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冠学
我们懵懵懂懂地在这个地球上吃喝玩乐了数百万年,我们将地球当成自己的产业,对产业行使绝对的支配权,就是这业主的观念,使我们对万物都这样地坦然泰然当然,而悍然取予求,而生杀随心。究竟我们获得谁的承认,拥有偌大整个地球的产业?即便是老天,对他创造的整个存有界,何曾抱有业主的观念?
人类的懵懂程度已达到怪异的地步。宗教的慈悲,善士的博爱,至于不忍杀生,而刻苦吃素。看见这些仁心人,坦然泰然当然地啃食面包,扒食米饭,一口青菜,一口豆腐,不由得讶然惊异;难道小麦、稻米、蔬菜、豆菽就不是生命吗?一截面包要研碎多少麦粒来制成?每一麦粒上岂不都有活生生的胚芽?一碗饭要不要杀死二千以上的稻胚来堆成?那青如翠玉的青菜,欣欣地招展着,这些不都是生命吗?这样将千千万万的植物排拒在生命之外,视而无睹,食之而麻木不仁,而曰不杀生,不忍杀生,岂非怪异之至?这样的慈悲与博爱,岂非可疑?
最接近植物的人无如农人,而对植物最懵懂的人也无如农人。这有如最接近鱼的人是渔人,而对鱼之为生物最麻木不仁的人也是渔人一样,农人对植物的麻木,如有第三者旁观,必为之大大吃惊。农人种植五谷百蔬,施肥、灌溉,爱护之无微不至,却对五谷百蔬以外的植物酷虐无道。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农人存的是什么心,五谷百蔬一清二楚,农人不止要吃掉它们本身,还要吃掉它们的子孙,有脚的话,它们半夜都逃光了。鸡犬牛羊有脚而不知道逃,只为被人类假仁假义的伪善面具所欺,待到被捆缚刺血之时,省悟已晚。食其肉寝其皮,煮豆燃豆萁,一样是杀生,并无两样。人类如要真正达到推天地生生之德,充万物一体之仁的究竟慈悲与博爱,则只有仅吃水果一途,吃无生命的果肉,播撒果中有生命的种子,这才是究竟,才吃得干净。
但凭常识,人人都可觉知人类欠植物许多恩。衣食住行,无不直接间接取给于植物,只有极少数的例外,如水、盐、石材,可以不假于植物。但仅仅依赖水、盐、石材,人类无法维生。
透过近世自然科学对人生对植物及其相关事物的了解,我们认识到人类不仅仅欠植物许多恩,人类简直可以说是植物人,人类身上任意一个细胞都是由植物打造而成。人类能够一分一秒地活着,全是凭借着这个星球上有无数的植物,对人类来说,地球就是一个植物星球,它是活的,于是人类便有了生命。没有植物就没有一切动物,当然也没有人类。这个植物星球,海、陆、空,甚至人体内,都分布着植物,总种数超过五十万种,目今已知的植物约有三十七万种,仅是高等的维管束植物便有二十五万种,这无数的植物,当其在各自的地区进行光合作用的时候,由二氧化碳中析出氧来,使动物的出现成为可能,而且使动物的生存成为事实,人类所以能够一分一秒地活着,便是凭借着植物的这一项作用;否则单凭自然界的化学分解析出氧来,对于生物界,无异杯水车薪。整个植物界以这样庞大的规模供应这个星球以活的气体,而产生了能动的生物,且维持其持续的活跃。此外,这整个植物界以无边际的绿,应和着海天无尽的蓝,形成一个喜气、轻快的彩色天地,让得天独厚赋有美感生命的人类,得其所哉地时刻都在美的抚慰中,拥有一个最佳的最为宜适的生存环境。植物给予人类的美感且不止于此,它们各以其婀娜多姿的个体,配以各式各样摇曳的叶片,外加美丽而芬芳的花朵,来怡悦人类,让整大片的绿不至于单调;浪与云使海天富于变化,但比起植物的诸种变化,则又瞠乎逊色许多了。植物于视觉、嗅觉上宴飨了人类,还自觉未尽其好意,又结出香甜可口的美果来款待人类,存有界有过什么样的朋友,这样热烈满心爱意地对待人类的?植物启示人类美的知己而已!然而人类果真领受了植物此番情深的友爱而将植物当知己看待了吗?
植物不止情深地款待了人类,它们进而至于奉献与牺牲。它们舍身为人类滋养食物,如各种蔬菜便是;它们自根而茎而叶,依顺人类的口味与需要,任其截食。尤有进者,它们更献出尚未生长的子代,供为人类的永久粮食,配合以永远不会厌腻的淡甜与淡香,如稻、麦、黍、稷、豆的五谷便是。它们以此营养人类,且尚不止于此,它们更且以十倍百倍的牺牲,用以换取营养丰富的动物蛋白质,以供出更美味更滋养的食品,以为人类的口福,且以增进人类的健康,如以数斤或数十斤甚至数百斤的植物为食料而生产出一斤蛋、肉、鱼便是。然而生老病死乃是生物之常,于是植物再次无保留地,自根、茎、叶且至于子代的籽粒,任由人类治病的需要,供为药物。植物原不欠人类什么,它们对人类却是仁至义尽。在这同一存有界里,人类何幸而获有这一爱护备至的至亲至密的朋友?
人开口一呼一吸,一嚼一咽,无不是植物之惠。然而植物对于人类还不止如此。
人类自原始以来除了呼吸饮食营卫其生命之外,逐渐地累积起文明。燧人氏钻木取火,以原形的植物为燃料,人类从此进入熟食时代,而与禽兽分道扬镳,成为最高等的生物,于是御寒御猛兽,而陶而冶,全用柴火。今日为一切机械之根本的锻铁炼钢之热力则取自地下,浅者为石炭(煤炭),深者为石油,莫非远古植物之遗骸与遗液。有巢氏构木为巢,人类从此进入住屋时代,而家具、衣服、布疋、紙张、绳索、犁耜、舟车,无不取给于植物;上自名贵的桧木,下至废料一般的稻蒿,无一不可用。至于神农氏树艺五谷尝百草,在今日,连水面上的小绿萍都可以饲鸭,最细微的金霉、青霉豆可以制成金霉素、青霉素为治生物疾病的神药。
然而植物待人还不止于此,植物不断制造土壤以贮存太阳能,且使地表形成适宜于人类行走的软硬度,以免直身的人类脚跟直接碰触岩面,震荡后脑,损伤脚踝腰膝。而树冠草皮则蔽雨遮日,保持水土,调节水草。当自然的气压下降,植物叶面则由气孔自动喷出足量的水分子,以调节空气的湿度与温度,使人清爽,以免人类体表黏膜过分干燥,微血管破裂,皮肤过度蒸发而失水干渴。至于绿叶之化彩蝶,青虫之变鸣禽,藏奇兽于密林,绽幽兰于深谷,供人类怡悦耳目,寻幽探胜,使田野成其为田野,山岭成其为山岭,给予人类超乎生存以上的艺术景观,则已达到精神境界,超越物质效用之上了。
目前人类已进入人造物质时代,但人造物质的材料,依然是树脂与石油。或许将来化学的功能大到能够直接用各种元素来合成人类所需的一切,如直接化合碳和水成为碳水化合物,以取代直接间接来自植物的资用。到那一天,人类得与一切动植物,平等地共享这个天地,人类不再为自己的活命而砍树、烧野草、宰杀动物,这真是引人神往的一个理想世界,希望这一天或能到来。但在这一天还没到来之前,我们人类则应随时记省,人类身受植物这么多的恩,起码我们人类该莫辜负了植物百般好意的奉献与牺牲,做个像植物一般顶天立地的生物,生命内里充满高贵的情操,像植物一般永远向上向光明,为了活命,只在最下限取资于动植物,如其一仍资本主义兴起以来,为了聚集个人的财富与巩固个人的权力而滥于诛求,或如自古以来奢淫之徒远超活命的最上限地挥霍资用,便是十足忘恩负义的鄙贱生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