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伟
(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南京 210093)
从五四文学发端开始,中国文学对现代性的追寻便贯穿其中,在这一主导之下,文学能以更加复杂丰富的方式来表现后工业时代的社会情态和人的生存境况,体现出更具批判理性和沉思力量的现代精神。
文学现代性的发生,说到底取决于人的现代性体验的发生,现代性进程落实到个体上,正具体地呈现为个体体验的现代性进程。因此,我们需要看到的是,“没有现代性意识便没有现代性:要意识到与过去相比发生的变化和出现的差别,意识到我们生活在一个与旧时代根本不同的时代,也就是说要有变化意思”[1]。这种“现代意识”是始终贯穿于20世纪中国文学的发展历程的,现代意识和现代化的进程、现代性的追求是相生相伴的。
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先锋最前卫的代表”,新感觉派不仅仅是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积极引进者,也是中国现代主义小说的创立者。应该说,他们对于“现代”的体验是最为直接的,反映到他们的创作中,正表现为蕴含着强烈的现代意识。用施蛰存的话来说,他们的创作正是“现代人在现代生活中所感受的现代的情绪”,这里表现出的是一种强烈的自主的现代意识。
正如前面所述,这种体验是来自于“现代生活”的,那么何谓现代生活?先来看一段施蛰存的经常被引用的话:
“这里面包含着各式各样独特的形态:汇集着大船舶的港湾,轰响着噪音的工厂,深入地下的矿坑,奏着Jazz乐的舞场,摩天楼的百货店,飞机的空中战,广大的竞马场——甚至连自然景物也与前代的不同了。”[2]
这段话道出了那一时期社会的现代盛况,随着工业等各方面的进步,大都市的繁华,作家作为一类敏感的群体,自然感悟颇多。这里已经能看到有了最初的现代意识的萌发,这便是通过对社会现代化进程而得到的最为直接的都市现代性体验,于是作家也开始带着这种“变化的意识”去创作了。作为“现代人”的他们,创作中就自然有了那些“在现代生活中所感受的现代的情绪”。
在波德莱尔看来,这种现代生活具有短暂性、过渡性和偶然性,现代生活中的美正是体现于这些特性之中的。现代都市充满活力地展现了其现代性面貌:瞬息万变的商品、纵横交错的街道、密密麻麻的陌生人群,而这些短暂性、过渡性和偶然性的生活,在新感觉派作家的笔下表现得十分突出,可以说,新感觉派的出现也正是昭示着“现代都会要用现代情绪来感受”。
“人们是坐在速度的上面的”(刘呐鸥《风景》),在他们的笔下随处可见这一类对于都市生活那种快节奏的描写,人人都像是驾着风火轮般的向前冲着,而作为现代发展的标志之一的那些电气化的机械 “就像被沿街的商店的不健康的白色的电光激怒了似的,汽车和电车在青铜色的马路上歇斯底里地吼着、钻着。”(徐霞村:《MODERN GIRL》)
随着工业文明的迅速发展,机械开始在人们的生活中扮演起不可或缺的角色,给人们带来了不可思议的速度、快节奏,人们在各式各样的机械之中来往、生活,“五点到六点,全上几十万辆的汽车从东部往西部冲锋。可是办公处的旋转门象了风车,饭店的旋转门便象了水晶柱子。人在街头站住了,交通灯的红光潮在身上泛滥着,汽车从鼻子前擦过去。水晶柱子似的旋转门一停,人马上就鱼似地游进去。”(穆时英:《夜总会里的五个人》)这就是城市特有的速度感,正是因为如此的速度才使得现代生活短暂性和偶然性的出现,而这些都被新感觉派作家们敏感的捕捉到了。
新感觉派作家创作中,一类重要的人物就是这些现代化的物质女孩——摩登女郎。她们让人又恨又爱,大多漂亮、魅惑力强,有着巴黎或西班牙风的脸,性情都变动不居,难于把握。在这里,这些不可捉摸的妖艳女性、舞女,被看作是“现代性”的化身,在她们的面前,男子们无一例外的都是木讷无能的,被玩弄于鼓掌之间。刘呐鸥的《两个时间不感症者》中的那位女子甚至直言不讳:“我还未曾跟一个gentleman一块儿过过三个钟头以上呢。”穆时英的《被当作消遣品的男子》中的那位现代女子蓉子更是“在刺激和速度上生存着的姑娘哪”,是“Jazz,机械,速度,都市文化,美国味,时代美……的产物的集合体”,这位现代女子却只是将男主人公当作了消遣品来看待,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虽然男主人公在追求她的同时也不禁发出感慨:“对啦,问题是在这儿。换句话说,对于这位危险的动物,我是个好猎手,还是只不幸的绵羊?”但是却始终无法真正地将其舍弃,从另一角度来看,这一类现代女子对于男人们的诱惑,正如同这现代生活对男子的诱惑,这其中隐喻着人们在面对“现代性”时的困惑,难以把握而无力迷惘,可以说,这都是新感觉派作家们“对现代性的一种形象化的理解和诠释”[3]。
新感觉派作家们对都市(上海)现代生活都有一种浪漫激情的感觉,在这其中包含着的是他们独特的审美观念,都市为他们“提供了尽情发挥生命热忱的机会和气氛”,刘呐鸥就在给朋友的信中不无夸饰的对此做过描述:
“电车太噪闹了,本来是苍青色的天空,被工厂的炭灰布得黑蒙了,云雀的声音也听不见了。缪塞们,拿着断弦的琴,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那么现代的生活里没有美的吗?那里,有的,不过形式换了罢,我们没有Romance,没有古城里吹着号角的声音,可是我们却有thrill,Carnal inoxication,这就是我说的近代主义……”[4](“thrill,Carnal intoxication”,刘呐鸥在后文译成“战栗和肉的沉醉”)
作家们无一不对都市所具有的特殊的美所痴迷,以他们独特的视角来发现这都市中的另类美感。新感觉派小说的主人公都喝威士忌而不喝中国酒,他们和着爵士乐的节奏而不是中国的韵律跳舞,他们跳着狐步舞,跳着华尔兹,甚至在都市混泥土建筑林立的房间中,也透着诗意的温柔:“一抹橘黄的太阳光在窗前那只红瓷瓶里边的一朵慈菇花的蕊上徘徊着,镂花的窗帏上已经染满了紫暗暗的晚霞,映得床前一片明朗润泽的色彩”(穆时英:《墨绿衫的小姐》)
同时,这现代的都市可谓是动感十足,加上霓虹灯闪烁,舞乐跳荡,街上人流如潮,回力球场废弃的赌票如雪片撒下,可谓是一个摇晃的世界!
而这些对都市美感的采撷,都是体现于作家们的创作手法运用之中的。可以说,都市的现代感,包含双层含义,其一是指描写对象本身具有现代感,都市的现代感就来源于它的动感,色感,性感;其二就是指作家的描写手段具有现代感。
动感的形成来自对都市快节奏生活的临摹和对都市万花筒般的变化多端生活片段的组合。动感是由节奏感和立体画面感体现出来的,以快速的节奏来表现现代都市生活是所有新感觉派作家的惯用手法,他们异常重视节奏是因为他们深深体会到现代生活时时刻刻在速度着。
同时,作家们还充分的运用了许多电影镜头式的手法,比如蒙太奇手法的运用,几个场景组切,跳跃的镜头表现出快速的节奏:“当中那片光滑的地板上,飘动的裙子,飘动的袍角,精致的鞋跟、鞋跟、鞋跟、鞋跟。蓬松的头发和男人的脸。男人的衬衫的白领和女人的笑脸。伸着的胳臂,翡翠坠子拖到了肩上。整齐的圆桌子的队伍,椅子却是零乱的。暗角上站着白夜使者……飘动的裙子,飘动的袍角,精致的鞋跟,鞋跟,鞋跟,鞋跟,鞋跟,蓬松的头发和男子的脸……”(穆时英:《上海的狐步舞》)在这里,叙述角度的迅速变幻传达出了城市特有的速度感。
他们同时还重视对各种感觉的表现,“通过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的客体化、对象化,使艺术描写具有更强的可感性,具有某种立体感”,最终化为了“通感”的表现手法,如:“‘《大晚夜报》!’卖报的孩子张着蓝嘴,嘴里有蓝的牙齿和蓝的舌尖儿,他对面的那只蓝霓虹灯的高跟儿鞋鞋尖正冲着他的嘴。‘《大晚夜报》!’忽然他又有了红嘴,从嘴里伸出舌尖儿来,对面的那只大酒瓶里倒出葡萄酒来了。红的街,绿的街,蓝的街,紫的街……强烈的色调化装着都市啊!霓虹灯跳跃着——五色的光潮,变化着的光潮,没有色的光潮——泛滥着光潮的天空,天空中有了酒,有了灯,有了高跟鞋,也有了钟……”(穆时英:《夜总会里的五个人》)
这些有色彩的象征,动态的结构,充满速率的表达,充分表现出了这个现代生活所具有的现代感。
写作作为了谋生的手段,这使得知识分子们获得了真正的支配、掌握自己命运的权利,也就是说他们可以不再像古时那样只有去追求功名才能生存,他们可以不依恃于任何人而生活,自由展现自身的个性,而且新感觉派作家们笔下的人物,都“被还以常人、普通人的身份心理”[5],他们都是一群普通的市民,英雄、圣人的光彩在这里被消解,作家和他笔下的人物都是以日常生活的意识,也就是以一种世俗化的、功利性的思维来面对世界。这里体现出的是一种现代市民主宰自己生活的独立意识,“小说家作为市民把这种普通人的精神投入小说创作,使二十世纪的中国小说获得了一种基本的现代人文精神”[6]。
也正因为如此,新感觉派的作家们表现出的是一种独特的生命态度,他们的作品就更能写出人物内心深处的悲哀。“生存虽然有物质基础,但本质是精神性的。这意味着人不因物质生活条件的改善而获得精神世界的满足;相反,物质生活的丰盈往往导致精神世界冲突的加剧。”[7]
在这现代生活中人们精神发生了变异,人自身已经被物化了,人类只能是作为社会这个巨大机械的一个微小零件而存在,丝毫没有自己的生存空间和生存价值,所做的也只是毫无意义的反反复复的机械式的动作:
“他试着把眼光看向将来……台灯的玻璃罩的花纹中,满嵌着揩拭不去的灰尘,呼人铃需揿两三下才能稍微地发着疲懒的吟吟声,玻璃墨水台上积满了红蓝的斑渍,而挺厚的账簿写完了一本,又送来了一本,好像永远是不会写完的,而他还是这样机械地每天从早上九点钟坐到下午四点钟……”(施蛰存:《鸥》)
在这里,主人公作为一个大银行的小职员,每天所做的只是坐在桌子前,重复着相同的工作,所打交道的也是那些“……数字,数字,数字,无穷无尽的数字,无穷无尽的$$$$$啊!”下班之后则是无所事事,只能在都市中徘徊,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加在身上的是满满的空虚和惆怅。自己能做的只能是“端坐在上海最繁盛市区里的最大银行中做着白鸥之梦。”(施蛰存:《鸥》)
这便是现代都市文化下面人的另一副面孔,“城市对于人们既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8],每一个都市人都是披着疲惫的外衣,现代性正如一把双刃剑,给人们带来巨大进步和愉悦的同时也带来了深刻的困惑和痛楚。现代生活中,非人性的技术的过度发展,导致的是人的孤独感,在新感觉派作家的笔下,这种使得都市赖以存在的科技文明与生活在其中的人的文化冲突,被他们最先领悟到了,他们从社会的角度又转向了人自身的角度、人性的角度,表现着“对都市中人的生存处境的一种体验”,引导着我们发现现代生活的另一面。
新感觉派的创作在文学大潮之中并不能算是主流,但是他们用那敏感的笔触书写了对现代性的最初体验,他们的创作正是“现代人在现代生活中所感受的现代的情绪”,体现着深刻的现代意识,虽然他们的书写并不能说十分深刻,却算是真正的现代派主题,他们对于都市现代文明既追随,又有反省和批判;既喜欢,又厌恶。这种复杂的意识情感正说明着他们已经能够意识到了这现代性的多元性,正是这宝贵的现代意识将他们的创作提升到了新的境界。
[1]伊夫·瓦岱.文学与现代性,[M].田庆生,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2]施蛰存.又关于本刊的诗,转引自现代的诱惑:书写半殖民地中国的现代主义(1917-1937).史书美著[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283.
[3]张生.时代的万华镜——从<现代>看20世纪30年代初中国文学的现代性[M].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8:78.
[4]刘永丽.1926年11月10日刘呐鸥致戴望舒信,转引自被书写的现代:20世纪中国文学中的上海[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版社,2008:101-102.
[5]李今.海派小说与现代都市文化[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325.
[6]李书磊.都市的迁徙[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3:53.
[7]杨春时.现代性视野中的文学与美学[M].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02:37.
[8]吴福辉.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说[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115.
[9]张新颖.20世纪上半期中国文学的现代意识[M].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