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士钦
(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人文科学系,山东 淄博 255100)
《聊斋志异》作品近五百篇,《黄英》是其中的一篇。作为一篇描写人与花妖相恋的作品,作者没有像处理其它此类题材的文章那样,把重心放在男女主人公波澜迭起、引人入胜的爱情故事上,而是把大量笔墨用于两个作为对立面出现的男人马子才和陶生身上。前者被作者塑造为一个尊奉儒家思想的典范,后者被作者描写为一个精通商贾文化的精英。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对他笔下这俩个有着截然不同理想追求的人,蒲松龄竟然都流露出赞许的态度。
先看马子才,他是一个尊奉儒家思想的典范。这从以下两点可见一斑。首先,他爱菊如命。用文中的的话描述是“闻有佳种,必购之,千里不惮”。为了证明这一点,书中还举了一个例子:当听说寓居其家的金陵客说金陵有菊花佳种,他不辨真伪,立即治装往寻,后“得两芽,裹藏如宝”,可见其对菊花的喜爱。菊花在我国历史悠久,它又名黄花、黄英,同“梅、兰、竹”合称花中四君子。据文献记载,在《礼记》中就有“季秋之月,……鞠有黄华”[1]的描述,鞠即菊。到了陶渊明菊花开始成为中国传统文人高洁品格的象征,他笔下 “采菊东篱下”的悠然,“三径就荒,松菊犹存”的恬淡,都让中国文人追慕不已。后世的优秀文人对菊花也多情有独钟,无论是唐代的白居易、黄巢,还是宋代的苏轼、李清照、周敦颐,都多有咏菊佳作。菊花早已其“清雅的色泽,澹远的清秀,挺劲的丰姿,成了儒士们用以表现孤高绝俗、坚贞自爱的人性品格,保持自我、不随流俗的独立意志以及贞骨傲霜、高风亮节的自然品性的传统意象”。 在中国古代的士人看来,爱菊早已超越了其本身的含义,而是作为儒士特有的一种情怀来描述的。可见,蒲松龄安排马子才爱菊是颇有深意的,其目的就是表现其高洁的儒家情怀。其次,马子才安贫乐道。安贫乐道也是儒家思想的核心内容。孔子就曾说过“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忧道不忧贫”,他最喜欢颜回也是因为他“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体现了其对安贫乐道的肯定。马子才可以说是一个安贫乐道的典范。当陶生说,“君家固不丰,仆日以口腹累知交,胡可为常!为今计,卖菊亦足谋生”时,他的回答是“仆以君风流高士,当能安贫,今作是论,则以东篱为市井,有辱黄花矣” 。[2]对他这种高洁的操守,连但明伦都感到非常钦佩,评价其“介节自不可及”。[2]可见,在马子才看来,精神上的操守是远远重于口腹之欲的。这一点在他和黄英结合之后也得到了很好的证明。他先是叮嘱黄英“作南北籍,以防淆乱”,在家中不到半年“触类皆陶家物”后,又“遣人一一赍还之,戒勿复取”。当后来实在无力改变这种现状时,他又发出了 “人皆祝富,我但祝穷耳”的感喟!这些都为儒家的安贫乐道思想做了很好的诠释。很显然在作者看来马子才绝对是尊奉儒家思想的代表。
与之相对应的是陶生。如果说马子才是尊奉儒家思想的典范,陶生则是践行商贾文化的楷模。陶生可以说是一个典型的封建社会成功商人。首先,他对正当追求财富有着一种难以遏止的渴望。为获取财富,他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像当卖菊谋生之论遭到马子才批判时,他就义正言辞地进行反驳说“自食其力不为贪,贩花为业不为俗。人固不可苟求富,然亦不必务求贫也。”体现了他对获取财富的渴望。其次,他经营有方,有着精明的商业头脑。当他种植的菊花开卖之时,马子才发现“其花皆异种,目所未睹”,这正是他掌握了商业经营中“人无我有,人有我优”精髓的表现;而且陶生还懂得随机应变、灵活经营,他并不因为自己的菊花好就固定在一个地方贩卖,而是懂得异地经营,当“门庭略寂”时,他就“以蒲席包菊,捆载数车而去”,到异地贩卖。再次,陶生似乎还懂得保守商业机密对事业持久发展的重要性。文中记载,买陶生花者,“次年尽变而劣,乃复购于陶”即是他保守育菊商业机密的一个例证。最后,他还懂得原始资本积累的扩大再生产。在有了一定的资金积累后,陶生没有满足于现状,而是在改善居住环境的同时扩大生产规模,他 “买田一区,筑墉四周,悉种菊”。渴望财富、经营有方、保守机密、扩大生产,这些都是典型的商人特质。毫无疑问,陶生是被作者作为一个成功的商人形象来塑造的。
对马子才作者无疑是肯定的,这从作者对他的评价“ 素介”,以及作者为这个穷儒士安排的佳人相伴、诗酒人生的幸福生活可以看得出来;对于陶生作者无疑也是喜爱的,这从作者对“醉陶”的评价可见一斑:“如见良友,如对丽人,不可不物色也。”“醉陶”是陶生所幻化,对他的赞美,无疑体现了作者对陶生这个商贾文化代表形象的肯定。对于理想追求和人生路途截然不同的马子才和陶生的肯定,实际上体现了蒲松龄对他们所代表的儒家思想和商贾文化的双重接纳,换句话说,儒家思想和商贾文化在蒲松龄的内心已经实现了交融。
那么蒲松龄的思想为什么会出现儒家思想兼商贾文化这种双重性呢?
对于前者,我们觉得不难理解,蒲松龄是一个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封建知识分子。他出生在书香门第,家族世代业儒,蒲松龄从小就在他父亲的教导下读圣贤书,在他成年后,从十九岁应童子试到六十三岁最后一次赴济南应试,其大半生都汲汲于科举,是一个典型的儒士,因此肯定作为儒家思想代表的马生本是应有之意。
然而对于后者,其喜好商贾文化的原因则值得我们探讨。这既要联系蒲松龄自身的人生经历也要联系他所处的那个时代。
首先,看其家世。蒲松龄虽然出生于一个书香门第,但其父蒲槃却有过因家道艰难而“去读从贾”的经历,而且经营甚好,“称素封”,对家境大有补益。这种经历不能不对蒲松龄关于商贾的看法产生影响。
其次,从蒲松龄的人生经历看,蒲松龄穷其一生汲汲于科举,但是命途多蹇,除十九岁连中县府道三个第一,补博士弟子生员外,直到七十一岁才援例得到了一个已无多大意义的贡生。生活的困顿、长期科举的失败,使蒲松龄对读书的信念产生了动摇,他曾多次在《聊斋志异》中对读书业儒进行反思,说过“数卷书,饥不可煮,寒不可衣”、“文业迂”等。而弃儒经商无疑是摆脱贫困生活的一条终南捷径。今天我们已经无由判断蒲松龄到底有没有从商的念头,但是根据《黄英》中马子才和陶生的辩论,其对商贾文化的赞许已经溢于言表了。
再次,从明末清初的社会大环境看。鲁迅先生曾经说过:“明清之际,是我国经济和思想文化形态转变的一个重要时期,商品经济的繁荣、思想解放的高涨、社会风气的变化,对这一时期的伦理道德和价值观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并由此导致了社会行为取向和个人生存方式的变化”。[3]这种变化实际上就是伴随着明末清初资本主义萌芽的出现、商品经济的较大发展,商人地位得到了极大提升,甚至出现了士商交融、士人加入商人集团的现象。这一点余英时先生谈得更为清楚:“明清之际的政治变迁曾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弃儒就贾的趋势。更重要的是这一变迁也大有助于消除传统的四民论的偏见,使士不再毫无分别地对商人抱着鄙视的态度。”[4]事实也确实如此,据《清代社会经济史研究》记载,在明清时期有很多有商家背景的太学生进入了仕途。有商家背景又没有进入仕途的太学生往往又回家经商,他们的太学生背景为其积攒了足够的人脉,成为当时社会一股重要的力量,他们亦儒亦商,加速了这两个阶层的交融。商人地位的提高,周围人们对商贾看法的改变,不能不对蒲松龄有所影响。
当然,我们说蒲松龄的思想实现了儒家思想与商贾文化的交融,并不等于说儒家思想与商贾文化在他心目中达到了相同的地位。实际上,在他心目中儒家思想和商贾文化的地位不是平等的,而是有从属关系的。这是因为,蒲松龄对商贾文化虽然产生了认同,但是作为士的一员,他仍然在有意无意之间体现了对儒家文化阵线的坚守,这在《黄英》篇中体现得非常明显。马子才作为一个家世并不富裕的再婚之人,却能娶到“二十许的绝世美人”黄英,不用劳作却过着“享用过于世家”的生活。而“丰姿洒落”、富甲一方的陶生却娶了马家的两个女婢为妻。一士一商差别竟如此悬殊。再者,经营有方、事业有成的黄英和陶生在马子才的劝说和影响下,最后都放弃了经商,前者是“遵马教,闭门不复业菊”,后者则“惟日与马共棋酒,更不复结一客”。陶生的女儿长成后,作者安排她嫁入世家,而不是商贾之家。可见在蒲翁心目中,儒家思想和商贾文化的地位是不一样的。正如卷七《赌符》篇中蒲松龄评论的:“夫商农之人,具有本业;诗书之士,尤惜分阴。负耒横经,固成家之正路;清谈薄饮,犹寄兴之生涯。”可见在蒲松龄的思想中商贾文化虽然也值得肯定,即“商农之人,具有本业”,但是他依然认为“负耒横经”才是“成家之正路”,商贾文化还是要从属于儒家思想的,或者说二者是“右儒左商”的关系。
[1]礼记[M].台北:华世出版社,1977:121.
[2]蒲松龄.聊斋志异[M].济南:齐鲁书社,1994:275.
[3]鲁迅.鲁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686.
[4]余英时.余英时文集 [M].广西:广西大学出版社,2004:5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