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病

2012-08-30 18:13贾平凹
情感读本·生命篇 2012年8期
关键词:传染给碗筷蚊香

贾平凹

我突然患了肝病,立即遭到歧视。

我的朋友已经很少来串门,偶尔有不知我患病消息的来,一来就嚷着要吃要喝,行立坐卧狼藉无序。

我说,我是患肝病了,他们那么一呆,接着说:“没事的,能传染给我么?”但饭却不吃了,茶也不喝,抽自己口袋的劣烟,立即拍着脑门叫道:“哎哟,瞧我这记性,我还要出去办一件事的!”

我隔窗看见他们下了楼,去公共水龙头下冲洗,一遍又一遍。似乎那双手已成了狼手,恨不能剁断了去。末了还凑近鼻子闻闻,病毒是能闻出来的么?

有一位爱请客的熟人,隔天半月就要请一次有地位的人,每一次还要拉我去作陪,说是“寒舍生辉”。

丈夫要我去,夫人当然热情,但我看出她眉宇间的忧愁,我也知道她的为难,说,多给我一个碟一双筷子吧,我用一双筷子把大盆的菜夹到我的小碟里,再用另一双筷子从小碟夹到我口里。吃罢了,我叮咛妇人要将我的碗筷蒸煮消毒,妇人说:“哪里,哪里。”

我才出门,却听见一阵瓷的破碎声,接着是撵猫声,我明白我用过的碗筷全摔破在垃圾筐,那猫在贪吃我的剩饭,为了那猫的安全,猫挨了一脚。

这样的刺激使我实在受不了,我开始不大出门,不参加任何集会,不去影院,不乘坐公共汽车。

从此,我倒活得极为清静,左邻右舍再不因我的敲门声而难以午休,遇着那可见不见的人数米外抱拳一下就敷衍了事了,领导再不让我为未请假的事一次又一次寫检讨了,那些长舌妇和长舌男也不用嘴凑在我的耳朵上是是非非了。我如果遇到任何难缠的人和难缠的事,一句“我患了肝炎”,便是最好的遁词。

妻子说:“你总是宣讲你的病,让满世界都知道了歧视你么?”我的理由是,世界上的事,若不让别人尴尬,也不让自己尴尬,最好的办法是自我作践。

比如我长得丑,就从不在女性面前装腔作势,且将五分的丑说成十分的丑,那么丑中倒有它的另一可爱处。见人我说我有肝病,他们防备着我的接触而不伤和气,我被他们防备着接触亦不感到难下台,皆大欢喜,这难道不是一种维护自己的妙方吗?

再者,别人问起:你这些年是怎么混的,怎么没有更多的作品出版,怎么没有当个××长,怎么没能出国一趟,怎么阳台上没植花鸟笼里没养鸟,怎么只生个女孩,怎么不会跳舞,没有情人,没一封读者来信是姑娘写的?“我是患了肝炎呀!”一句话就回答了。

但是,人毕竟是群居动物,当我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感到无限的孤独和寂寞。唯有父亲和母亲、妻子和女儿亲近我,他们没有开除我的家籍。

他们越是待我亲近,我越是害怕病毒传染给他们。我与他们分餐,我有我的脸盆、毛巾、碗筷、茶几,且各有固定的存放处。我只坐我的坐椅,我用脚开门关门。

我恼怒着要求妻子女儿只能向我做飞吻的动作,每夜烧两盘蚊香,使叮了我的蚊子不能再去叮我的父母,我却被蚊香熏得头疼。

他们不忍心我这样,我说:这是个感情问题!

摘自《羊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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