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亚旭
(1.肇庆学院文学院,广东肇庆 526062;2.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外国文学文化研究中心,广东广州 510420)
抗争荒诞:论马尔罗小说的死亡意识
李亚旭1,2
(1.肇庆学院文学院,广东肇庆 526062;2.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外国文学文化研究中心,广东广州 510420)
马尔罗是法国当代著名的文学家、政治家,其文学创作直指:人如何面对人类必死的生存的荒诞性。马尔罗的小说有浓厚的荒诞意识,并以个体独秀的方式抗争人类荒诞的命运;马尔罗在其小说中表现出来的这种面对死亡的独特体验,反映了西方文化在“上帝死了”以后个体抗争死亡的个性选择。
荒诞; 忧生; 独秀; 归藏
马尔罗的小说创作深受巴斯卡尔的影响,他以小说的形式表现了巴斯卡尔的哲学主题:荒诞,并试图为荒诞找到解脱的办法。法国批评家安德烈·莫洛亚论述马尔罗的小说主题说:“马尔罗也像很多人一样,引用过巴斯卡尔的话:‘请设想一下戴着锁链的一大批人,他们每个人都被判处了死刑;每天,当着其他人的面,将一些人处死;留下来的人,从他们同类的状况中,看到了他们自己的状况……这就是人的状况的形象比喻。’这就是荒诞性的根本之所在。”[1]263-264马尔罗在巴斯卡尔人的状况中读到了“死亡”的荒诞性,这一荒诞性贯穿马尔罗一生的社会活动与文学创作。可以说,马尔罗的小说创作是对荒诞的文学书写,也是在文学世界中突围荒诞的表征。
死亡,对于马尔罗来说,绝对不是遥不可及的幻想。马尔罗生于1901年,一生之中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西班牙内战、越南战争。
第一次世界大战对马尔罗的影响似乎更为突出。那时,马尔罗刚好17岁,战后欧洲社会弥漫着的价值观混乱、困惑和悲观的情绪影响了这个法国青年对生命的体验。让·拉库蒂尔在《马尔罗世纪传奇》写道:“对他来说,重要的还不是出生在何处,而是出生在何时。那是最荒唐的、史无前例的、最残忍的战争正在结束的时刻,是欧洲社会面对遍野的尸体、成千上万的瞎子、伤肢残体和中了毒气的人的时刻,是它面对惊慌失措的战争受害者、社会价值观发生动摇、经济崩溃和建筑物一片残垣断壁的时刻。”[2]4马尔罗“被抛入”了这样的历史境遇,死亡很自然地进入了他的视野。直到1972年,70多岁的马尔罗回忆起自己的青年时代,死亡的阴影依然是他最强烈的印象,他说“我们与我们前辈之间在二十岁时的差别,在于我们面对的历史现实不同。他们在二十岁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发生,而我们的这个时代是在死亡的阴影下开始的。我们这代人的历史就像一辆坦克辗过了战场。”[3]3战后的欧洲令人体会到生命的有限和脆弱。世界是如此的动荡不安,生命稍纵即逝,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形而上学对人类追求真善美的生存假设——人应该追求一种终极的、完美而幸福的生存——面对战后的现实是如此的软弱。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人类已经无法在抽象的上帝、科学的理性和高扬的人文精神中掩饰自己面对死亡的困惑与不安。
生命的脆弱给予马尔罗的是荒诞的体验。荒诞原指音乐中“不和谐”的音符,词典中的解释是:“有悖情理和规矩,不合时宜,不合理性,不合逻辑。”[3]114从词典的解释中我们可以看出,荒诞和理性相对立。人类变动不居的生活状况需要理性的寄托,全知全能的上帝是人类最自然的救世主:“上帝使人得救,上帝使人得到拯救,使人获得德行与幸福的统一,从而使人不朽。”[4]49到了20世纪,尼采高呼“上帝死了”,上帝不仅不是救世主,反而是基督教压抑人性的象征。上帝死了,西方人皈依上帝掩饰死亡宿命的谎言被揭穿了,注定要死亡的生命,究竟还有什么意义呢?人们发现,原先嘲笑的西西弗斯的行为其实就是自己的命运写照:命运已经由神预定,人类任何努力都是徒劳无功而又荒诞可笑的。在战后欧洲社会弥漫着的悲观意识中,马尔罗体会到了生命的荒诞性:死亡是人类预定的命运。人就像推着石头的西西弗斯,不管你如何努力,都难以逃脱死亡:人抗争死亡的一天其实也是将自己的命运交还给死亡的一天。马尔罗体会到了生命的这种荒诞性,不断地在自己的作品中加以表现,不断地探求抗争命运的路径,甚至直接将自己最成熟的小说命名为《人的命运》。
荒诞是西方人对外寻求意义而又无所依托的生命体验[5]。西方文化对生命是外向超越性的追求,是一种明知无意义又强加意义的西西弗斯努力。“上帝死了”之后,西方人意识到了生命必死的宿命,从而对生命有了强烈的荒诞意识。为了抗争荒诞,马尔罗以个体尊严抗争生命的耻辱,形成了尊严/耻辱的二元结构,柳鸣九对此论述道:“他才把人注定要死亡的这种必然性称之为‘人的耻辱’,而这耻辱的对立面则是他所谓的‘人的尊严’。”[6]290可见,马尔罗体验到的荒诞是生命生物性的荒诞,他最终以生命的文明性对抗了生命的生物性。
死亡构成了生命意义的悖论。从死亡来讲,人生本没有意义。但从过程来说,人生又是走在路途上的具体存在,必须赋予意义。无意义中是有意义的过程,有意义却包含着无意义的结果,生命的链条无穷,个体的生命有限。人生就是这样一种悖论。如何处理这种悖论性的生命特征?如何面对死亡的命运?马尔罗通过《人的命运》作出了艺术性的回答。
《人的命运》探讨了生命的荒诞以及人抗争荒诞的路径①。中国实际发生的上海工人起义和4·12反革命事变等重大事件之中,通过设置混乱、压抑又充满战斗激情的小说场景展示人物如何认识生命?如何面对生命?马尔罗在小说中抒发了人面对命运的荒诞、孤独、寂寞和无奈之感,同时通过主要人物京、陈、卡托夫、老吉索尔、费拉尔、柯拉毕克等人的行为和生活态度表达对抗争死亡的设想。陈、老吉索尔、费拉尔、柯拉毕克是抗争荒诞的艺术形象,这类人物形象体验到了生命的孤独、寂寞,他们反抗命运,却无力逃脱人性的羁绊;京以自杀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死是京最后的自主选择,这种选择展示了生命对自己负责、自己完全把握生命意义的存在意识,从而在死亡中争得生命的自尊。
陈是一个恐怖主义者。陈在第一次刺杀行动中感到了肉体的神秘性,这种神秘性甚至超越了刺杀的意义。“在他所献祭的革命背后,尚有一个深奥莫测的世界在骚动,尽管今晚充满了忧虑,但与这样一个世界相比却依然是光明的。”[7]2唐寅塔的躯体引起了陈对包含着生命的肉体的兴趣,他在刺杀生命的过程中体会到了死亡的真实和神圣。就此马尔罗安排了三次谈话探讨这个问题。在最后一次谈话中马尔罗明确地点明陈对生命的认识。陈认为恐怖主义:“不是宗教,而是生命的意义所在”[7]184,“是对自己命运的完全主宰”[7]184。通过行动来追求生命的意义或者主宰自己的命运是陈和京的共同之处,然而,陈将死亡看成生命的意义,他从反叛生命的“不安宁”中体会到了生命的实在感,从而批评皈依于上帝并从上帝那里得到安宁的牧师“只是生命的瞎子”[7]165-167。当陈把死亡当作生命的意义时,他不能忽略一个问题:为何而死?死亡虽然是生命的宿命,但是,人是可以自己选择的智慧生灵,人可以为自己的生命设置意义,因此,认清死亡并选择死亡并不是抓住了生命的本质。陈以为自杀就是对生命意义的主动性把握,却不知道为死而死掌握不了死亡,为死而死反而使自己成为死亡的奴隶。这样的悖论导致陈在临死时的痛苦感受以及对蒋介石是否坐在车上的执着。死亡不仅仅只是死亡,死亡还牵连着为何而死,这是陈失败的原因。
京是马尔罗在小说中着力刻画的人物形象,京的思想和行为在某种意义上是马尔罗思考人类命运的结晶。小说为京设计了来自现实和思想的双重困境。从现实环境看,京所活动的社会环境是一个压抑的世界,“任何力量均不能使之摇晃的这种灯光,将那些死胡同和弄堂两侧的颓垣断壁连同上面的斑斑污秽,从冷清的阴暗处显露出来,而且这种灯光似乎还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永恒不变的气味。就在这些墙壁的后面,藏匿着五十万人:纱厂里的人,自童年时代每天就工作十六个小时的,患胃溃疡、脊柱侧凸病以及食不果腹的人。”[7]16这样一种充满死亡、颓败、压抑、贫穷和阴暗色调的世界激发了京等革命者解放上海的热情。京积极筹备并领导了上海工人起义,当蒋介石准备镇压工人起义时,京又多方奔走,拒绝交出武器,继续引导工人进行抵抗。京的革命行为和中国共产党领导上海第三次工人起义非常相似,《人的命运》因此也被视为描写中国革命的第一部西方小说。
小说除了描写京参与上海工人起义的过程,还不断地在革命情节中穿插京对生命意义的议论,这些议论构成了京的思想困境。京与陈、老吉索尔清醒地认识到了人类命运的荒诞,巴斯卡尔的哲学主题构成了他们行动的枷锁,也是他们反抗现实的深层动力。小说安排了京与陈的一次对话,京对陈说:“我父亲认为:人生的本质就是苦恼,就是对自己命运的了解,一切恐惧,包括对死亡的恐惧无不由此而产生……但一吸鸦片就可以从中解脱,鸦片就有这种作用”[7]150,恐怖主义后来成了陈的鸦片,而京选择了革命行为,通过革命向死亡争得尊严。京在临死前对死亡有了强烈的感受:“死亡,他目睹的太多了,而且,由于所受的日本教育,他一向认为按照自己的方法去死,用一种与自己的生存方式相类似的方法去死是适宜的。况且,死亡是被动的,自杀才算得上自己的行动。”[7]306京将自杀看作生命的最高表现形式,从而赋予了死亡与生命相同的意义,因此,京的革命行为是使自我摆脱死亡宿命的武器。通过革命行动,京把握到了生命的意义。通过自杀,京又以自己的方式反抗了人面对死亡的无可奈何之感,京就是马尔罗反抗荒诞命运的超人象征和强力符号。
荒诞与抗争荒诞是马尔罗小说创作的总主题。《征服者》、《西方的诱惑》、《王家大道》中的主人公无不生活在生命的荒诞之中,但他们并没有在荒诞中沉沦,而是通过抗争荒诞彰显生命的价值。“可以在生活中接受荒诞,却不可能在荒诞中生活。”这是马尔罗借助小说人物抒发出来的个人宣言。法国学者弗朗索瓦丝·陶朗洛认为,马尔罗的小说人物与其社会生活保持着一致性,他说:“作者与他笔下的人物颇为相似,从加林到万桑·贝尔日,这些人都把个人生活与政治立场化为一体。他十分出色地阐明了自己对人道主义下的定义:‘人道主义……而是意味着:我们抛弃了自己身上兽性的要求,我们要在毁灭人性的地方重新恢复人性’。”[8]313生命的荒诞是人生物性的必然结果,但人是能思想的,必须在文化的世界中找寻抗争荒诞的路径,从而突围荒诞。马尔罗最终回归西方文化传统,通过个性独秀的方式重新获得生命的尊严。
马尔罗在《人的命运》中设计了一次陈与孙的对话,这次对话其实是中西方生命意识的一次交锋。在第一次刺杀蒋介石失败后,陈决定一个人扑到汽车底下引爆炸弹。陈最终体悟到这是一种赴死的本能欲望,因此,当孙怀疑他是想把恐怖主义变成一种宗教时,陈回答道:“不是宗教,而是生命的意义所在……”[7]184紧接着,陈又补充道:“是对自己命运的完全主宰。”[7]184孙对陈这样的回答并不理解,孙对死亡的理解是:“我是为了我们,而并非为我个人而战斗。”孙还说:“如果我同意那样做,你明白,我就觉得我牺牲不是为了大家,而是为了……”“为了你”[7]185。这段对话清楚地表明,陈的死亡是为了主宰自己的命运,而孙是为了群体为了他人而牺牲。“为我个人”与“并非为我个人”体现的正是中西方文化因何而死的深层结构。西方是一种独秀式的文化观念,强调个体选择自我命运的独立性。
“独秀”强调了生命的个体意识和个体意义,这种个体的观念是古希腊岛国文化或海洋文明特质的赓续。栾栋先生认为:“从中世纪经文艺复兴到现代社会,不论人与神、人与宇宙的关系有多大的变化,总体上呈现了人性战胜神性和征服自然的人文指向。人是‘宇宙之精华,万物之灵长’,人是‘会制造工具的动物’,是‘使用语言的动物’……诸如此类的定义,与西方先哲关于‘人是万物的尺度’,是‘政治动物’或‘社会动物’等概念并没有根本上的区别,表现出了古今赓续的思维定势。”[9]24马尔罗在《人的命运》中所表达的荒诞意识以及抗争死亡的选择是西方独秀式文化观念的现代表现。人文复兴和启蒙运动之后,西方不断高扬人的价值,人的理性精神被抬上了神坛,但是,人在战胜自然的同时也远离了人作为动物与自然息息相关的本性,因此,西方文化的发展处于一种悖论:人的文明程度越高,人越远离了人性,这种人性的远离在现代已经引起了哲学家的关注,现当代西方文化中的异化概念就是对这种远离的回应。异化的英文词源是alien,其词根有隔离、隔开之意,它形象地表明了西方文化隔开、隔离、疏离、远离本性的困境。马尔罗敏锐地捕捉到了西方文明发展的荒诞,深刻地体悟到:文明程度再怎么高级都无法面对死亡的本性。
马尔罗体会到了西方个体独秀的荒诞,但其对抗荒诞的选择却又加强了这种独秀的文化观念。京对生命的认识是马尔罗对抗荒诞的传声筒,在京死后,马尔罗借助斐写给梅的一封信更清晰地表达了自己对于人类命运的乐观态度。斐在信里写道:“他(海默里希)对我说:‘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懂得了为什么而工作,我不再干等死了……’请告诉吉索尔,我们都在等他。自从到这儿以后,我总在想他上课时所说的话:‘当文明最痛苦的因素——奴隶的耻辱,现代工人的劳动——突然变成一种价值的时候,当奴隶不再回避这种耻辱、而是期待着从这种耻辱中解救出来的时候,当工人不再是回避这种劳动、而是在这种劳动中找到自己存在的理由的时候,文明本身是会转化的’。应当使那种还只是地下墓室教堂似的工厂变为主教座堂似的工厂,应当使人们在那里见到的不是神明,而是人类向地球开战的力量……”[7]333,“劳动应成为阶级搏斗的主要武器。世界上最雄伟的工业计划目前正在研制中。计划规定,五年内要改变整个苏联的面貌,把它建成欧洲第一流的工业强国之一,继而赶上并超过美国。这个宏伟的事业……”[7]334通过斐的信件,马尔罗表达了人向命运开战的尊严。这种从死亡之中争得的尊严最后又转化为向自然开战、向自己屈辱的命运开战的具体行动,在某种意义上,马尔罗这种超人式的抗争最终走向了人与自然的完全对立,人超然独立成为文明的人,但是,人仅仅具有文明的一面吗?人是否可能因文明而遗忘自身的物性呢?独秀式的抗争忽略自然与群体对自我的规约,自然成为了人屠宰的对象,人成为孤独的超人,成为什么都敢干,什么都可以孤注一掷的人。
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死亡意识与人类文明的发展始终相伴。人类对死亡感受越是强烈,人类文明的发展就越是深远。马尔罗小说的意义就在于,通过小说人物对死亡的体验与抗争展现了人类命运的必然归宿,从而引发人类对自己生命的更深层次的认识,认识到了人类面对自身命运的挣扎、无奈,触摸到了人类面对死亡所应该有的态度,从而更加清醒。
注 释:
① 关于《人的命运》的主题思想,历来有多种理解。有从现实主义也有从哲理小说的角度加以解读。从作品所描写的小说情节看,小说更倾向于是探讨人的命运的哲理小说,这种观点越来越引起研究者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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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亚旭,男,肇庆学院文学院讲师,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外国文学文化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