主殉职。”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陈副局长默念起谭嗣同临刑前荡气回肠的诗句。

天亮的时候,他终于疲倦了,困了,才合上眼睡了一会儿。

十四

第二天陈副局长找到了王局长,坦诚而深刻地承认了错误,表示要引以为戒,痛改前非,说到激动处都流了眼泪。王局长被陈副局长感动了。“不愧是文人,真是多愁善感!”王局长说:“好了,好了,挺大个人,哭什么吗?”语气里边已经原谅陈副局长了。

“如果答辩环节您让我参加,我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陈副局长信誓旦旦地说。

“评委人事局都定了,不太好改吧。”王局长面露难色。

“我要不参加评委,我在局里……全局的人都看着呢!”陈副局长可怜巴巴地说。

王局长的眼睛转了转,没有言语。

“我毕竟是您提起来的,您当然可以还把我撤了,可是,如果您没有这个意思,别让大家误会呀!老话说,扶上马还送一程呢。当上副局长,靠您;当好副局长,还得靠您。这个我心里明白。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就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倒也没那么严重。”王局长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心里的不满和愤恨已经释然了,“那好,我跟人事局方面再说说吧。”

王局长没有直接跟人事局说,先跟林副部长说了。林副部长笑着在电话里说:“还是王局长厉害,你一回来,他们就服服帖帖了!”林副部长同意让陈副局长重新当评委。王局长这才跟人事局打了招呼。人事局方面当然没有意见,这本来就无所谓的。

当天下午,王局长就通知陈副局长,让他继续做第二天答辩的评委。陈副局长自然感恩戴德,说了许多让王局长高兴的话。王局长高兴之余,还说出了评委构成:宣传部林副部长、王局长、侯副局长,人事局的两个人,外请了张草电视台台长。现在再加上陈副局长,一共七个人。电视台台长是外请的,主要是要代替陈副局长的角色,但是现在陈副局长又恢复评委职务了,也不便撵人家了。多一个评委就多一个吧,也没大问题。

临走的时候,王局长叮嘱陈副局长:“部长已经跟我打招呼了,郭妮必须上。这就要求我们在答辩打分的时候,要大胆一些。不仅给郭妮多打一些,还要给其他竞争者——说白了就是刘银花,给她少打一些。这是政治任务。”

陈副局长点头称是,拍着胸脯子答应了。

王局长说:“我和林副部长已经跟那些评委打了招呼,把部长的意思说了,大家也都明白。但是郭妮和刘银花的差距很大,将近10分,要是在答辩环节实现逆转,难度不小。答辩时必须让她们之间有40分以上的差距,这样乘以25%,才足以达到目的,才能完成政治任务。当然,评委们是要在打分纸上签字的,他们也多少有一些顾虑。所以我们打招呼时只是泛泛地说了让郭妮上,至于怎么打分才能达到这个结果,我们没挑明,不太方便。这个任务,我想交给你完成,也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明天上午九点钟答辩,考官八点半入场,各位考官到了以后,你分别跟他们交个底,把40分差距的事干脆挑明。这样,才能万无一失。”

陈副局长痛快地答应了。

十五

第二天上午,陈副局长按照王局长的吩咐,逐一跟评委们打了招呼。当然,林副部长和侯副局长不用打招呼。他把人事局的两个人叫到楼道一隅,耳语道:“王局长的意思,给郭妮多打一些分,让她领先刘银花40分。”评委们都大模大样地点了点头,然后回到答辩现场了。

陈副局长跟人事局的人是这样说的,但是跟电视台台长恰恰相反,他在转述了王局长的“意思”后,又加上了自己的“意思”:“如果这样,我觉得对其他竞聘者不公平,我希望你客观些。”陈副局长跟电视台台长是大学同学,台长也大模大样地点了点头。

陈副局长在心里自言自语:以前我净做勇猛的狮子了,这回我也当回狡猾的狐狸吧。也许你王局长会说我两面三刀,说我阳奉阴违,说我搞阴谋诡计。说就说吧,我就这样了,我就当一回奸雄吧。我就要做民主斗士了,我要捍卫正义了。我不是奸雄,我是英雄。

答辩时四个人的表现都不错,因为他们准备得都相当充分。四个问题中的三个都是在考虑之中的。当然,论表现还是梁晓丰更好一些,郭妮其次,李大林和刘银花相对差一些。差一些也没差到哪儿去,撑死了也就是15分的差距。陈副局长是这样打分的:梁晓丰90分,郭妮85分,李大林80分,刘银花80分。陈副局长对自己这样打分是很满意的,打过分后,他在打分纸上认真地签上了自己的大名,折都没折,就交给工作人员了。

在评委席上,电视台台长跟陈副局长是挨着的,台长的打分陈副局长也看到了,跟自己差不多。梁晓丰85分,郭妮80分,李大林和刘银花各75分。

紧张的答辩结束了。大家都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无论如何,总归要结束了。竞聘以来,都两个多月了,精神过于紧张了,过于兴奋了。就像高考一样,不管成绩怎样,总是过了一关了,紧绷的神经可以暂时放松一下了。可以把书扔掉了。可以欢呼雀跃了。可以喊一嗓子了。

说归说,放松过后,大家还是有期待的。梁晓丰志在必得,郭妮想着上演逆转好戏,刘银花渴望优势转化成胜势,李大林的期待小一些,但是也希望自己的表现不至于太差。

但是,他们都失望了。一连三天,答辩的分数都没有公布。一个星期过去了,两个星期过去了,答辩的分数还是没有公布。其他同时竞聘的几个单位的职位都水落石出了,文化局的就是难产了,就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了。刘银花慌了,郭妮也慌了,后来连梁晓丰都慌了。

大家在凄惶中度过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中,发生了几件事:一,刘银花找了张草县委常委、宣传部长,她对部长说,只要他让她当上副科长,她可以跟他睡觉;二,梁晓丰辞职了,投奔山东老家一个大学同学开的肉联厂了,给人家卖猪肉去了;三,身怀六甲的郭妮流产了,这令郭妮的父母十分心疼,而毛波的父母老大不乐意;四,陈副局长检讨了,并向组织辞职了,但是组织上没有批,而是在冬天干部调整的时候,调到张草县信访办当副主任去了。

王局长继续做他的局长,而且对两个副科职位有了新的考虑。他私下里对侯副局长说,让陈副局长当信访办副主任,是让他欲死不能欲哭无泪;干上三年信访,不从他身上扒层皮才怪呢。

侯副局长笑了,他由衷地说,还是您高,真高。

作者简介:

北狼,本名周建强,男,1970年生,北京作家协会会员。1993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中短篇小说集《爬台阶的鱼》、中篇小说集《生死界》。曾在本刊发表短篇小说《酒胆英雄》、中篇小说《编辑部的事故》。现供职于北京市延庆县新闻中心。

责任编辑 白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