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在南方
1
门铃响起的时候,乔西刚从海南休完假回到家,正在洗澡。她没把门铃声当回事,依旧洗得不慌不忙,因为那些没有预约的门铃通常意味着订报纸、订牛奶、卖清洁剂等一些毫无意义的打扰。
洗完澡,她听见门外有人轻咳了一声。从猫眼里看去,一个女人低着头,手里提了个编织袋,从左手换到右手,却不晓得放在地上,那不知所措的样子让乔西忍不住笑了。可她并不准备开门——这女人要干什么呢?女人依然站在那里,偶尔抬起头看一眼,又低下头去,却没再按门铃。又过了几分钟,女人再一次抬起头注视房门,她有一张憔悴但很干净的脸。接着,乔西看见她流下了眼泪。只见她飞快地用袖子擦去泪水,然后转身下楼。
乔西愣了一下,准备开门时却发现自己只裹着浴巾。她飞快地穿好衣服,从6楼窗口往下看,女人已经快要走出院子了。乔西推开窗户喊了一声:“哎!你回来……”女人没有听见,从她眼前消失了。为什么女人会看着她的门哭?她是个记者,强烈的职业敏感让她心里非常不安。
所以当门铃再次响起时,乔西几乎是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她从猫眼里看见那女人,激动之下,开门的动作有点儿猛。女人像是受到了惊吓,后退一步,不安地看着她:“对不起,你是乔记者吧?”乔西点点头。女人咬了咬嘴唇说:“我是李大忠的媳妇,他在电话里说上过你们的报纸。他是个打工的,盖楼房,说你们到工地给他们发过那个……”女人咬了一下嘴唇说:“那个套子。”乔西问:“什么套子?”女人停顿了一下,好像鼓了很大的勇气才说:“就是那个避孕的。”
乔西一下子想起來,那是去年“世界艾滋病日”的前一天,她和市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员一起去工地发放防艾宣传手册和安全套。她回答道:“我确实采访过李大忠,他怎么了?”女人没有回答,只是说:“我听说你当时录了他的声音?”乔西说:“是的,录了音的。”女人的眼睛忽然亮了:“我来就是想问一下,那个录音还在不在?能不能想个办法把他的声音给我?我买了晚上11点的火车票。”女人边说边从口袋里摸出一张车票递给乔西看。
乔西说:“你进来坐吧。”女人坚决地说:“不,我就在门口等着。”乔西只好拿了一把椅子放在门口,女人坐下来,把那个袋子紧紧抱在怀里。
2
打开电脑时,乔西脑海里浮现出李大忠的样子。去年11月的最后一天,她在工地上把他的声音保存下来,不是因为他的声音好听,而是她觉得他的话就是农民工情感生活的原生态。
她从去年的文件夹里找到李大忠的声音,打开音箱,把音量调小,想再听一遍。她有点儿犹豫,觉得李大忠的有些话并不适合放给他的妻子听。
那次采访由于话题涉及隐私,她怕被拒绝,于是带了录音笔,装做拉家常的样子。李大忠倒是干脆,说如果她能给他报料费,他愿意配合。他说看过报纸,报料有奖。她给了他50块钱,因为付了费,她问得很直接,他答得也不含糊——
“你们平常用安全套吗?”这是她的声音。
话题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她的问题很尖锐,没有任何铺垫。然后是李大忠的声音:“老婆不在,用不上;要是老婆在,也不用。”她问:“你是说,你还是你们?”他说:“我。”“那他们呢?”“有的老婆跟着来了,有的没有。”她接着问:“都住在一起吗?”他说:“是的,一间房子里住十几个工友,有老婆的就弄个帘子,那不管用,我们的耳朵没睡着。”“那怎么办,怎么解决生理问题?”“有人去发廊找小姐。老实人不去,听说里头宰客。”她问:“那你去找过吗?”
他很久没有回答,此时只能听见他的呼吸声和远处机器转动的声音。最后,他说:“我去过几次,没进去,就在那条街上转来转去,心‘扑通扑通地跳,手心出汗,把手里捏着的100块钱都弄湿了,最后还是回来了。”她问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他说:“就是想着挣100块钱不容易,还有,媳妇在家里也苦,不能对不住她。”她说:“那你不想吗?”他笑了一下说:“人嘛,哪能不想,不过都40岁了,好像也能放下,有时唱个歌解解闷儿,喝点儿酒解解乏。”“你离家多久了?”“两个年头了。去年过年时本来要回去,可最后要赶工期,没回成,今年无论如何得回去了。”“家人一直盼着吧?”李大忠笑出了声:“我每个星期都给媳妇打电话,媳妇有时忍不住哭呢,吓唬我说村里的光棍儿半夜敲窗子,气得我恨不得飞回去打人。她怕我瞎想,快挂电话时才说是哄我的。她不容易,要种地,要管牛羊,管娃子念书。”她问:“孩子读书怎么样?”他说:“大的高三了,小的在念初二。大的要MP3,小的要复读机,我都给买了。”
这时,乔西听见了压抑不住的哭声,她转过身,看见女人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就站在书房门口。乔西说:“大姐,你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女人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可怜他这两年啊!”话音刚落,又哭出了声。乔西给她拿纸巾,她像是平静了一些,转身退回到家门口,把放在椅子上的大袋子抓在手里,急切地问乔西:“那个声音怎么才能拿回去?”
乔西再一次问:“到底怎么了?”女人咬了一下嘴唇:“没怎么,我就是想听他的声音。”
3
乔西找出一个旧MP3,格式化以后把李大忠的声音复制了,走到门口把耳塞挂在女人的耳朵上,教她怎么按键。女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再一次听到丈夫的声音时,她身子晃了一下,说:“这个声音是不是放多了就坏了?”乔西说:“不会的,如果没电了,可以充电。”女人说:“那太好了。”又问:“乔记者,这个东西要好多钱吧?”乔西说:“是个旧的,不要钱。”女人说:“那可不成。”说着从怀里往外掏钱。乔西拦住她,两人一个要给,一个要推,结果女人手里的大袋子落在了地上。
女人提起袋子又抱在怀里,拍了拍,样子就像母亲拍孩子。乔西把MP3拿在手里说:“你非要给钱,那这个MP3我就不给你了。”女人抱着袋子,眼睛红红的,终于点了点头。
乔西决定送女人去车站,她的车就停在院子里。可是当她打开车门让女人上车时,女人却不停地摇头。乔西问她:“为什么?”她不说。僵持了一会儿,女人说:“那就坐出租车去车站。”
乔西苦笑一下,走出小区,拦了一辆的士。司机要女人把大袋子放在后备箱里,女人不肯,一定要自己抱着。司机说:“什么宝贝啊?”女人瞪了司机一眼,不吭声。
在进站口,女人对她说了很多感谢的话,还说:“山不转水转,如果你有机会去秦巴山区,我家就在旬阳县圣驾河一个叫七里庙的地方,到了那里,问李大忠屋里的,别人都晓得……”
乔西说:“大姐,你能不能告诉我,李大忠到底怎么了?”
这次女人没有躲闪:“过世了。”
她的语气很平静:“过年时雪下得太大,他没有回去。刚过完年两个月,他从楼房上掉下来,当下就没了,没留一句话……建筑公司给了11万块钱,他这一走,除了一大堆钱,啥也没留下。我也是猛地想起他说过上报纸的事情,问他的工友,说当时看了报纸,后头有句话说是根据录音整理,我就想着要是能有他的声音留给我听,留给娃子听,也是个念想儿。他出门时可是个大活人哪,回家时却只剩几把灰……你真是个好人,帮了我的大忙。”
乔西的眼睛湿了:“大姐,你坐火车要当心一些,那钱可是大哥拿命换的。”说着,她看了一眼女人怀里的袋子。
女人却说:“那钱已经由娘家兄弟带回去了,我留下来是为了等你,等你从外地回来,给我找声音。”
乔西突然明白了女人一直抱在怀里的是什么,明白了女人为什么不肯进她的家门,坐她的车。她再也忍不住,流着泪张开手臂抱了抱女人,那一刻,她感觉到了女人怀中的大袋子里,那个盒子的棱角都是硬邦邦的。
那里面,是个活生生的男人啊……
(摘自《现代妇女?爱尚》)
红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