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烈拉

2012-09-25 00:00:00毛建军
北京文学 2012年7期

可以说,这是一场宏大叙事,战争、瘟疫、死亡、仇恨、人性、亲情……都在其中;然而,这又是一个小故事,一个小木匠和一个日本木器厂小老板之间的故事。他们分属敌对国,却在劫难之间见证了人类绵绵不尽的人性之美。让好小说带给你心灵一次庄重的洗礼吧!

1942年,16岁的王顺才在北平的兴业木器厂做工。那一年,日本鬼子秘密地实施了细菌战,到处投放病毒,致北平城内霍乱盛行,老百姓称之为虎烈拉,绞肠痧。一旦染病,中医很难治愈。有钱的人可以捧着大把的钱去看西医,若治疗及时,或许能活。穷人不行,吃口饭都是难事,哪里有钱看西医呢?只能干熬着等死。

最可恨的是,日本鬼子打着消灭传染源的幌子,荷枪实弹,开着军车在北平城里搜捕病人。抓到后,押到郊外,挖坑活埋。听传,埋之前还要撒生石灰,谓之消毒。尤其狠毒者,他们抓住人后并不检查甄别,管你是真霍乱还是简单的跑肚拉稀,或者天生来的体瘦面黄,一律活埋!王顺才就亲眼看到厂里一名工友因为多跑了几趟茅房,被日本人拉走,再也没回来!

人吃五谷杂粮,难免跑肚拉稀。出门在外,不能因此丢掉性命。王顺才毅然辞工,出了北平城,到沈阳投奔朋友老张。老张在一个日本人开的木器厂里做工,听说,事由儿不错。

万万想不到的是,因为怕死才来到沈阳的王顺才,刚刚踏进沈阳城,就看见了死亡。

当他随着出站的人流一步步挪到出站口时,一切都还顺利,前面的旅客举着车票和良民证一个个地接受伪警察和日本宪兵检查后走出车站。唯独到了他前边一位穿长衫的中年人那里出了意外,不知道负责验看良民证的伪警察看出了什么,还回良民证时没有说一声走,反而突然出手抓住中年人,声色俱厉地叫他出来。中年人被抓得向前一步踉跄,忙说:“哎哎哎,老总,怎么了这是?”又冲站在一旁一脸疑惑的鬼子宪兵说:“太君,这误会呀。”

宪兵骂了一声八嘎!立刻,两个鬼子端着刺刀冲进来,抵住了中年人。警察一脸得意地把良民证递给宪兵,用手在上面戳戳点点。

突发的状况把王顺才吓了一跳,惊慌地退了一步,开始担心。

突然间,中年人两手分开刺刀,向前一撞,冲开两个鬼子兵,向外狂奔。

车站外立刻响起哨声,一队鬼子呼叫着围追中年人。

等待出站的人流开始骚动、开始惊慌。两边的军警们纷纷喊道:“找死啊!老实呆着!”

惊慌中,王顺才通过检查,走出车站,看见一些人围成一圈在观看议论。其实,他知道人们看的是什么,完全可以绕开,可以不顾。但是,鬼使神差,他竟走过去,忍不住看了一眼。

中年人躺在地上,被刺刀扎得浑身是血。他的头歪向一边,已无生命迹象的眼晴大睁着,似乎只望着他,似乎说着什么,一颗特别大的泪珠挂在眼角上颤颤地不肯落下,不肯干涸。

这一眼足以让王顺才胆战心惊,他害怕地闭上眼,加快步伐。可是,为什么他又要回头再看一眼呢?看完后,急忙转回来,在心中默念:别看,别看了。他的额头开始冒汗。

中年人的眼睛在追随着王顺才,在说,在看。

王顺才如中魔咒,忍不住又回头,又去看。

一双特别恳切的眼睛,一滴特别亮的泪珠!

王顺才低下头,惊慌地跑起来。他扛着铺盖,背着锯,挎着工具袋子,紧攥着良民证,在沈阳城里的街道上惊慌地跑着。

2

王顺才去的那家木器厂厂门处悬挂着一块四方木板,上面是四个黑漆写的汉字:横山木器。

老板横山,日本人,50岁的样子。有个日本老婆,工人们不常见到;一个女儿,十四五岁,每天都去上学,和工人们偶然碰见了也不打招呼,一如陌路。私下里听老张说,横山还有两个儿子,都当兵了,似乎就在中国的什么地方杀人放火。只是除老张外,工人们都没见过,也没人放在心上。

横山只是横山先生的姓,具体叫横山什么,工人们不知道。因为厂子里只有这么一位日本男性,没人听到过他的全名。工人们当面称他横山先生,背地里则呼以老板或横山,偶尔的,也有人叫过鬼子。这情景极少,绝对是在背后。其实,这一声鬼子和我们称侵略中国的日本军人为日本鬼子或鬼子兵,还是有着区别。他不带仇恨的成分,只是有些轻蔑。说明我们的国人当时如何地盲目自大,还活得稀里糊涂。

横山会说中国话,不很流利,有时还要辅以手势。他对工人们的称呼很直接,只叫他们的姓,比如老张,他就只叫张;赵振声,他也只叫赵。倘不巧工人中有同姓者,他也能区分开,叫你张,他张,而不叫大张,小张或是老张。这种叫法很奇怪,若工人中有三个同姓者,则不知他如何称呼?可能他也有此烦恼,所以,工人中还没有两个以上的同姓者。到了王顺才这里,王字只叫过两回。由于他的嗓音低沉,又像大多数外国人说汉语时一样发音生硬,从他嘴里说出的王字更像是一声“汪”,惹得工人们窃笑。横山反应过来,变通了一下,只叫王顺才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才。可听上去那个才字的发音更像是“宅”,以致很长一段时间里王顺才都觉得古怪。

也许自恃占领国的身份,横山从不和工人们家长里短,工人间的闲聊他也从不加入,所有语言上的交流都是因为工作,多余的话一句没有,显得他冷漠、傲慢和严厉。这使他和工人们自然地就拉开了距离或者说是等级。但是,作为手艺人,横山是个很不错的木匠。

工人们干活的场所是一个通长的大厂房,每个人在里面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工作台,靠着东西两墙一个挨着一个地摆放,由于挨得近,干活时难免挨蹭。厂房的进门处,横山又格外地圈出了一间房中房,是他独自的工作间。没有其他事情的时候,他就钻到里面,关上房门干活,或是设计图样。工人们私下里叫它“工房”。

做完了一件活儿,横山会摆放出来,不说什么,可那意思却很明白。工人们自然也好奇日本木匠的手艺如何,看过之后,大多无语,私下里不得不承认横山先生活儿做得地道、精致、无可挑剔。也因此,在这里干活的工人手艺都不差。因为一丁点儿的小差错,也会使他举起一只虚握成拳、独挑起小拇指的手在你眼前晃了又晃。撇嘴、摇头、一副大不屑的神态,甚至骂人:“笨,猪一样的。猪一样的。”这表示他已经很生气,如果你不能改正或者重复同样的错误,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把你轰走,并大大地扣减你的工钱。

在这里干活的工人几乎都被横山竖过小拇指,还有一两位被他骂过。王顺才还真就没让横山竖过小拇指。横山曾经把几张日式家具的图片交给王顺才,没有指点,也没有解释。要知道那只是图片而非图样,除了长宽高几个简单的尺寸外,其他的资料一概没有。比如内部的结构,配件的尺寸,以及规格等等。

王顺才把图片端详了一阵,然后下料干活。几天后,横山在王顺才干完的成品前端详了一溜够,然后说:“你的好,心的,心的干活,好。”

又过了几天,横山把王顺才叫进了他干活的工房。这让工人们大感意外。要知道那间小屋从来没有工人进去过,横山不在时会谨慎地锁上房门。

两个人在里面为一个三腿花盆架中间榫卯结构的如何交代,嘀咕了小半天。还别说,横山最终做出的花盆架,还真就有别于传统花盆架的结构,显得更加巧妙精致,有些鬼斧神功的意思。以后的日子里,横山做了许多类似结构的小物件、小摆设,可见他对这次设计很是得意。

那以后,他们之间还有过一些小的交流,当然只限于做活。除了王顺才对横山总是“宅、宅”地称呼自己心中有点小别扭外,他们双方都认为交流使自己获益匪浅。

因为交流,横山还特别地爱上了王顺才的小净刨。一个好的木匠,最先要学的就是制作适手的工具。工顺才的小净刨长22厘米,宽8厘米,厚5厘米。下刨口用一条厚5毫米的铜条镶嵌,整个刨身是一整块的小叶紫檀。小净刨之所以让横山爱不释手,并不仅仅是木料难得。因为它用起来特别的舒服合手,刨料时不管遇到疤子节子戗茬顺茬,都能刨得平净光滑,且不会塞住刨花。这样好使的刨子并非人人都做得出来,从选料到制作都要花费心思。在以后的使用中还要经过不间断的完善,才会变成现在的出神入化。横山虽未索要过,但是目光里已经表露出一种贪婪的喜爱,只是王顺才一直都在装傻,心里舍不得。

说这些,是为了表明王顺才的木工手艺真的很好,很得横山的赏识。可这时的王顺才已经琢磨着要离开这里了。这件事不关乎爱国也不关乎抗日,因为不管是王顺才还是横山,对于日本侵略中国抑或中国被日本占领,都无能为力。他们出门在外的唯一目的就是挣钱。

说不好横山挣到钱后干什么,反正王顺才挣钱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带回山东老家交给父亲买田地。这也是他和哥哥、弟弟被父亲一个又一个撵到外面打工的企盼。当初走进这个大部分中国人并不十分情愿进来的木器厂,一是老张拉帮,二是横山答应的工钱比中国老板高。可让王顺才想不到的是横山不守承诺,年底结账时只肯给工人们一半薪水。他说因为打仗,他的买卖大大地不行,他没有钱,只能给大家这么多。

买卖的好与坏工人最清楚,一年里他们没有一天空闲,还常从老阳儿没出山干到月亮又爬上天空。况且,没有一件做好的家具积压在厂子里。工人们把这些讲给横山听,横山把头摇得像面小拨浪鼓,说:“东西的拉走了,钱的没人给,我的没有钱,现在。以后有钱了,统统给,给齐的。”王顺才说:“俺辞工,你给俺结钱,俺回家娶媳妇。”横山说:“良民证、军部的扣着,要不回来,你的、走不成。”

没有良民证在沈阳城里寸步难行,随时都有被抓住砍头的危险。这一点王顺才感受深刻。前一段时间横山把工人的良民证收走,缴到军部补办新证,一直也没还回来。现在,这就成了他限制工人们辞工的手段,而且特别管用!

结果,那一年的春节,王顺才没能回家。这让他不能忍受,父母和他们约定,每一年的春节不管他们在外面挣钱多少,必须在年三十的头两天赶回山东老家。一来父母要看看他们是否毫发无损,二来他们也要看看父母是否安康依旧。然后是一顿热热闹闹、丰盛无比的年夜饭。最让他们在意的是父亲在喝完三盅酒后,会拿出一个账簿,把哥几个在外打工这一年来捎回钱的数目,一笔笔,准确无误地、唱诗一样地报出来,并加以点评。然后,父母给每个在外辛苦了一年的儿子各敬一杯酒。那一刻,绝对叫人兴奋,是骄傲是沮丧还是无地自容,都在那一刻忐忑地等待里。它将决定你这一顿年夜饭吃得滋润还是不滋润!哥几个在外面拼死拉活地干,不就为了一年中的这么一小会儿吗?可是,那一年的春节,王顺才没能喝上父母敬的那盅酒,只能在遥远的沈阳城里,守着足以冻死人的黑夜,虔诚地向远在山东的父母敬上一杯凉凉的劣酒。

还有一件事让王顺才受不了;自去年秋天几个日本军人到厂里来过一趟后,厂子里就断不了地做一些在他看来既没什么用处,又会耽搁自己手艺的小箱子。从箱子的尺寸上看,说是衣箱或是物品箱实在太小,说是妆奁、或者首饰盒又嫌太大。况且,虽然做的时侯要求规矩精致,可是做完后既不包绸也不油饰,就那么白不呲咧地被军人们装在车中拉走了。可见不是家具。

他就想不明白了,既然只是个随便装什么杂物件的小木箱,又何必动用他们这些个耍手艺的师傅?这不是硬逼着盖楼的瓦匠垒鸡窝吗?还不是一件两件,也不是十件百十件,而是几百上千地做。想想吧,让一个以耍手艺为荣的年轻人每天都周而复始、枯燥无味地干着一件既无需手艺又无需费脑的工作,简直就是对手艺的污辱。时间长了,真可以把人干成傻子!可是,横山不这么认为,每当做这些小箱子的时候,他就变了一个人,像吃了福寿膏,兴奋。白天干了夜里还干,还逼着工人们和他一起打更熬夜地干。对质量的要求也更加苛刻,一丁点儿的瑕疵也会招来他咬牙切齿的愤怒、咆哮,或是莫名其妙地张牙舞爪。以致工人们累得像是没了筋和骨头,就这样,还要时不时地担心老板何时会疯掉。

这可真是鸡蛋里面挑骨头。这句话没人敢和横山说。刚开始做木箱的时候,横山有言在先,他说:“这一回,你们的、是特别光荣地干活的,所以的,要特别用心地干,快快地干,不允许怠慢的!怠慢的决不允许!”

王顺才可没想过干活为什么会光荣或是耻辱,只是干过一段时间后打心眼里产生了厌烦。私下里,他打定主意:一旦要回良民证,立刻辞工。不在乎下一个老板给的工钱多与少。总之,他要离开,为了不丢掉手艺,因为这是他一辈子赖以吃饭的本钱。

恰在此时,家里来信,让他回家成亲。趁着一批箱子做完,下一批活儿还没来的空隙,逮着横山心情偶尔愉快的瞬间,他小心地说:“横山先生,俺家老人来信催俺回家成亲,日子都选好了。”他把信拿给横山看。

横山不看,嘟起嘴,把个大肉脑袋又摇成了个拨浪鼓样,说:“宅,箱子的做不完,你的良民证的没有。良民证的没有,你的出不了沈阳。”

王顺才问:“良民证咋还没办下来?”

横山说:“噢,我的,不知道。”

王顺才相信横山什么都知道,只是用这种方法圈住工人,不让他们辞工,好没日没夜地给他加工小箱子。那箱子不大不小的到底有什么用?莫非真像工友们私下议论的是用来装子弹?要不然,怎么会是穿军装的鬼子兵开着军车拉走?要真那样,他更要赶快离开!

3

进了阴历四月,天气渐暖。横山又接下一批小箱子的订单。他又兴奋起来,脾气也愈加急躁。每天,厂房里都能听见他时断时续的咆哮。原因是工人们干活的速度明显变慢,活的质量也明显变差。他咆哮,骂人,都无法使工作变得更有效率。他很想惩罚一两个工人,以儆效尤。痛苦的是又抓不到哪个工人的把柄。看上去每个人都手脚不识闲地忙活着,也没有哪一个做完的小箱子差到需要返工重做!他只好规定工人们每天一定要做出多少个,超过数额加工钱,完不成扣工钱。但是,这个方法好像不管用,效率还在无形中减缓放慢。他很生气,并把这个生气每天都挂在脸上,带给工人们看。

王顺才心知肚明,没人说过,也没人鼓动过。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每个工人都以为自己在给那些个烧杀抢掠的小鬼子们做子弹箱!没人愿意做,也没人不做,他们总是心存侥幸,万一自己想歪了呢?兴许是装别的呢?

一天的后半夜,当疲倦的工人们睡熟后,一波又一波女人的恸哭声从横山先生的宅子里顽强地传递过来,把他们吵醒。这是一个从未有过的现象,不由得让他们猜测横山家里一定是出了变故。

果不其然,天刚亮,满面悲痛的横山就告诉工人们今天不用干活了,他的儿子光荣地效忠天皇了。直到横山走后好一会儿,工人们才明白,老板那两个当了鬼子兵的儿子,不知是老大还是老二,不知是烧杀抢掠到了中国的什么地方,一不小心,见了鬼了。

按说,咱中国人凡事都有个讲究:这要是在中国老板的厂子里干活,不管这位老板平日里对工人们好与坏,家中赶上红白事了,大家都会自觉自愿地凑个份子。不在乎多少,或是同喜或是同悲,就为了表示个同甘共苦的情分。这是礼道,每个中国人都懂。但是,此时此地,工人们宁愿不懂这个礼道!

他们依照横山的吩咐,把厂区和厂房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再用水泼得滋润。然后,做贼一样摸回那间故且唤作宿舍的干打垒房里。没人欢呼,也没人哀叹。他们或睡觉或轻手轻脚地拾掇着自己干活用的家伙;或是三三两两,压低了声音说些个天方夜谭。好像横山先生关于儿子的那番话,他们压根儿就没听明白。

本来,这一天完全可以这样清静无为地混过去,一阵嘀里哒啦的乐器声把大家引到了门口。他们看到一小队日本军人立在横山先生宅前吹吹打打,横山和夫人还有女儿不住地鞠躬致礼。为首的一个军人把一个白布或是白绸包裹的小箱子捧送到横山夫人手中。夫人接过后紧紧地揽抱怀中,始而低泣继而失声。横山的女儿也上前抱住箱子用日语边喊边哭。吹打声已停,横山打躬作揖地和那军人说些什么。

大家漠然注视到此,正要退回屋里各归各位,一个叫小任的工友突然压低了嗓门喊了一声:“快看!”大家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看到横山夫人怀抱箱子上的包布散开了一角,露出一个白不呲咧的小木箱。那箱子如此熟悉以致他们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片刻后,始于一人终至大家都在“呸,呸”地大啐口水,如噩梦初醒。直到小任嘀咕了一声:“娘的脚哎!是用来盛骨灰!”他身边的大陈一把将他推坐到地上。小任喊:“做甚?疯了你,推俺做甚!”没有谁看小任,纷纷从他身边迈过,或躺或坐在大通炕上,一时无语。小任也不起身,坐在地上将头埋向膝盖。

这一天,就这样无滋无味地闷到了天黑,即便后来横山那边又传来了和尚们的诵经声,也没能提起哪一个人的兴趣。

第二天,横山在厂房里见到了不可思议的景象:工人们或坐或立或抠着指甲,就是不干活。奇怪至极的横山连连询问:“干什么?为什么?”无人回答。他发火,咆哮,张牙舞爪地在偌大个工棚里蹿来蹦去,推拉搡拽。吓得小任在慌乱中赶紧退出刨子上的刨刃,拽出磨石,“哧哧”地磨个不停。其他人见状纷纷仿效,也磨起刨刃或伐着锯齿。一时间,哧哧嘶嘶,吱吱啦啦的声音嘈杂刺耳。

横山被工人的举动气得不会说话,他面色铁青,瞪大双眼,胸膛起伏,咧开大嘴“呼呼”地吐着粗气。

王顺才一直躲在别人身后,他从未见过横山如此失态,一时竟被吓住。他下意识地摸索着工具想要做出个干活的样子,只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立在那里愣愣地看着横山。

这时候,站直了没动的只有他和横山,当他们的目光碰在一起,他突然心生恻隐,小心地磨蹭过去,低声说:“这个活应当是寿材铺的工人干。俺们都是细木匠,做,做家具才本行。”

话音未落,伴着横山“八嘎”的一声怒骂,一个大巴掌就搧到了王顺才的脸上。这一下力气真大,王顺才毫无防备,“咕咚”一声,摔倒在地。

横山打完人,转身就奔进了他干活的工房,里面有一部手摇电话,他“吱吱”地摇过一段后就不停地呱唧日语。

横山的举动让工人们目瞪口呆。那个叫大陈的工人愤愤地喊:“他娘个脚,凭啥打人?”其他人也纷纷走过来,拉起王顺才,小声地说着同情话。

横山还在他自己的工房里,不再呱唧,也没有出来。

王顺才皱着眉头蒙了好一段时间,甩甩头,看看众人,似梦初醒。他12岁离家跟随大哥学艺,还真就没挨过打。几年来他也经历过几位老板,有奸滑的、有吝啬的,也有强横的。见过师傅打徒弟,没见过老板打师傅,毕竟老板的吃饭家伙是师傅们帮他捧着。他会扣工钱或是赶你走,却不会打你。试想想,如果传出去老板打人,谁还会到你手下干活?王顺才生性胆小怕事,从不招惹是非。自以为横山赏识他,会听进他的劝告,想不到横山一巴掌会抽在他的脸上。

因为胆小、老实,他不会反抗。他站起身,晃悠悠地向厂房外走。他想离开,想回家,想躲开这个日本人,即使拿不到工钱,即使没有良民证,却完全没有想着他根本也出不了沈阳城。——即便是搭上性命。

这时,一辆军车猛然停在厂房门口,跳下五六个日本鬼子,端着枪,呜哇喊叫地冲进来,枪前头,明晃晃的刺刀格外吓人。王顺才被鬼子的凶恶劲和刺刀吓得又退回到工友中间。

一个挎着手枪的鬼子军官昂首挺胸立在厂房的正中,横山迎出来弯腰撅背地站在他身边。鬼子看了一眼横山,冲着工人们呜哇喊叫起来。他刚喊完,从他身后钻出个中国人,把他的话翻译了一遍,说:“大日本皇军的士兵们正在前方英勇地拼杀,他们不惧流血,不怕牺牲,一路凯歌飘扬。他们为了谁?为了东亚共荣,为了日满两国的强盛;为了你们这些躲在后方的胆小鬼、支那猪生活的幸福安康!可是,你们又是怎么报答他们的?偷懒!怠工!摸摸良心,没感到羞愧得要死吗?从现在起,你们要尽百倍地努力工作,一切服从横山老板的安排,不许偷懒!不许怠工!否则以扰乱治安、反满抗日论处,杀头!”

本来,明晃晃的刺刀足以让工人们吓得哆嗦,这一番话更是叫他们心寒。扰乱治安是个什么罪他们真不知道,但反满抗日杀头他们深信不疑。这些年鬼子杀掉的中国人何止成千上万?即便他们没有目睹,也经常耳闻。他们的家乡大多都被日本鬼子的铁蹄蹂躏得百孔千疮!

事已至此,他们别无他法,转身要去干活。只有大陈心有不甘,他看定横山,嘟囔着说:“俺们辞工还不成吗?你欠俺们的工钱俺们不要了!还不成吗?俺们光屁股卷铺盖走!还不成吗?”

工友们又都立住了脚望着横山。横山依旧是弯腰撅背,神情有些呆滞。他望着工人们,惶然无措,突然,他鞠了一躬,声音小而嘶哑地说:“对、对不起,请、请快快地干活吧,快快地。”

他的谦恭有礼就像他今天打人一样史无前例,鬼子官看到他的举动大光其火,骂着:“八嘎!八嘎!”同时一摆手,他身后的鬼子们就冲向大陈,举起枪托就砸。工友们上前想拉出大陈,也一并被砸到一起。

横山一个劲地冲着鬼子官打躬作揖,用日语急急地说些什么。鬼子官冲横山吼了几句后,叫回了他的士兵。再看大陈,已被打翻在地,几个工友、包括王顺才也是各自带伤。

鬼子官又呜哇了一通,翻译照例学舌:“凡辞工不干者,一律抓到日本当劳工,为大日本皇军,挖煤!”

那一天,工人们干活的情景沉闷得令人窒息,整个厂房里一句说话的声音都没有。他们各自紧闭嘴巴,不抽烟、不喝水,也不休息,只是干活,只是干活,只是干活。就算是横山,也闷在自己的工房里干个不停。整整一天,只有锯的声音、刨的声音和锤子敲打的声音。没有谁知道鬼子兵何时离去,也没有人想起这一天到底吃饭没吃饭?不知道何时灯亮,何时夜就深了?更不知道何时横山已经离开了厂房。于是,陆续地有人离开,走回宿舍,不点灯,不脱衣,扯过被,倒头睡去。

4

王顺才睡不着。

疲倦和困意早就浸透了他的身体,想要睡觉的欲望强烈得几乎成了痛苦。身边大大小小、粗细不一的鼾声此起彼伏,仿佛一把把锋利的刀,正有条不紊地切割他的身体。他头昏脑胀,却又小心翼翼地辗转反侧,唯恐惊醒他人。他睁大无论如何也闭不住的双眼,煎熬地感受着鼾声将夜色一点一滴地带走,绝望地守到天明。

恍惚中,他就在厂房里。他奇怪灯光为什么如此昏黄?所有的景象和人一如泡在水中的画片,在朦胧里轻晃轻摇。眼前似有一层薄纱,薄纱后面的工友们干活的样子倒像皮影戏上的人,一举一动,又缓慢又像是被一根根细线牵着;他们面无表情,眼皮低垂。最诡异的是,他们都戴着白帽,穿着白鞋,披着白袍,腰间还扎着长长的一根白布带!

他感觉像坠入了冰河,寒冰刺骨,手和腿止不住地有些哆嗦。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呜哇怪叫,叫声充满了杀戮。猛回头,一群鬼子兵端着刺刀,龇牙咧嘴地冲进厂房,直奔众位工友。工友们好像瞎了聋了,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依旧晃晃悠悠地各干各活。他大叫:“快跑哇!快跑哇!”他最大声地喊,拼命地喊,甚至声嘶力竭地喊。工友依然不闻不见!鬼子兵们已经冲到了工友中间,他们一枪刺倒了老赵,又一枪刺倒了老王。工友们仍旧是不闻不见!他哭号了:“快跑哇!快跑哇!”他睚眦尽裂,觉着自已每喊一声都顺着喉咙在喷血!

他喊着:“跑哇,你们跑哇。”

终于,有人剧烈地推搡着他的身体,把他从诡异的梦中推回到天色才要朦胧的宿舍,他们问:“你怎么了?跑什么呢?”他惶恐四顾:老王、老赵、身边的老张都在。终至长出一口气。

老张用胳膊拐拐他的肩,问:“怎么着了?魇着了?”他啊啊地应着,捋下一脸的汗。

小任半支起身,隔着一人看着他说:“你要吓死人哪?”

老张说:“俺也做个梦,球!做了一宿的小死盒子!呸,呸。俺就梦着吧,俺做一个盒子吧,那边就死一个,俺做一个就死一个,做一个死一个,俺倒做欢实了。越做越欢实,越做越欢实,就做不完咧呢。心里可就说了啊:俺的那个娘哟。”有人轻声笑起来,睡在炕头的大陈瓮声瓮气地骂:“你个老贼。”老张先是嘿嘿地笑,然后叹口气:“寻思么,就那么个事儿么。”小任问老张:“那里就死一个?”王顺才听了,忍不住笑了两声。老张说:“看么,倒把小王招笑了呢。”那边大陈一翻身坐起来,压低了嗓门狠声说:“个球,就干他娘!做!”

上午干活时,几个工人相互攀比起来,数大陈和小任张扬。两个人年轻手快,每做完一件就笑着招呼老张一回,一个说:“老贼,报销一个!”一个说:“张师傅,又赶您前头咧。”惹得众人嘻笑。老张反倒有些尴尬,不时地用眼睛瞟一瞟横山干活的工房。

王顺才受工友们感染,手底下也快了许多,只是不喊叫、不张扬。昨天和横山之间的不愉快还在心中留有芥蒂,不时地也向工房望上一望。望得次数多了,不觉渐起疑惑:往日里横山无论多忙,总会走出工房,在工棚里转上两趟,或是派活或是看着工人们手中的活品评一二。绝不会像今天这般闷在房里面都不露。他小声地问了问身边的工友,似乎没人看见横山什么时间来又什么时间进了工房,可细听听,房里又确实有干活的声音。这让他在心里总有一丝不好的预兆。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什么也没发生。渐渐地,他的肚子有些难受,身上觉出疲乏,出虚汗,口干舌燥。他想,许是夜里睡觉不脱衣的过,有点着凉。他停下手中的活,想接杯滚热的水慢慢地吸溜下。

那年月木匠们做活还是用鳔,有鱼皮鳔和猪皮鳔之分。无论哪种鳔,用之前先要把晾成干的鳔砸碎兑水,用小铁锅盛了,放在火上慢慢地熬成胶状。所以,无论哪家的木工作坊里都会有一个小煤炉,上边靠着鳔锅,炉眼的正中也会顺便坐上一壶滚开的水。

小煤炉就放在横山工房门的边上,那里距工人们干活的地方稍远一些,周围不会有锯末和刨花,是一个相对安全的防燃之处。王顺才起身走过去正要接水,一抬头,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一时竟不敢走动。

横山不知何时钻了出来,就站在工房门口。他皱着眉,瞪着眼,看着干活的工人们,一脸怒气,双手攥拳,微微发抖。

王顺才忙回头,见工友们正忙着干活,对此一无所知。只有老张停下手里的活,也在惊愕地望着这边。大陈做完了一个盒子正待招呼老张,却被老张的神情弄得莫名其妙,一回头,也是一愣,嘴里叨咕了一声:“怎么地咧?”嫌脚下做完的盒子碍事,下意识地用脚扒拉到一边。

突然,凭空里嗷地一声怒吼从身后传来。王顺才吓得一哆嗦,刚一回头,就见一团黑影向他扑来,他待闪身,竟然手足失措,一屁股摔倒在地,眼前一阵发黑,心也狂跳不止。

等他再次睁开眼晴,厂房中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所有人都聚成了一团,有人拉扯大陈,有人死死地抱住横山。大陈被工友们拉扯住,并不动手只是干叫:“怎么的啦?怎么的啦?你昨天打人今天打人,还叫当兵的举着大枪托子打人,你疯了,鬼迷心了,不干买卖了?仗着你是日本人你就打人!告你说,爷还不干了!给我结钱!给我良民证!我马上走人!”有工友示意大陈不要乱说,大陈说:“不说成吗?有细木匠做小棺材的吗?说出去不丢鲁班爷的脸吗?往后,还怎么在同行里混呢?”

横山虽然被几个工人死死抱住,依旧手打脚踢,挣扎着向前冲,嘴里边八嘎,猪,支那猪,八格牙路,中文日文混在一起乱骂。人像疯子一样,几个人抱也抱不住。一些工友见这阵势,拉扯着大陈又推又搡地把他拽出厂房,向宿舍走去。横山几次挣脱了众人追大陈,又都被抱住。他终于不再挣扎,只是大叫:“放开!放开!”工人们放开了他,他转着圈地看了大家一眼,向工房走去。路过王顺才,他停顿了一下,伸手想把王顺才拉起来。王顺才没动。他甩一下手,径直钻进了工房。

剩下的几个工友拉起王顺才,大家面面相觑。这时,横山又冲出了工房,也不锁门,猛用力,咣当一声撞上,头也不回,大踏步出了厂房,直向家中走去。

望着气哼哼远去的横山,有工友小声说:“横山这是怎么了?反常。又骂人又打人,要不就吊拉个脸子,像和咱们有多大仇一样。就说,他儿子死了,那干咱们屌事!”

王顺才顾不上这些,他的肚子更疼了,已经要憋不住,急慌慌地冲进厂房外的茅厕。

当他从茅厕里钻出来时,正看见三四个工友聚在横山宅院门前争吵。准确地说是大陈和横山在争吵。几位工友几次三番地试图把大陈拽走,大陈愤怒地一次次挣脱,和横山不依不饶地说些什么。他看见大陈身后背着铺盖卷和两把锯,胸前挎了一个大大的工具兜子。看来,大陈要离开这里,正在和横山要工钱和良民证。

王顺才的脚步已经虚浮,还是努力地走过去,想和众人一齐拉回大陈。他的心里总有点隐隐的恐慌。当他走得更近一些时,听见大陈在叫:“俺一个钱都不要你的咧,你把那个破证证还给我,让俺滚蛋!让俺滚蛋!”

横山吼着:“傻瓜!猪!没有钱,没有良民证,滚!滚!死的!劳工的!不明白吗?猪一样的!不明白吗?”

正在争吵,横山家的房门咣地被人拉开,一个年轻的、已经没了一条腿的日本军人架着双拐一耸一耸地冲了出来,他呱啦啦狂怒地吼着日语,冲出院门,走至近前,突然掏出手枪,“砰砰”,两声枪响,粗壮的大陈轰然仰翻倒地,砸起一团尘土翻滚,动也不动。一股血,顺着脸颊、耳边涌流出来。

所有人都吓得往后撤了数步,惊得愣住。

明白过来的横山吼叫着扑向那个军人。那军人架着双拐向后撤了一步,俩人用日语争吵起来,不时地指点着死去的大陈,全都神情激愤,吼声连连。终于,横山抱着头,蹲在地上。

当时,王顺才头脑里奇怪地冒出了一个念头,好像说事情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他看见一双毫无生命迹象的眼晴大睁着,就在空中,在看,在说,一颗特别大的泪珠亮亮的、终于滴落……

他的肚子又是一阵绞痛,好像一把小刀在肠胃里肆意挥划。他不能忍受,控制不住地捂着肚子要向地上倒去。他强抬起头,寻找着工友,却看见那年轻的日本军人挥舞手枪,正驱赶着工友们向厂房里走去。

一阵阵的寒冷从他的身体里电击般掠过,使得他一个又一个地打着寒战。

5

王顺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回到厂房,而是躺在宿舍炕上。被子没有盖在身上,而是卷卷被他紧紧地抱在怀中。

他担心自己一定是病了。他不敢病,他身上连一个铜子也没有。和横山闹成这样,横山不会预支钱给任何一个人,包括他自己。他怎么能病?怎么能这个时候病?怎么会摊上这么倒霉的病?难道,真要干熬着等死吗?

那一天上午,他又上了两回茅厕。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一会儿又渴得不行。老张偷着回来一趟,说他一定是吓癔症了,又说或是夜里睡觉没护好肚子,着了凉。中午吃饭时,他特意找做饭的老周要了一头大蒜,忍着辣,嚼碎,吃进肚子里。老张又把一块烤热的砖头用布包好,让他捂在肚脐上, 说:“歇上一天吧,明天许是就好了。”

他用虚弱的声音求着老张:“哥呀,俺不是拉肚子,俺就是伤风了,可不敢乱说呀。”

老张骂他,说:“屁大个孩儿,乱说!”

热乎乎的砖头和辣辣的大蒜让他舒服了许多,昏沉沉地进入了乱梦之中。也许只是过了一会儿,也许是又过了一个多时辰, 他不知道又被怎样一个乱糟糟的梦惊醒。肚子里还是有点不舒服,他强撑着虚弱的身子又去了两趟茅厕, 还好,他觉得自己真是见好了,大便不再是水样,有些硬稠了。

以后的岁月里,他曾无数次回忆过这一天,觉得很奇怪:乱乱的不知何时睡去,也不知何时醒过,好像身子从来也没有挨实过炕!

他真盼着自己由此一点点地好起来。在心里他把自己知道的神仙老道,佛爷观世音都恳求了无数遍。他盼着赶紧把那些盒子做完,盼着横山因此会要回他们的良民证。一旦有了良民证,就决不再考虑工钱的事,立刻走人,赶回家中。宁可被家人嘲笑,父母呵责,也绝不再出来。

这时,不争气的肚子又开始咕噜,甚至绞疼,他必须再上一趟茅厕。他想,这一定是最后一次。当他把两只脚从炕上放下地,想要站起时,两腿竟剧烈地抖个不停,撑着身子的胳膊也在不争气地哆嗦,一阵阵地寒战又缠裹上他的全身,他几乎不能坐住。他想,我是在打摆子吗?他想,我这是……

一直担着的心,终因害怕而战栗起来,这也让他突然明白了自己做了一天的梦。梦不乱,他反复地梦到北平城里那个被日本人活埋的工友!

他真想仰天呼叫!

幸好,这只是一会儿!一袋烟?两袋烟?真的时间不长。那阵寒战,如来时一般又风驰电掣地去了。

他不知自己如何进了茅厕,又如何出来,往宿舍走去。走到半路,那一阵寒意毫无征兆地,如鬼一般突然钻进他的身里,甚至骨头里,他来不及抵抗,来不及站稳,猛地,就蜷缩在土地上。他刚一倒下,寒意顿消,却又热得不行,大滴大滴的汗珠砸进身边的土里。他彻底害怕了,抬起头向厂房处望去。一望之下,竟然模糊得什么也看不清!远处,眩目的阳光下,一切的景物都成双成对地在他眼前乱晃,而且,都被一圈圈七彩的光环缠裹不休。眼前,无数个金色的小星星窜来窜去,蹦高钻低, 让他头疼欲裂。忽地,他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他听见一个日本人在喊叫,可惜听不懂。一转头,就看见了一个人,也就相隔十几步远。但是,不管他如何眨眼睛,调整视线,就是看不清那个人的模样。心里却有一个强烈的感觉:那一定是横山,一定是横山!

那人试探着走过来, 越走越近。面貌虽然模糊, 那支撑身体的双拐却愈见分明!他害怕了, 他特别害怕,全身都在发抖,甚至已经听见了喉咙里就要发出的哀泣。

那人终于站住,离有七八步远不再靠前。

到这时,他竟不再发抖, 心里念着:就是他,就是他。

突然,那人恐怖地吼叫起来:“虎烈拉?虎烈拉!”架双拐快速地转身,向厂房荡去。

虎烈拉!虎烈拉!

三个字,两声吼。每一声,犹如一颗子弹击中胸口,犹如一把利剑刺入大脑。一瞬间, 他释怀了。轻爽的感觉顿时流遍全身,索性,翻转身来,呈个大字仰躺在阳光下。

高而远的天空湛蓝得如同水洗过,水冲过;太阳如此地眩目几令他不能睁眼,那就闭上!让暖暖的血色的目光试着穿透眼皮,他父亲的脸,母亲的脸,大哥的脸就浸在这红红的目光里, 一会儿高,一会儿低……

他扯动燥裂的嘴角,呈出一丝笑意。

土地为他传来了纷纷的脚步声, 杂乱,急促地向他涌来。他听见人们就围在他身边不远处,不同的声音或猜测或肯定,都在说:“虎烈拉!”“绞肠痧!”他听着,听得无动于衷,好像在说另一件事另一个人。另一个,和他有什么相干!

可是,两行泪,还是涌出了眼帘,顺着他蜡黄枯瘦的脸颊缓缓地向着耳际流去。

他听见了横山的声音,正在用他那古怪发音叫着:“宅、宅。”他努力地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看见了横山,离他约有两步远,正弯着腰,两手支撑着膝,叫着:“宅、宅吗?肚子疼吗?拉肚子吗?”

他想睁开眼,想说一些什么,可呕吐的欲望却再次顶上喉咙,终于控制不住地喷吐出来。然后,他又软软地躺在了那里。

传来了人们“哎呦哎呦”的叫声和躁动着的向后退却的脚步声。横山在说:“抬进屋去,抬进屋去,进屋的去。”但是没有人过来抬他。

像是老赵的声音在说:“不会是绞肠痧吧?要死人的呀,招上,谁也活不了呀。”

人群嘈杂着像是离他更远了一些。他躺在那里,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让他有些燥热。由此,竟想起在家时,母亲和姐姐每到了炎热的夏季,都会买回一些渔民们当日卖不掉的剩鱼回来。那些鱼已经微微地有点臭了。母亲和姐姐却不顾,将鱼宰杀剖开后洗净,搓上盐,挂到烈日下暴晒成干。那将是日后待客或年节时桌上的美味。他觉得自己就是那样一条正在暴晒的臭鱼,只是,绝不会成为桌上的美味。

他听见了汽车声,杂乱的脚步声,听见了日语间的争吵和吼叫。他努力睁开眼,模模糊糊地看见了横山正在和儿子及持枪的日本军人争吵。他们吵得很激烈,那些军人甚至大力推搡着横山,横山被推得一步步向自己退来。可横山还是弯腰弓背地频频点头,努力地喊着,同时顽强地张开双臂,似乎是保护自己。

工友们都已离开他很远,远得已经不能看清每个人的模样,分不出谁和谁。离他近一些的都是日本人,除横山外,都捂着严严的口罩,戴着长长的手套。他想,这些就是要把他拉走活埋的日本人吧?活埋前还会厚厚地在自己身上撒下一层石灰吧?

这时,一位穿着医生白大褂的小个子男人和小任一同小跑了过来。小个子男人似乎是横山的企盼,横山拉住他急促地说着什么,然后他们又一同和那些军人们说着什么,军人终于点了点头。于是,小个子男人走了过来,蹲下。

王顺才看见了一张戴着口罩的脸,口罩上方一双温和的老人的眼。然后是一只带着白手套的手,伸过来,扒开他半张开的眼皮。他闻到了一股好闻的药水味。

王顺才的心虚弱地颤抖起来,颤抖得他几乎要哭,他强忍住,虔诚地想:也许,不会死了吧?

泪水顺着他被扒开的眼睑流向了耳际。

6

天可怜见,王顺才活着!

当他能够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躺在堆放下脚料的柴房里。

柴房很小,人们在杂乱中扒出一块空地,支上木板,铺上被褥。他就躺在上面。

他抬起双臂,看看手,又摸摸脸,拍了一下,有些疼。试着想想自己的肚子,瘪瘪的,很饿很饿。他转头寻找,铺边简易的木凳上有半碗水和一碗凉了的棒子面粥。他半撑着身子去够那碗粥,身子却虚弱得怎么也撑不起来。

柴房门被拉开,小任的头伸进来,他“呀”了一声,说:“你好了?这回认得我了吧?”

王顺才虚弱地笑了,说:“小——任——呗。”话一出口,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那声音细小嘶哑得几乎听不真亮,根本就不像自己,说得有气无力,断断续续。

小任笑了,说:“你饿了吧?两天一宿没吃东西,光喝水了。”

听说吃,王顺才激动得连连点头,向那碗棒子面粥伸出了哆哆嗦嗦的手。他实在太饿了。

通过小任,王顺才知道是横山救了他。

拄拐的军人就是横山的儿子。大陈死后,他挥舞着手枪逼着大家回工棚干活。回工棚的路上,王顺才晕倒了。横山和他的儿子认为王顺才是被大陈的死吓得晕倒,叫工人把他抬回了宿舍。下午,当横山的儿子大叫着虎烈拉、虎烈啦,跑进横山的操作间往军部打电话时,横山赶忙走出来,吩咐小任快到厂外找来那位日本老人。老人叫有田盛夫,开了一间西医诊所。他和横山一同说服了鬼子军官,暂时不把人拉走。有田大夫在王顺才的屁股上扎针,推药水,两天里共扎了三次。其间,王顺才一直昏睡,间或醒来几次,也是大叫口渴,狂饮后复睡依然。小任试图和他说话,他却不知小任是谁。

小任说:“那老鬼子非叫我来看着你,这两天你可是把我吓尿了。”

一碗粥根本填不饱王顺才饿了两天一宿的肚子,反而使他更饿。小任去找老周,看能不能再弄些吃食来。由于不是饭点,小任一去不归。

王顺才望眼欲穿地等着,希望被时间一点点地煎熬,反而使他更加饥肠辘辘。转了无数个念头,猜想小任能为他端回什么。起初想的还是杂面窝头杂面粥,这些日常的吃食。可是,小任不归,他便越想越贪。想着看在他有病的份上,老周也许会给他蒸两个不掺其他杂面的窝窝头,或者再来上一碗大棒(米查)子,可是又香又顶饿。他心里提醒自己:可别想白米白面,那都是些不可能的事,可越是这么提醒越是要去想。就特别地想起了厂子大门外的右手边,有家河南人开的牛肉面馆。来沈阳的第一天,他和大哥、老张在那里吃过一回。想起这些,牛肉面的香气就已经包围了他。他翻身爬起,跌跌撞撞、东倒西歪地走出柴房。他要去吃一碗牛肉面!他知道自己没钱,可也顾不了那许多,他可以赊!哪怕是赊!——这可从来就不是他的习惯。

他太弱了,虽然一碗棒子面粥让他翻身下了床,走出了柴房。可出房后没走出两步,他就虚弱得不行,倚着柴房的土墙,呼呼地喘粗气,心也惊慌地跳个不止。

那一天下午,王顺才终于吃到了面。其实,从柴房走到牛肉面馆也就一二百步的路,当他走走停停、跌跌撞撞,终于走到面馆老板身前,嘶哑着细小的嗓音喘吁吁地说出“老板,赊——碗面”的时候,老板几乎被他吓倒。王顺才本就是个瘦人,几天来的疾病更是把他折磨得形销骨立,简直就成了一副蜡黄色的骷髅。

老板无法不赊他一碗面吃!不是牛肉面,就是一碗素面。因为老板很久都买不到牛肉了,面里边,只有两三片可怜的菜叶。

许多年以后,王顺才总是苦恼地回忆不出他是如何吃下那碗面的,好像还没等嚼,面就滑进了肚子。那是一碗穷其一生再也吃不到的面,记忆里的面。

他躺在柴房里,没有谁来探望他,只有小任。两个人,一个躺在门里,一个坐在门外。醒着的时候就听小任讲一讲厂子里的事。小任说盒子就要做完了。横山儿子的身影也看不到了。至于横山,自大陈一死,工友们就有意地冷淡他。办法很简单,不理他。往常工友们干活时,相互间总要开点玩笑,说些闲话,也不背着横山。只要手里不识闲,准知道横山不管也不听;即便听见了,也不会搭话,只装作没听懂。可现在,大家很少说话,大多闷头干活,偶尔说上几句,也是小声嘀咕。一见到横山的身影立刻就把嘴巴闭上。其实,谁都明白横山根本也不听。

横山不傻,工人们对他的憎恶他心知肚明,或许傲慢,或许自尊,他也不说话,就连每日早起的分派活都免了。工人们干或不干,干得好或不好,他不闻不问。每天清晨,他昂首挺胸地走进自己的操作间后,就不再出来,一门心思干活。中午吃饭或是晚间下工,他也是一言不发,独自离去。并不管工人们吃还是不吃,加班还是不加班,大家一如陌路。

本来,大陈的死,让王顺才心里除去害怕也有了仇恨。尽管他很明白横山只是日本人而非日本鬼子,尽管他也亲眼看见了横山并没想杀死大陈,可这些都不能免除他对横山甚至日本这个称谓的恨。但是,此时此刻,小任的讲述还是让他有了一些不舒服。这个不舒服就像一块砖头堵在心上,坠坠地难受着。

转过天来,王顺才身体强壮了一些,小任也只需偶尔过来。王顺才不想总躺着,便经常坐在柴房门口晒太阳,他相信这对他的病大有好处。

工人们都在厂房里干活,厂区里除了几垛堆放的木料,就是间或几只窜跑的老鼠,暖暖的太阳光让这一切都变得空寂。记不起晒了多久,他望向厂房的目光里突然走出了横山。横山看到他,站住了,关切地望着他!他的心扑腾一下,像一只兔子在胸膛里面蹦起,折了一个后空翻。他不知自己站起还是没站起,把头转向了另一边!

瞬间,他觉出不对,很快地又转回来。这时,横山已经不再看他,大着步子向着自己的家里走去,只留给他一个晃动的后背。

那一刻,他突然涨红了脸。

厂区里的土地突然延长,细嫩的绿草突然长高,远远的是渐行渐远的横山,正被阳光斜抻出一道长长的阴影。

一种无名的酸楚据满他的心头。

他恍惚着神志,踉跄回柴房。

第二天上午,小任兴冲冲地跑来,他说,那些盒子终于做完了,横山给所有人都结了工钱,退还了良民证。工钱一分没扣。“可就是不说话,连人都不叫了,给谁个钱就走到谁个跟前,一擩,要不要?对谁都没个好模样。”

正说着,柴门一响,横山立在了门口。他不待里面的两个人有所反应和表示,径直走向王顺才,把手里的钱和良民证一并擩到他的手中。王顺才一时想不起接是不接。横山努努嘴,让他接下。

王顺才接了过来,想着横山一定会一言不发地掉头而去。

横山没走,似乎犹豫了一下,他说:“看病的,药的钱,扣了。”他见王顺才傻傻地点头,便退到门口,转身要走时想起什么,回过头来要说,又不说,半扬起手,在脸前一挥,还是走了。

小任不解地看着王顺才,问:“这横山,怎么个意思?”

王顺才两手捧着工钱和良民证,愣怔着无语。

晚间,王顺才搬回了宿舍。宿舍里空旷凌乱,已经是人走屋空,只剩下小任和老张。老张在等王顺才,他不能撇下朋友不顾。他问王顺才:“你怎么个主意,要是还没个落脚处,就跟着俺,一搭到老黄那里去。”

王顺才不知道谁是老黄,想着一定是位开木器厂的中国人。他告诉老张,他不去,他要回家。

7

王顺才走的那天,厂里已经没有工人,连做饭的老周也随老张、小任一起去了老黄那里。这在他东漂西荡的打工生涯里还是头回看到:不是年节的,工厂里竟会人去屋空!

他扛着铺盖,背挎着随身的工具,立在横山家宅院的栅栏门前。

横山家坐落在厂区的西北角,是栋日式宅院,周围一圈半人高的木板栅栏。虽然栅栏门随意地敞开着,王顺才却不往里走。因为据他所知,还没有哪一位工人走进过这个院落。他左右看了两眼,抻着脖子向着里面喊:“横山先生,横山先生。”

喊了几声后,横山家的屋门被人从里面横向拉开,出现的是横山夫人。她看见王顺才后有些疑惑,微微地躬躬背,说:“啊,找横山吗?”她的中国话好像比横山说得流利。

这时,横山从夫人身后走了出来,面无表情,只五六步,就到了王顺才身前,他问:“什么的事?”

横山的冷淡让王顺才感觉拘束,想好的话压在肚子里说不出来,怔了一下,只好说:“俺、这就走了,过来言、言语声。”

横山“噢”了一声,敷衍道:“好的。好的。”

王顺才想不出还能说什么,只得尴尬地道别:“那,俺就走了,这就走了。”边说边后退身子,眼睛看着横山。横山突然抽了一下鼻子,皱皱眉,举手捏住鼻头摇了两下,也是微微地躬躬背:“平安的,一路平安。”说完,他转身,通过院子向屋里走去。

看着横山的后背,王顺才冲动地喊了起来:“横山先生,谢谢你!”

横山闻言回头:“噢?什么的?”

王顺才语气急速地说:“俺说谢谢,没有你,俺许是早就被活埋了。”说着,他也学着日本人的样子深深地鞠了一躬,这一躬绝对虔诚。当他抬起身时,发现横山的眼里又像从前一样有了亮光,绷紧的脸上绽开了笑容。他又走回来,伸出一只手,摇着,正在说:“噢——,没有,没有。你的,宅。”他摇摆的手比划出一个不高的样子,说:“孩子一样的,明白?不要死,不要,我的,不高兴!”他看到王顺才正激动地点头,又说:“和田盛夫,大夫的,打针的。好人。你要去谢谢谢谢。”他把那四个谢字说得一个比一个的语调重,然后像父亲叮咛儿子一样地盯住王顺才:“明白?明白。”

王顺才说:“是是。俺去了,谢了。”说着话,他放下工具袋,慌乱地在里面掏,掏出那个紫檀料身的小净刨,两手托着捧向横山,说:“没甚好东西,这个小刨送你。看你怪稀罕的,收了。收了吧,用着顺手呢。”

横山愣了一下,接到手中,有些惊喜:“啊,送我吗?送我吗?朋友一样的吗?”

王顺才一下也高兴起来,忙说:“是、是,朋友朋友。”

“是的吗?朋友吗?朋友的!啊——,宅桑宅桑。”横山突然变得像个孩子,蹿跳着一步跨过来,拍着王顺才的肩,孩子似的哈哈地笑着,不住地说:“好的好的,我的收下,我的收下。”

横山的举动让王顺才大感意外,跟着也笑,没想到横山竟能乐成这样,还在自己的名后加个桑字,不知是个什么东洋规矩。

横山笑够了,猛地想起了什么,说:“噢,等等,等一等的。”他的手扶着王顺才的肩头有力地按了按,说:“等一下,一分钟的,一分钟。”他让过王顺才,向厂房的方向一路小跑。

王顺才不知道横山要干什么,只好快步跟上他,眼看着横山跑进了厂房。等到他也快要走到时,见横山提着他自己的一个日式大刨快步走了出来,走到王顺才身前,站好,捧着长刨也是往王顺才手里一送,郑重地说:“宅桑,朋友的、收下。”见王顺才有些不解,又重复了一句:“朋友,朋友!”

王顺才完全没想到,接过来时不免显得迟疑。说:“先、先生,这个、不太合适吧?”

横山依然笑得灿烂。说:“噢——,朋友,你的,我的,朋友的,好好的!”一边说一边开心地笑。

王顺才也笑了,说:“没想到。”

横山问:“什么的?”

王顺才捧着手中的长刨,举了举。横山“啊”了一声,说:“你的、心的士、和我交朋友;我的、心的、和你交朋友,明白?他们的,”说到这里,横山嘟起嘴,使劲地摇了摇头:“嗯——,心里的恨!恨!恨!明白?故意地不理我,我的、不怕。不理他们。对他们、我的、不恨恨恨。他们的朋友死了,啪,枪的,死了。明白?不是我,我的做买卖的,挣钱。杀人?不!不!不!你的明白?噢,你的,孩子一样的,你的不明白。”

王顺才说:“俺明白!俺怎么就不明白?工人们全都明白。你不想杀人,你就想做买卖挣钱。可大陈招惹谁了?他不该死呀。他就是不想在你这里干了,不想做那些个丧气的小盒子了,有什么罪呀,怎么你儿子就能掏出枪把人打死呢?不该呀?一条人命呀。他们不是恨你,他们恨的是你的那个儿呀。”

横山也许没想到平时不善言谈的王顺才会突然间说出这样一番激烈的话来,他看着王顺才,端详了一会儿,他问:“你的,恨吗?也恨吗?”

王顺才这才警觉到站在他身前的是横山,他小心地看着横山,犹豫片刻,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恨日本?日本人?”

王顺才环顾四处,感到了生命的危险,他长吐一口气,看定横山,终于坚定地点了一下头。

“也、恨我吗?恨吗?”

不待横山说完,王顺才很快地就摇了头,他说:“不,你不一样。”

“是的吗?”横山向后退了一步,坐在工房门口的木料堆上。自顾自地掏出烟,抽出一支,点燃,抽着。王顺才小声地说了句:“这里不敢抽烟。”横山苦笑着摇一下头。稍顷,他歪起脸,看着王顺才,问:“你的,会去打仗吗?”

王顺才听了,颓然蹲下身子,小声说:“俺怕死。”

横山点点头,招呼王顺才:“你的,过来。这里的坐。这里的,朋友的。”等王顺才坐到他身边后,他拍拍王顺才的腿,说:“我的,怕死,我的儿子,太一郎,次郎的,和你一样的,孩子的,也怕死。怕。怕。怕。次郎的,十六岁,十六!死了!太一郎的,腿的,咣,地雷的,没了!这里的”他指指自己的两腿之间,痛苦地叫:“没,有,啦!”横山的脸突然涨紫,眼中溢满了泪水,哆嗦着唇:“为什么!为什么?”他瞪大泪眼愤怒地盯着眼前的无人处,咆哮:“孩子的呀,才长大呀,才开始活呀,女人的没有呀。去杀人去放火,然后死,死,死!”横山抬起一只手突然蒙住眼,痛苦地摇着头,小声地哽咽着:“天皇,大日本的,我的敬的,爱的,天照大神呀。给钱,给人,给我们可以给的所有,所有!可是,为什么?你的,去死!他的,去死!都死吗?有罪吗?大中国成大日本吗?我们,小小的小小的草一样的,小小的一块的,小小的一滴水,很好很好。为什么来这里杀人,杀人,为什么?变成坏人,去死,去死,爱着天皇,就死的吗?”横山蒙住双眼的那只手,粗糙、厚实,筋脉突兀。此时在慢慢使劲,越抓越紧,似乎是想把眼泪抓干,把眼珠抓出。他用日语嘟囔着,嘟囔着,愤愤的语调,然后两肩抖动,越抖越烈。

王顺才一下傻在那里,心里扑腾扑腾地乱跳。他不知道怎样对横山,他不敢劝,也不知如何劝,他手足无措,甚至想着该不该赶紧走开。这时,终于响起横山压抑的哭声,哭声里横山用日语呼唤着什么。

王顺才坐在旁边,如在火中烤。

许久,直到横山止住哭声,过去了好一会儿,王顺才才敢小心地叫了一声横山先生。

横山抬起头,并不看王顺才,他说:“宅,回家的吗?”

王顺才傻傻地应了一声。

横山突然欢快起来,说“看妈妈的吗?啊,真好啊,妈妈的、要看到儿子了。”

王顺才说:“先生这里没有工人了,俺就再干上一段吧。”

横山说:“不不不,回家的,看妈妈的。我的,厂子的没了,破产的,破产!倒闭的,明白?”

王顺才一愣,问“怎么的,这么大个家业,说倒就倒?”

横山苦笑着摇了摇头:“做骨灰盒的,军人的,光荣的,不给钱的。木料的、我的、掏钱买。明白?”

王顺才哑然,许多话竟不知如何说。他看着横山,终于关心地问了一句:“那,你怎么办?回日本么?”

“回去?去死?去死?不!”说完,横山抬起头看着天空的尽头。

王顺才也随着横山的目光一并望去,天空上有棉花一样的白云在飘,变幻着无端的模样。

这时,横山竟低沉着嗓音轻轻地唱起了歌。

王顺才不懂日语,不知他唱的是什么。只是听着那悠悠绵绵的声调,不由得想起了山东的家,想起了父母,想起了大哥,想着父母为他说下的媳妇是个什么样。

他的心,头一次如此地柔软。

8

以后的日子里,终其一生,王顺才经常重复着同一个噩梦。他在梦中大声呼叫:“快跑哇!快跑哇!”喊到声嘶力竭,尚不能止。那声音在黑沉沉的夜里显得格外恐怖,瘆人。往住把睡在他身边的家人吓醒。开灯看他,他犹在梦里哭喊声不绝。最终,或妻,或子,把他从梦中推醒。她(他)们问:“怎么了?魇着了?你要跑向哪里?”他醒来,惶恐四顾,终至长出一口气——从来也不回答。

2006年,88岁的王顺才查出肺癌晚期,扩散至全身。五月里某一天的上午,他的儿子再次听到他在昏睡中喊叫。须知这几天他早已虚弱得无力讲话。儿子忙将他唤醒,问他:“爸,您梦见什么了?又在喊?”他费力地颤抖着干燥的唇说着什么,因为气虚声弱,听不清。儿子不得不将耳朵俯向他的嘴唇,问:“什么?什么?”终于,儿子从他呼呼哧哧的哮喘声中筛出了两个字:“跑、了。”

儿子问:“跑了?谁跑了?”没有回答。

儿子抬起头,看到枯瘦的父亲那一双被疾病折磨得充满痛苦和怨恨的眼里竟闪出了喜悦的光。儿子问:“你笑了?”他看见父亲咧开了嘴,轻微地哆嗦了两下唇,虽然无声,却也分明地听见了“呵呵”两声。

那一天的夜里,不知道几点几分,八级木工王顺才,撇下了人世间的一切不甘和痛苦,独自走向了解脱。

作者简介:

毛建军,男,生于1958年,北京人。小说处女作发于《北京文学》2011年第7期,被《中华文学选刊》转载,已被影视公司买断版权。

责任编辑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