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先生

2012-08-20 07:00王晶晶
东西南北 2012年23期
关键词:蔡元培民国胡适

王晶晶

“先生是什么,可能就是马相伯说的那只想叫醒这个昏睡中国的一条狗;就是泰戈尔笔下,黎明之前最黑暗时能够报晓的鸟儿;就是黑格尔笔下,傍晚就起飞的猫头鹰,能够让人们冥思苦想;就是王小波笔下特立独行的猪……那些濒临死亡和休克的心灵,能不能在这里重新复活,我还是抱有一些幻想。”

10位先生站在展厅里,拥挤的人潮中,他们的身形显得有些单薄。毕竟,这只是用纸板做成的人形。但在9月2日這一天,却有很多市民到深圳关山月美术馆为他们送行。印在纸板上的名字是:蔡元培、胡适、马相伯、张伯苓、梅贻琦、竺可桢、晏阳初、陶行知、梁漱溟、陈寅恪。

这些“先生”身后,正播放着关于他们的纪录片。片中,一个女声问:“你们了解胡适这个人吗?”

“胡适?胡适?”一个身着校服的女高中生歪着头,疑惑地重复了两遍,“就是一个姓胡的人是吗?”

对于这样的结果,制片人邓康延并不太感意外。20多年前,当他还是西安的一名地质工程师时,就开始对民国文化名人的结局感兴趣。后来,他改行做杂志、纪录片,拍过抗战老兵,收集过民国老课本。随着对民国历史了解越来越深入,他发现,曾经闻名于世的许多先生,如今不是被遮蔽,就是被忘却,就像“被一阵风吹了,神马都是浮云”。

两年前,邓康延和他的纪录片团队开始寻访这些民国先生的踪迹。最后,拍摄成果集成一部10集的纪录片以及一场历时16天的小型展览,展览的名字就叫“先生回来”。有人说,他是在为这些先生“招魂”。

“他们的背影,让我们看到这个民族的正面。”邓康延说。

为什么这样有名的人,我们之前不知道?

展厅里,一个小男孩拉着母亲的手,经过展板上铺展开来的这些先生的生平介绍,抬起头说:“妈妈,我不知道他们。”“之后你会学到的。”母亲有些敷衍地告诉他。

实际上,这些人的名字,在教科书里毫不起眼。在摄制组一位年轻女编导的记忆中,“胡适”这两个字只是语文试卷中的一个干扰项:“《狂人日记》的作者是:A鲁迅,B胡适”。选择胡适,就失掉了两分。甚至在胡适的家乡安徽省绩溪县上庄镇,这个人的名字也曾被遮蔽了很多年。

“为什么这样一个有名的人我们之前不知道?”学者熊培云说,“我们知道更多的是鲁迅,像匕首、像投枪这样凌厉的一个姿态,而胡适那种很温和的姿态,宽容、追求自由的形象,为什么在我们的教科书上没有呢?”

邓康延一直有为这些民国先生立传的想法。2010年,为拍摄抗战纪录片,他和深圳一些志愿者去美国华盛顿国家档案馆查找抗战时期影像。在那些战火纷飞的片段中,屏幕上偶然会跳出几十秒难得安逸的无声画面:北大校长蔡元培和友人站在草地上,谈笑风生;胡适在北大红楼门口,和学者一一握手;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穿着长衫,笑容可掬,怀里还抱着个小娃娃。这些场景一下把他击中了。

那之前,邓康延恰好在云南腾冲搜罗到3本民国时期的老课本,这些小学课本的编纂者竟然是蔡元培等在内的民国知名学者。后来再去寻觅更多的老课本,张元济、胡适、晏阳初、陶行知、丰子恺等人的名字“哗哗哗”往前涌。邓康延觉得,20年前的想法现在已经成熟了,是时候该用影像为这些渐行渐远的先生立传了。

他首先选择了10位可以映照当下教育问题的民国先生。这些人中,有6位是大学校长,3位从事乡村教育,还有一位是崇尚独立自由的学者。

起初,摄制组的成员主要来自邓康延所在的深圳越众影视公司。一些朋友在酒局上听到这个拍摄计划后,也要求加入,其中就有国家形象宣传片总导演高小龙和《风声》的导演高群书。

最后,摄制组分成4个小分队,历时一年多,追寻这些先生的后人和学生,重访他们的故乡以及教学场所。拍摄素材剪成一部5个小时、10集的纪录片,在展览开幕那天首播。

这些影像连同铺陈在墙上的先生生平,让后来人唏嘘不已。一位南开大学校友现在才知道,创办南开的老校长张伯苓由于为国民党政府工作过,晚年被南开校庆拒之门外,甚至死后30多年里,骨灰5次迁移,也不能如愿进入南开校园。这位校友在留言簿上写道:“89年老校长(骨灰)回学校的事情我们知道。但那时并不知道他晚年受到的不公。现在的中国需要先生们回来,我们不能再让他们受委屈。”

还有一些老观众,说到激动时都哽咽了。一位老者得知10集纪录片中还有一集属于胡适,几乎泣不成声:“60 年了,终于在有生之年看到胡适出现在电视画面里。”

“校长的任务就是给教授搬搬椅子,端端茶”

邓康延选择这10位先生作为第一批拍摄对象,因为在他看来,当下最急迫的问题就是教育。这些先生在民国讲坛上的身影,“就像一面镜子立在那里,昭示着还很近的春秋”。

“不管是西南联大,还是城市边缘的乡村学校,都有这样身体力行的先生们。所以我们这个民族在那种时候也有过‘黄金10年。”邓康延说,“先生们立下的这些规则就在那儿,可是我们现在有些熟视无睹。”

重访先生的拍摄路也有失落与伤感。拍摄清华大学老校长梅贻琦这一集时,正值清华百年校庆。邓康延想采访清华大学现任校长,让他讲讲清华发展的脉络。可是,从清华校办那里得到的答复始终是“校长忙于事务不便接受采访”。而在台湾新竹清华大学,摄制组很轻松地就进了校园,并且见到了那里的校长。

几十年前,梅贻琦刚上任时曾说过:“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这位没有架子的校长还常说:“校长的任务就是给教授搬搬椅子,端端茶。”

对于一家民营影视公司来说,门同样难进的,还有北大红楼旧址。拍摄蔡元培时,导演马莉打算拍拍老先生当年上课的地方,反映蔡元培时代老北大的风貌。可是对方告知,参观可以,但是拍摄不行,因为“这是文物保护单位,需要一定级别的介绍信”。

可就在几十年前,红楼还是个平易近人的地方。1916年,蔡元培出任校长时,北京大学被称为“官僚养成所”,学生们上学还要佣人帮忙打理。蔡元培开始推行改革。上任第一天,校役毕恭毕敬地站在红楼门口行礼,迎接这位民国政府委派的大学校长。没想到,蔡元培竟也摘下帽子,鞠躬回礼。在场的人都很惊讶,“因为当年的校长是个很大的官了”。

最后没能进红楼,邓康延觉得有些遗憾。“在美国、台湾,找这些资料都是免费提供,而且人家还很热情。”他说。

旧时的人文环境不再,但近百年前蔡元培遇到的问题,如今依然存在。一位年轻人参观这位老校长在上海的故居后,留下这样一句话:“您可知,如今,我们依旧面临如您面临的问题一样严峻的问题。”

也有观众参观《先生回来》的展览后,发出了类似的感叹。教育学者孙云晓站在陶行知的画像面前,对邓康延说:“老先生七八十年前就在倡导生活教育,我们现在不要说遵从、发展,比70年前反而是倒退了。”

77年前,陶行知曾批评民国政府的会考制是“杀人的会考”。他曾严厉地指出:“学校不是教育的园地了,而是会考储备处,跟社会是完全隔绝的。”

只要有一个人还在唱这个歌谣,晏阳初就还活着

令人遗憾的是,纪录片公映时,接受采访的一些老者,名字上已经画上了黑框。

剧作家黄宗江留在纪录片里的最后影像,是在南开中学的教室里。他站在老校长张伯苓的石像前,伸了伸大拇指。这位曾经的“南开四小花旦”已经89岁了,他皱着眉,脸上布满了老年斑,粗重的喘息声被摄像机上的麦克风清晰地收了进来。

76岁的复旦大学教授朱维铮也没有等到纪录片问世。2011年5月,摄制组第一次去见他时,这位老先生并不以为意,他的椅子甚至都没有正对着编导钱喻。但是聊了5分钟关于马相伯的教育理念后,他突然一下把椅子转了过来,精神也上来了,还帮他们介绍其他研究马相伯的学者。

那时,朱维铮已经身患肺癌,可他还有心情开自己的玩笑:“马相伯后来的几个复旦校长都长寿,哎呀,我也不想坐那个位置,所以我也长寿不了。”

一个月后,当钱喻正式去拍摄时,朱维铮已经住院化疗了。医生不允许他外出,可为了马相伯老校长,朱维铮特意换了套颇为正式的衣服,出院接受采访。那一天,他脸色红润,身上的米色中式上衣干净平整,一聊就是两个多小时,几乎看不出生病的迹象。可现场的工作人员知道,他的脸上不停地流汗,采访一结束就再也藏不住疲态。几个月后,他去世了。

这些老者大多保持着对过往清晰的记忆。研究梅贻琦的清华老教授黄严复已经80多岁了,他住在没有电梯的老式宿舍里,由于中风,下楼都困难。他对着镜头,含混而缓慢地讲述着梅贻琦如何反驳蒋介石。休眠的记忆苏醒了,他讲得高兴,可是“嘴已经跟不上脑袋了”。

梅贻琦的另一位学生何兆武,几乎不接受媒体采访,但是却愿意聊一聊这位老校长。镜头中的他戴着一顶鸭舌帽,裹着厚重的棉坎肩,行动不便。可90岁的他还清晰地记得,西南联大时期,风度翩翩的老校长即使和学生一起躲日本人的炸弹时,也是“拿张伯伦式的雨伞当拐杖,安步当车,慢慢走在后面,还嘱咐学生们不要拥挤,不要拥挤”。

这些记忆也残存于民间的角落。河北定县(现为定州市)是平民教育家晏阳初当年搞乡村建设实验的地方,那里的老人依然记得这位先生的名字。那时,晏阳初全家搬到乡下,穿粗布衣服,住漏雨的房子,和农民打成一片,教他们识字。晏阳初的妻子是中美混血,她用棒子面炒糊代替咖啡粉。

拍摄过程中,邓康延一直发愁缺少晏阳初的早年影像素材。1949年,这位先生南渡台湾,随后在东南亚、非洲继续进行乡村建设实验,渐渐消失在国内视野中。一次坐飞机,邓康延和邻座的人聊天儿,对方得知了他的拍摄计划,说自己以前做公益组织时知道晏阳初,“我来试试,看去菲律宾能不能弄到一些资料”。

一个月过去,邓康延都快放弃时,收到一张光盘,里面是晏阳初在菲律宾进行乡村教育的录像。在一段英文演讲中,这位老先生说到激动处,直用手指敲桌子:“平民教育并不是一帆风顺的事,不是说,‘哇,这是个伟大的运动,我们一股脑儿跑到乡村然后一帆风顺。我们要进入他们基层的工厂,去找出什么是他们的长处强项,把这些一直延续下去,同时找出他们的短板,帮他们在短期内解决。”

如今,河北定州市的许多老人依然受惠于晏阳初当年的平民教育思想。对着摄像机,一位80多岁的老人用手在腿上打着拍子,张口唱起晏阳初当年教给他们的歌谣:“穿的土布衣,吃的家常饭,腰里掖着旱烟袋,头戴草帽圈,手拿农作具,日在田野间,受些劳苦风寒,功德高大如天,农事完毕积极纳粮捐,没有农夫谁能活天地间?”

在《中国在梁庄》一书的作者梁鸿看来,这些老人唱起歌谣时,历史因子已经被激活。“只要有一个人还在唱这个歌谣,晏阳初就还活着。民国这些知识分子的理想主义行为,就是埋在土壤间的种子,虽然被历史遗忘,但当有一天遇到合适的天气、水、阳光,还会发芽。”

先生是什么……

重寻这些隔代先生的人生轨迹,让54岁的邓康延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他们的“贴身弟子”。

有一次,他和高小龙因为拍摄胡适如何取舍的问题争执起来,还拍了桌子。吵到最后,不知谁用陕西话说了一句:“算了,你看看人家胡适,容忍比自由还更重要,容忍吧,不说啥了。”

30分钟的纪录片不足以展现一位先生的全部故事,邓康延于是想到办这个展览,作为纪录片的延伸。

這场朴素的小型展览吸引了许多追寻先生足迹的人。其中,不少是老师和学生。一个怀抱儿子的父亲,一字一字念着展板上的文字,尽管他的儿子一直玩着手里的玩具模型,并没有在听。另一个父亲推着不满两个月大的儿子来参观,“希望他有朝一日能明白今日之用心,学习先生之风骨,先生之精神”。还有一位自称是“老学生”的人,在留言簿上写了这样一行字:“愿有自由新天地,还请先生早回来。”

观众中,还有中央教育科学研究所深圳南山附属学校的前校长李庆明。这位每天早上都站在校园门口冲学生鞠躬、推行公民教育的先锋校长,不久前被突然辞退,前路尚无着落。和几位学生的最后一次话别,他把地点选在“先生回来”的展厅里。

闭幕式那一天,李庆明又被邓康延请到现场。他本来没想发言,推脱不过,最后说了几句:“先生是什么,可能就是马相伯说的那只想叫醒这个昏睡中国的一条狗;就是泰戈尔笔下,黎明之前最黑暗时能够报晓的鸟儿;就是黑格尔笔下,傍晚就起飞的猫头鹰,能够让人们冥思苦想;就是王小波笔下特立独行的猪……那些濒临死亡和休克的心灵,能不能在这里重新复活,我还是抱有一些幻想。”

这是李庆明在公开场合留下的最后一番“讲演”。在40多个孩子的童声《送别》中,他结束了在深圳的最后一天。

闭幕式前一天下午,邓康延也给观众做了最后一次讲解。展厅里的最后一位先生是陈寅恪。1966年,76岁的陈寅恪已经卧床不起,眼睛也看不见了,他差点被用箩筐抬到批斗现场。但那天最后没有人来,后来家人才知道,是陈寅恪曾经的一个学生代替他去挨批斗。事后,有人不解地问那位遍体鳞伤的教授:“这种事情躲还来不及呢,你怎么还往前凑?”他的回答是:“能为先生受苦,我感到无上荣幸。”

讲到这里,邓康延有些动容。他看了看眼前这些不认识的年轻人、老人还有显得有些吵闹的孩子,“能够给你们讲这些,我也和那位教授一样,非常荣幸。”说完,他转身走出展厅,身后留下一片掌声。

(清风醉雨荐自《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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