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吟的荒野》是美国自然文学的经典之作,其作者西格德·F.奥尔森(Sigurd F.Olson 1899—1982)不仅是美国自然文学的最高奖项——约翰·巴勒斯奖章(the John Burroughs Medal)的获得者,而且是唯一获得四项美国最具影响力的民间自然资源保护组织奖项的人:由“山岭俱乐部”(the Sierra Club)授予的约翰·缪尔奖章(the John Muir Medal),由美国艾萨克·沃尔顿联盟(the Izaak Walton League of America)授予的奠基人奖(the Founders Award),由美国荒野保护协会(Wilderness Society)授予的罗伯特·马歇尔奖(the Robert Marshall Award),并进入美国国家野生动物联合会名人堂(the National Wildlife federation Hall of Fame)。美國荒野保护协会会长乔治·马歇尔解释了奥尔森能够广受拥戴的原因:“他让荒野和生活吟唱。”奥尔森一生中共出版了九本书,多以描述美国北部与加拿大交界的那片荒原为主题。如:《低吟的荒野》(The Singing Wilderness, 1956)、《倾听之地》(Listening Point, 1958)、《孤寂的土地》(The Lonely Land, 1961)、《北方古歌》(Runes of the North,1963)、《隐秘的森林》(The Hidden Forest, 1969)、《时间与空间》(Of Time and Place, 1982)等。
奥尔森传记的作者戴维·巴克斯认为,可以用具有“超凡魅力”或“神授能力”来描述奥尔森,因为在他的举止中有种不凡之处——集优雅、沉静、自信以及动人的声音为一体——从而吸引了民众,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奥尔森给人的印象是一位优雅沉静的哲人。然而,造就这位哲人的却是位于美国北部与加拿大接壤的那片被称做“奎蒂科—苏必利尔”(Quetico-Superior)的荒原。奥尔森出生于芝加哥,七岁时,身为浸礼会牧师的父亲将家迁移到威斯康星的多尔半岛,该半岛享有中西部的“科德角”之称,只是环绕它的是密歇根湖,而不是大西洋。在多尔半岛度过的童年使奥尔森形成了对自然及野外活动的终生爱好和迷恋。一九二○年奥尔森毕业于威斯康星大学。值得一提的是,以描述美国西部山区而著名、并创建了“山岭俱乐部”的约翰·缪尔也曾在此校就读。被誉为“生态伦理之父”,著有《沙乡年历》(A Sand County Almanac,1949)的奥尔多·利奥波德曾任教于此校。在大学期间,奥尔森与友人一起初次在美国明尼苏达州与加拿大安大略省交界的泛舟区摇独木舟旅行。从此,便迷上了这片点缀着璀璨的湖泊、裸露着古老的岩石、覆盖着原始森林的荒原。随后,他不仅偕新婚的妻子伊丽莎白摇独木舟在湖区度蜜月,而且把家安在了有万湖之称的明尼苏达州。他接受的第一份工作是任教于伊利初级学院(the Ely Junior College),因为伊利位于奎蒂科—苏必利尔荒原那片几百英亩湖区的边缘。他终生都居住在那里,直至离世。
生活于美国现代社会中的奥尔森能够与当时的小城伊利“终生厮守”并非易事,与常人一样,奥尔森要养家糊口,有过经济上的窘迫,有过抉择的痛苦,有过多次受挫的失落,然而,他从古朴的荒野中寻到了一种抵御外界诱惑的定力,一种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的安宁。奥尔森对荒野近乎宗教般的迷恋成就了他与小城伊利,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与边界泛舟区的“一世情缘”。这种经历促使他形成了独特的“荒野观”(wilderness philosophy)和“土地美学”(land aesthetic)。
根据巴克斯所著的《西格德·F.奥尔森的一生》(The Life of Sigurd F. Olson,1997),奥尔森的“荒野观”不仅受到了诸如爱默生、梭罗、巴勒斯、赫胥黎及赫德森(W. H. Hudson)等欧美思想家及作家的影响,也从东方儒家及道家学说中受到启发。他曾读过林语堂译的《论语》,并从赫胥黎的著述中接触到了中国道教创始人老子的思想。奥尔森在著述和演讲中多次传播他对荒野的理解:在荒野中,人们可以发现“宁静”、“孤寂”及“未开化的环境”,从而再度与人类进化的传统联系起来,并通过这种充满永恒神秘的经历,感受到与万物联系在一起的那种神圣。他在题为《为什么需要荒野》的文章中写道:“荒野之于美国人而言,是一种精神的需要,一种现代生活高度压力的矫正法,一种重获平衡和安宁的方式……我发现人们因多种原因而走向荒野,但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为了放开眼界。他们或许以为自己是去垂钓、观景或交友,但事实上,意义远非如此。他们走向荒野为的是心灵的健康。”
不仅如此,奥尔森还形成了自己的“土地美学”。尽管奥尔森是动物生态学硕士,但他却认为,令他倾心的不是科学,而是自然中的美学。他坦言:“多年来将我留在森林中的原因是对美的迷恋。”而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用文字或色彩描述眼前的景色”。然而,靠书写自然而谋生是一条比通常意义上的写作更艰难的道路,也是一条远离文学主流的小路。像他之前的梭罗一样,奥尔森成为一个不为功利所动的追梦者。为了满足书写自然的心愿,在时逢美国大萧条的年代,奥尔森谢绝了美国政府向他提供的三个公职以及到利奥波德所任教的威斯康星大学读博士的机会,因为那将意味着离开他心爱的湖区,而他立志:“扎根脚下,忘却外界。”奥尔森经历了屡次投稿受拒的挫折,编辑们不止一次地劝他改写小说,因为他的自然散文没有市场。然而,奥尔森最终以自己描述自然的散文作品取胜。在辛苦笔耕二十多年之后,一九五六年,年届五十七岁之时,他的第一部作品《低吟的荒野》问世,并上了《纽约时报》畅销书榜。此书不仅被公认为是他的代表作,而且也被誉为美国自然文学的经典。此书多次再版,在一九九六年出版四十周年时,仅精装版的销售量就达七万册。
《低吟的荒野》分春、夏、秋、冬四部,共三十四章。奥尔森一九四七年辞去教职,专心写作并参与环境保护的活动,他还兼职在湖区做独木舟导游,提倡这种既环保又能与淳朴自然融为一体的旅游方式。在此书中,奥尔森生动地描述了他在美加共有的“边界水域泛舟区”摇独木舟漂流旅行,在美加交界的奎蒂科—苏必利尔荒原滑雪垂钓的经历,一展北美那些群山林海及江河湖泊的雄姿和风采,以及这些荒野的经历在他的心灵深处引起的感动。自然之声与人在荒野的心声交汇,这便是《低吟的荒野》的独到之处。
巴克斯将利奥波德所著的《沙乡年历》与奥尔森的《低吟的荒野》进行了比较,他认为,如果前者突出的是“土地伦理”,后者宣扬的则是“土地美学”,而且二者是相辅相成的。倘若没有《低吟的荒野》中那种人在野生自然中所感受到的美丽、欢乐、惊喜和亲密感,人们就会缺乏支持并实践“土地伦理”的动力。
《低吟的荒野》的书名几经推敲才最终定下。起初奥尔森想以“荒野乐曲”(Wilderness Music)为名,据说这是从利奥波德所著《沙乡年历》中获取了灵感,此书中有一篇题为《加维兰之歌》。随后,他曾编辑过的一篇散文的名字“荒野交响乐”(Wilderness Symphony)又取代了初衷。最后他从一本描述美国鸟类学家奥杜邦(John J. Audubon)的书《在荒野中吟唱》(Singing in the Wilderness)中受到启发,将自己的第一本书名定为《低吟的荒野》。
最初吸引作者去聆听荒野的是儿时那如泣如诉的雾号及湖泊上来往船只低沉的汽笛,那声音不仅成为他童年之梦的一部分,也成为日后他将低吟的荒野呈现在人们面前的人生追求。在众鸟南飞、夜色朦胧的晚上,他听到了这种吟唱;在薄雾渐消的黎明、繁星低垂的寒夜,他捕捉到了这种吟唱。这种悦耳之声甚至也可以在缓缓燃烧的火苗中、打在帐篷上的雨滴中听到。他深深地感到,这种荒野的吟唱,就像从悠久岁月中传来的回音,仿佛是往昔当我们与江河湖泊、高山草原及森林心心相印时众心所向的某种内心的渴望,而现在却渐渐离我们而去。所以我们内心才存有一种不安,一种对现实的急躁。于是聆听荒野仿佛成为我们生活中的必需。在奥尔森看来,低吟的荒野已经成为一种无价的精神之源,一种现代社会的心理需求。不同于简单的说教,不同于尖刻的批评,奥尔森以一种优雅的姿态引导人们留住“低吟的荒野”,如同他在序言中所述:“我將讲述我在北方的探索经历,但是比我在所到之处所见所为所思更为重要的是倾听荒野低吟的机遇,或者说捕捉其真实的含义。你或许并没有像我那样真切地听到荒野的吟唱,但是沿着我所走过的小道,你也会感受到它的辉煌。”
《低吟的荒野》呈现给我们的是自然中的古朴之美,是人们一种共同的怀旧,是对远古荒野的深切思念。《马尼图河上的生日》一章,讲述的是作者在马尼图河的奇遇。奥尔森一直将此河视为属于自己的河流,那是经历了千辛万苦才赢来的独享它的权利,由于它位于深山之中,除了一条崎岖的小道之外,无路可行。然而,有一次这条河上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起初,奥尔森还觉得被人打扰,颇有些扫兴,但随后却被眼前的情景所打动。那是一位在河上垂钓的老人,老得难以抗争急速险恶的水流以及马尼图河上那些打滑的圆石。想到他不辞辛劳,翻山越岭,穿越沼泽和树丛,来到这条河垂钓,奥尔森开始以一种赞赏的态度来观望。后来,他才知道这位老人年轻时常来这里垂钓,这次是专程来这里度过他八十岁生日,因为他知道这或许是最后一次来这里垂钓。在有生之年,他“必须再看看这条熟悉的河,在那个熟悉的池塘甩一把渔竿”。尽管奥尔森想与老人交谈,可是老人却没在听他说话,也没在看那条浮起的鱼。他在看那条昔日的河流。老人深情地回忆道:“现在我们坐的地方,过去是一片树根处直径有四英尺的松树林。松林茂密,抬头望不见天空。”回忆令他容光焕发。他那双碧眼炯炯有神,目光越过奥尔森,抛向河流,投向下游的池塘和浅滩。虽然《马尼图河上的生日》描述的是西方的一位老人在荒凉的河畔垂钓的情景,但却颇有“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意境。
这种意境在《伊莎贝拉溪的池塘》一章中也有所体现。此章所描述的三个带有原始感的池塘与作者的妻儿朋友有着密切的关联,因为这些池塘珍藏了刻骨铭心的记忆,成为情感寄托的所在。岩石池与奥尔森的朋友格伦联在一起。格伦是个艺术家,他的垂钓不同寻常。对他而言,鱼是否上钩无关紧要,他更关注的是垂钓给他的精神享受。奥尔森感叹道:“我时常猜想与其说他喜爱钓鱼,倒不如说他更钟情于池塘里的倒影及阳光和阴影投在池面上的情景……我知道他真正想捕获到的东西:池塘中的倒影、色彩、声音和孤寂,而鳟鱼只不过是所有这一切的象征。”青苔池与奥尔森的儿子连在一起。它周边由巨大的雪松环绕,雪松下铺垫着厚厚的一层松软湿润的水苔,给人以古朴的沧桑感。就是在那里,奥尔森年幼的儿子独自钓起了一条长十四英寸、身体滚圆干净、色彩艳丽的方尾鳟。从专心垂钓的儿子身上,奥尔森看到了自己童年的身影。父子俩并排站立,默默无语,只是看着那条鳟鱼,听着白喉带鹀的歌声和悦耳的水声。奥尔森甚至认为,青苔池属于他的儿子。他写道:“从那以后,我曾多次重返青苔池,但每次抛鱼线时,我的眼前都会浮现那天夜里那个男孩钓起那条大鱼时的神情。那个池塘将永远属于他,而且我知道当他思念家乡之时,当他回首往事之时,伊莎贝拉溪的那个时刻将是他珍藏于心的记忆。”清泉池则属于奥尔森的妻子伊丽莎白。在黄昏前最迷人的时光,奥尔森偕伊丽莎白在清泉池垂钓,想让她捕捉到些许伊莎贝拉溪夜晚的诗情画意和音乐之声。残阳的微光令鳟鱼浮起时的涟漪闪烁而鲜活,那是一对带着花斑的鳟鱼。在伊丽莎白关注的目光下,奥尔森先钓上其中的一条,又冒险涉水走进黑暗的池塘里,钓上那条鳟鱼的伴侣。那是他生平见到的最漂亮的一对鳟鱼。当听到伊丽莎白“真漂亮!”的赞扬时,他感到比在疆场上战功显赫,受赏封爵还得意。正是由于这些记忆令伊莎贝拉溪非同凡响,甚至当奥尔森孤身一人在那里时,也可以同那些熟悉它的人携手同游,重温那些金色时光。他充满深情地写道:“我曾多年垂钓于伊莎贝拉溪,它已经成为我的一部分。我熟悉许多别的溪流,但我对任何一条其他的溪流都没有如此这般的迷恋,没有那种与伊莎贝拉溪亲密无间、生死与共的感情。”奥尔森所提及的这种迷恋及感情可以看做是人们对渐渐离我们而去的野生自然的向往,是对那种古朴之美的向往。可是,现代社会的人们再也无法回归原始自然,只能在记忆中去捕捉那些古朴之美。
《低吟的荒野》赞赏的是宁静之美,因为那是奥尔森终生所追求的一种境界,也是他保持良好精神状态的心理需求。他在荒野或带有荒野气息的景物中寻到了宁静之美。在《石墙》一章,奥尔森描述了自己的一种嗜好——垒石墙:“每当生活显得索然无趣时,我都有一个改变这种状态的绝招;我走出去垒石墙——从草地上挖出石头,将它们从沉睡了上万年甚至更久的地方移至我选择筑墙的地点。当我做着这件事时,外面的世界或许会发生地覆天翻的变化,然而,我却稳如泰山,不受当时外界情况的影响。”对他而言,每一块石头都有其独特的个性,都记载着一段抹不掉的地球的历史,令他想起覆盖着青苔和蓝铃花的悬崖,荒野中咆哮的峡谷,土拨鼠栖身的岩屑斜坡,冰原覆盖的山脉,卵石铺垫的河滩,岩石遍布的海岸。更重要的是,他喜欢石头粗犷的手感和沉甸甸的分量,以及地衣和青苔与它们浑然一体的样子。“因为当我触摸石头时,仿佛我给予的是自己心中那点小小的烦闷,获取的却是石头中蕴藏的稳定和安宁。”于是,随着石墙的增高,奥尔森的心情渐渐平静。那石墙最终不仅抚平了奥尔森心中的烦躁,而且成为一道宁静的风景,意味深长,以至于它成为作者在荒野中旅行的记载,每一块石头都有一个可以述说的故事,每一块石头都是悠悠往事的单独一页。
奥尔森信奉“宁静无价”,因此,在《低吟的荒野》专门写了《宁静》一章,来阐明他的观点。他从拂晓之前孤身一人享受荒野中的宁静写起,称那段宁静的片刻,是与古老的节奏和时光的永恒、与湖泊的呼吸、与万物缓慢的生长保持同步的时刻。而且,只有当没有任何视觉和声音的干扰时,当我们用全身心而不仅仅是用感官去感受和领悟时,才能够有这种感觉。在英国的温切斯特大教堂,有一扇纪念垂钓者的守护圣徒、作家艾萨克·沃尔顿(Izaak Walton)的彩绘玻璃窗,在那窗子的基座上有四个字:学会安宁(STUDY TO BE QUIET)。这四个字贴切地表现出所有喜欢垂钓这门高雅艺术和野外情趣之人的哲理。依奥尔森之见,令人学会安宁的不仅是垂钓,还有划独木舟旅行。其魅力就在于它的那份宁静,当你沿着湖畔漂荡时,便与岩石、树木和所有生物融为一体。在平静的水域中,人们通常都不会高声说话,而是低声细语,因为那时任何噪声都是一种亵渎。随后,奥尔森又引用了以美国西部山区为写作背景的作家约翰·缪尔的精辟概述:“红杉属于千年的沉静”,并评述道,那些古树不仅仅是树,它们的存在使得作为世间匆匆过客的人类清醒镇静。或许,不仅仅是诸如奥尔森这样的自然文学作家看到了古朴自然中所含有的宁静的重要性以及失去它对人类精神世界那种无法弥补的伤害,生活在现代社会中各行各业的人们都会日益感到“宁静无价”的含义。
《低吟的荒野》中弥漫着“祥和之美”,那是荒野与人文的融合,是人与自然的和谐。我们在《草原上的复活节》一章中与奥尔森一同体验这种“祥和之美”。那是初春的一天,当奥尔森走过带着露水、回荡着百鸟啼鸣的一片旷野之后,无意中听到原野那端教堂的钟声,这时,他才想起时逢复活节的早晨。于是他便穿着湿漉、满是泥巴的靴子,走进了生平所见过的最洁净的小教堂。窗明几净,地板和长椅一尘不染,讲坛的周围和每个窗臺上都摆满鲜花,他感到这教堂里面如同有着海鸥、绿头鸭和滨鹬的池塘及翠绿的原野一样可爱,因为它是野外的一部分。随后,他从打开的窗口再度听到了草地鹨的合唱,以及附近哀鸽那深沉流畅的低音伴唱。一阵轻风拂面,千里大草原的气息从窗外飘来,与甜美的百合花和浓厚的天竺葵的香气融为一体。此时,风琴手在弹奏着沉静悦耳的古老圣歌,这与户外轻松的乐曲形成了某种鲜明的对比。奥尔森沉醉于祥和的氛围之中:“我能听见这两种乐曲。渐渐地这两种声音开始融合,我意识到由哀鸽低音伴唱的草地鹨的合唱成了高雅堂皇的古老圣歌的背景音乐。”
《低吟的荒野》还展现出自然中的刚强之美,并从中寻到了做人应有的个性及坚强。奥尔森在院落里种上了枫树、白杨和白桦。因为在秋季枫树那红色和黄色的斑斓可以令他想起整个北方如同火焰般燃烧的盛景壮观;在漫长的夏季,飒飒作响的白杨叶中别具一种优雅的感觉;在仲冬时节的夜色中,白桦亭亭玉立,月光在雪地上投下它们朦胧的斑影。然而,他更想要的是一棵能在恶劣的生存条件下生长的橡树,一棵在时值岁末年底,当所有的树都显得死气沉沉时却还能得意洋洋地挥洒着些许色彩的橡树。于是,晚秋时节,他不辞劳苦,在荒凉的山脊上,找到了一丛长在岩石的裂缝之中、树根深深地扎在岩壁里的矮橡树。那正是他一直在寻觅的东西:一片孤寂的深红,一抹残秋中仅存的亮点,一种坚持到底、公然蔑视风暴的姿态。奥尔森由衷地喜爱这种刚强之美。这种橡树具有一种所有别的树木缺乏的强韧和细如钢丝般的硬性,似乎能在逆境中勃发生长,偏找那些拼命挣扎才能生存的地方,那些多岩、多沙、多风的环境。对奥尔森而言,移植在院落里的矮橡树已经远远不再是一株树了,它是北方所有矮橡树不屈不挠的精神象征,它显示出不畏艰难、顽强生存、沉稳踏实的生活态度。
英国诗人约翰·济慈(John Keats, 1795—1821)曾说过:“‘美即真,真即美,这就是你在世上所知道和所需知道的一切。”奥尔森的“土地美学”是建立于真实的自然之中,是要靠身心、靠人的所有器官去体验的。如同梭罗所述:“我看、闻、尝、听、摸与我们密切相连的永久的事物……宇宙那真实的辉煌。”奥尔森像梭罗那样充分张开他的各种器官尽享自然之美,并呈现出他在野生自然中感受到的许多美妙瞬间。奥尔森通过自己的感官对自然中有形之物的体验,而享受到了心灵中的“无形之物”的愉悦,人与自然的交融,人从自然中寻到了美感和心灵的宁静,这便是自然文学的独特之美。
《低吟的荒野》是一曲荒野的交响乐,让我们全方位地感受到大地之美,同时,也让我们从古朴的自然之中领略到何为简朴的愉悦。最重要的是,奥尔森通过亲身的经历让我们意识到每个人的心中都有对荒野的需求,除非我们精心护好那些充实和滋润人类心灵的地方,否则,我们就会毁掉我们的文化及我们自身。
奥尔森终生迷恋着荒野,他人生的谢幕也是在野外宁静纯洁的雪地上。一九八二年隆冬的一个早晨,一场新雪之后,八十三岁的奥尔森执意要与妻子出去试试新雪鞋。他们沿着一道蛇形丘,走向一片沼泽地的边际,那是一条小溪的源头,奥尔森最喜爱的地方。然而,妻子因雪鞋出了点毛病,先行回家。奥尔森便独自走向山下。后来,一位朋友发现奥尔森面朝下倒在沼泽地边缘的雪地里。他因心脏病突发而死亡。奥尔森的儿子在其父去世当天看到了他在打字机上留下的一句话:“一个新的冒险即将来临,而我相信它将是一个好的冒险。”
(《低吟的荒野》,西格德·F.奥尔森著,程虹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