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征夫之离恨 诉逐臣之哀怨——曹植《情诗》旨意探析

2012-08-15 00:45吴有祥
潍坊学院学报 2012年3期
关键词:情诗曹植诗经

叶 薇,吴有祥

(潍坊学院,山东 潍坊 261061)

曹植(192—232),字子建,魏武帝曹操第四子,魏文帝曹丕之胞弟。魏明帝曾封他于陈(今河南省淮阳县),死后朝廷追赠他谥号为“思”,所以后世也称他为陈思王。曹植是建安文学的代表作家,被钟嵘推尊为“建安之杰”(《诗品·总论》),与其父曹操、兄曹丕并称为“三曹”,其事见《三国志·魏书》卷二十《任城陈萧王传》。曹植的一生及其文学创作以公元220年曹丕代汉称帝为界,明显地分为前后两期。前期他过着斗鸡走马、诗酒唱和的贵公子生活,精神昂扬自信,充满了“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曹植《与杨德祖书》)的功业自许意识。表现在这一时期的诗歌创作上,也是以抒发立功报国的雄心壮志为主;后期由于备受猜忌和迫害,使他的精神长期处于压抑愤懑之中,诗文创作颇多“忧生之嗟”,写出了不少自悼身世和反映现实的诗作,感情哀婉缠绵,充满了愤激不平之气和悲凉之音。《情诗》就是这样一首含蓄凄婉的自悼身世之作。此诗最早载于《文选》卷二十九“杂诗上”:

微阴翳阳景,清风飘我衣。

游鱼潜渌水,翔鸟薄天飞。

眇眇客行士,徭役不得归。

始出严霜结,今来白露晞。

游者叹黍离,处者歌式微。

慷慨对嘉宾,凄怆内伤悲。

对于这首诗的旨意,古今学者众说纷纭。李善的注解以寻绎语典为主,对诗旨未有发明。六臣的李周翰认为:“微阴翳日者,佞臣蔽君明,而教令偪促于下,以多征役风为教令也。”[1]实近于臆说。余冠英先生认为诗旨是“写遥役思归之情”[2]。而黄节先生则认为:“说此诗者,李周翰、李献吉、王槐野、吴伯其、吴显令、朱超之、梁茝林、丁俭卿、朱述之,皆以《诗?黍离》毛序:闵宗周也。遂谓此诗有不忘汉室之意,吾以为恐非诗旨。子建引《黍离》,盖从韩诗说。……此诗之作,盖与《赠白马王彪》同时,伤任城王之死也。任城为子建之兄,而文帝杀之。子建伤任城被杀,故用(《韩诗》)伯封作《黍离》之义,以写其哀。”[3]笔者认为,此诗化用《诗经》中征夫久役旷怨的语典及命意,写征夫久役思归只是诗的表层意象,与曹植一生的行迹并不相符。因为据《魏书》本传,曹植除了早年有过几次短暂的随父出征的军旅经历之外,其馀大多数时间是在邺城及封地过着比较安定的生活;虽然他生活在战争频仍的乱世,但他对曹魏政权所进行的统一战争始终持肯定态度,而且多次表示愿亲临战阵立功报国,因此他不会在诗中借征夫之口发出反战的声音,这说明其内心确有难言的“隐忧”,只能借助古代怨诗的立意含蓄地吐露,这种欲言又止的抒情方式契合曹植晚年的处境及心境,因此黄节先生认为其意在“伤任城王之死”,更切合此诗的诗旨,故从黄说。但前人引《毛序》解说此诗,并无不妥之处,而索解诗旨的关键在于分析“严霜结”与“白露晞”两个典故的多层意蕴,现对此略作分析。

此诗开头两句以写景起兴,明显借鉴了《诗经》的比兴手法。其中“游鱼潜渌水,翔鸟薄天飞”一联,李善注曰:“言得所也。《大戴礼》曰:鱼游于水,鸟飞于云。”[4]其实《诗经》中类似这样的句式也很多,如《大雅·旱麓》:“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小雅·鹤鸣》:“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又,《小雅·四月》:“匪鹑匪鸢,翰飞戾天。匪鱣匪鲔,潜逃于渊。”当为曹植所本。诗人以自然界万物的的各得其所、自在适意,反衬久役在外的征人有家不得归的孤苦凄凉,即景抒情,过渡自然。“眇眇客行士,徭役不得归。”“客行士”亦即服役在外的征夫。征夫久役思归是《诗经》的常见主题,如《豳风·东山》:“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而睹物兴悲的抒情方式在《诗经》中也比较常见。如《唐风·鸨羽》:“肃肃鸨羽,集于苞栩。王事靡盬,不能艺稷黍。父母何怙?悠悠苍天,曷其有所!”《小雅·渐渐之石》:“渐渐之石,维其高矣。山川悠远,维其劳矣。武人东征,不遑朝矣。”均是同一手法,为曹植此诗的抒情所本。但曹植内心的哀怨显然不同于征夫的徭役思归,那么他的哀怨何在呢?

紧接着诗人用了一个隐晦的比喻表达了心中的幽怨:“始出严霜结,今来白露晞。”用节令物象的变化来表达时间之淹迟,这也是《诗经》的常用手法。如《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小雅·出车》:“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涂。”句式相同,所不同的是,《诗经》中的征人由节物的变化而抚今追昔,对“王事靡盬”给自己造成的离别之苦发出了沉痛的控诉;而曹植并未经历过久役思归的离别之苦,则这里的“严霜结”与“白露晞”(黄节校:《艺文类聚》作“稀”。“晞”与“稀”古字通用)两个用典,一定别有所指。李善注引《诗·秦风·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蒹葭萋萋,白露未晞”为解,以为语典出自《诗经》。但细绎这两句诗意,曹植这里更多是化用了《楚辞·九辩》的诗句:“秋既先戒以白露兮,冬又申之以严霜。”只是将原诗的语序调换了。这两个用典表面上写自己离家时间之久,同时还刻画了萧条肃杀的深秋景物特点,渲染了一股悲凉严威的环境氛围,这种氛围和色调正折射出曹植当时的心境。不仅如此,“严霜结”与“白露晞”两个用典还暗示曹植当时处境的险恶,以及他所经历的一系列重大的人生变故。这必须结合黄初四年(公元223年)魏国国内发生的一些政治事件才能得到解释。

上引黄节先生的观点,认为这首《情诗》与《赠白马王彪》作于同时,此论诚是。据《赠白马王彪》诗前的小序:“黄初四年(223)五月,白马王、任城王与余俱朝京师,会节气。到洛阳,任城王薨。至七月,与白马王还国。后有司以二王归藩,道路宜异宿止,意毒恨之。盖以大别在数日,是用自剖,与王辞焉,愤而成篇。”又《魏书·陈思王传》裴注引《魏氏春秋》曰:“是时待遇诸国法峻。任城王暴薨,诸王既怀友于之痛。植及白马王彪还国,欲同路东归,以叙隔阔之思,而监国使者不听。”上面两条史料是《情诗》写作的背景,联系这一背景,“严霜结”与“白露晞”两个典故的深层意蕴实即影射此事。

据刘昭《后汉书·礼仪志》:“先立秋十八日,郊黄帝。是日夜漏未尽五刻,京都百官皆衣黄。至立秋,迎气于黄郊,乐奏黄钟之宫,歌《帝临》,冕而执干戚,舞《云翘》、《育命》,所以养时训也。”[5]曹魏使用夏历(相当于现在的阴历),以孟春之月为岁首。黄初四年的立秋日是六月二十四日。[6]曹植与曹彰、曹彪三人须在立秋日前十八天赶到洛阳,则他们达到洛阳的时间正好是这年的五月末,离立秋还有近一个月的时间。从节令上说,立秋离白露、霜降还有一段时间,中原地区一般不会出现“严霜结”的自然现象,则这两句诗的写景只是一种托喻,比喻自身所处的凶险的政治环境,以及诗人惊恐忧惧的心境,有如严霜肃杀万物般可怖。正如王逸注《九辩》所言:“君不弘德,而严令也。”“刑罚刻峻,而重深也。”“夫天制四时,春生夏长,人君则之,以养万物。秋杀冬藏,亦顺其宜,而行刑罚。故君贤臣忠,政合大中,则品庶安宁,万物丰茂。上暗下伪,用法残虐,则贞良被害,草木枯落。故宋玉援引天时,托譬草木。以茂美之树,兴于仁贤;早遇霜露,怀德君子,忠而被害也。”[7]用这段注语来说明曹植此处用典的奥义,是很合适的。

因此,“严霜结”与“白露晞”所写的并非实象,而是诗人意造的“假象”或喻象①《管锥编》第一册卷首论《易·乾卦》,引《正义》曰:“或有实象,或有假象。实象者,若地上有水,地中生木升也;皆非虚言,故言实也。假象者,若天在山中,风自火出,如此之类,实无此象,假而为义,故谓之假也。”……盖与诗歌之托物寓旨,理有相通。同书第90页论《诗·淇奥》:“窃谓诗文风景物色,有得之当时目验者,有出于一时兴到者。出于兴到,固属凭空向壁,未宜缘木求鱼;得之目验,或因世变事迁,亦不可守株待兔。”可作为理解曹植《情诗》的指南。,而且这两种假象还暗指曹彰暴亡这一事件。“严霜结”喻魏文帝对待诸王的严厉峻刻,犹如秋霜肃杀百草;“白露晞”一语寓意更幽晦。《说文》:“晞,干也。从日希声。”指阳光晒干水分,引申为消失、减少之意。这里暗指曹彰到洛阳后不明不白地死去,虽不能肯定是曹丕所杀,但曹彰的暴亡无疑使曹植感到震悼和疑惑,让他无法接受。来的时候三人结伴而行,虽然心里忐忑不安,但毕竟有手足同胞可以相互慰藉。而回去时却只有曹植与曹彪两人东归了,而且监国使者还不许他与曹彪同路而行,这更让曹植感到形单影只,异常悲哀。正如他在《赠白马王彪》中所写:“郁纾将何念?亲爱在离居。本图相与偕,中更不克俱。”“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归。孤魂翔故域,灵柩寄京师。存者忽复过,亡没身自衰。人生处一世,去如朝露晞。”本来,以日喻君,以露水喻人生的短暂,是汉末古诗中常见的托喻手法,如古诗《驱车上东门》中有“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的诗句。曹植这里用白露见日而晞,暗指曹彰到洛阳后被毒死。①案《世说新语·尤悔篇》载:“魏文帝忌弟任城王骁壮,因在卞太后阁共围棋,并噉枣。文帝以毒置诸枣蒂中,自选可食者而进,王弗悟,遂杂进之。既中毒,太后索水救之。帝预勅左右毁缾罐,太后徒跣趋井,无以汲。须臾,遂卒。复欲害东阿(曹植),太后曰:汝已杀我任城,不得复杀我东阿。”余嘉锡先生考论此事:“盖彰之暴卒,固为丕所杀,又实有害植之意,以卞氏不听,得免。世俗遂因其事而增饰之耳。”详见《世说新语笺疏》第896页。因为这是诗人刚刚经历的手足同胞的生死变故,死去的恰是与他一同来洛阳“会节气”的同胞兄长。曹彰是一员猛将,建安年间曾立过赫赫战功,被曹操昵称为“黄须儿”,但这样一位骁勇善战的手足同胞竟遭曹丕的毒手,这如何不让诗人肝肠寸断?但在当时刑网密布、动辄得咎的严酷环境中,曹植内心的悲痛不能直接倾诉,因此只得借助于“严霜结”与“白露晞”这两个语典喻象以含蓄表露。

“游者叹黍离,处者歌式微”一联。这里的“游者”、“处者”都是诗人自指。“黍离”是《诗经·王风》的一篇,《小序》:“《黍离》,闵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8]其第一章为:“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曹植自称“游者”,意即离开京师回到雍丘封地去的行人。他为何要“叹黍离”?这是因为诗人从曹丕如此严酷地对待曹魏宗室诸王的做法中,预感到魏国将会与宗周一样,面临着社稷倾覆的命运:洛阳城里富丽壮观的宫室宗庙,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荡为丘墟,废墟上会长满绿油油的黍子和高粱。这并不是曹植的杞人忧天,而是其政治敏感使他隐隐预感到曹魏政权潜藏着的危机。观他于太和五年上书魏明帝的《求存问亲戚表》(见《魏书》本传),就透露了他内心的隐忧:

盖尧之为教,先亲后疏,自近及远。其《传》曰:“克明峻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及周之文王亦崇厥化,其《诗》曰:“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是以雍雍穆穆,风人咏之。昔周公吊管、蔡之不咸,广封懿亲以藩屏王室,《传》曰:“周之宗盟,异姓为后。”诚骨肉之恩爽而不离,亲亲之义实在敦固。未有义而后其君,仁而遗其亲者也。

曹植在表中流露出曹魏宗室有“异姓为后”的担忧,与周大夫所发的“黍离之悲”是相同的,因此“游者叹黍离”,实际上是诗人在为曹魏政权骨肉相残的举措而哭泣哀叹。“处者歌式微”一句机杼相同,也是悲叹身世的凄苦之言。《式微》是《诗经·邶风》中的一篇,全诗为: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小序》:“《式微》,黎侯寓于卫,其臣劝以归也。”《传》曰:“寓,寄也。黎侯为狄人所逐,弃其国而寄于卫,卫处之以二邑,因安之。可以归而不归,故其臣子劝之。”(《毛诗正义》卷二)很显然,曹植是借用《式微》的诗旨,暗指自己被兄长逐离京师,被迫回到贫瘠的雍丘封地(雍丘在春秋时属卫国),与黎侯寄寓于卫一样,都是“可以归而不归”,内心充满了无限的悲愤凄凉。曹植的这些言外微旨,因为不能直接抒发,只得借助于《诗经》怨诗的命意含蓄吐露,其哀怨幽婉之情,隐藏于字里行间,“凄怆内伤悲”,非细细品味,难以寻绎。明末学者吴淇却颇能品得此中三昧:

凡情诗皆借闺房儿女之私,以写臣不得于君之思。子建此诗,旧注为忠君忧国之情,甚至以为不忘汉室,何其迂也。大抵子建平生,只为不得于文帝,常有忧生之嗟,因借遥役思归之情,以喻其忧谗畏讥、进退维谷之意。[9]

综上所述,曹植的这首《情诗》之所以要写得这样含蓄隐晦,言约旨远,令人费解,完全是迫于他晚年所处的严酷高压的政治环境,才不得不如此。这与他纵逸率真的本性并不相符,可以想见他作此诗时内心的极度痛苦。当然,从艺术表现手法来说,用典巧妙而抒情委婉,借古诗的离愁别恨抒发自己作为逐臣的哀怨,如盐在水,化而不使人知,确实达到了高超的艺境,他不愧为建安诗人之杰。

[1]《六臣注文选》卷二十九[M].四部丛刊影宋刊本.

[2][6]余冠英.三曹诗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100,90.

[3]黄节.曹子建诗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8:88.

[4]李善.文选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1366.

[5](晋)司马彪撰,(梁)刘昭注补.后汉书志[M].北京:中华书局, 1965:3123.

[7]洪兴祖.楚辞补注卷八[M].北京:中华书局,1983:186.

[8]《毛诗正义》卷四[M].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影阮刻《十三经注疏》本.

[9]吴淇.六朝选诗定论卷五[M]//三曹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 1980: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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