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斌,杨治远
(中国民航飞行学院航空运输管理学院,四川 广汉 618307)
近代以前,国人因傲视世界的国力与文化而不乏自信,这种自信虽带有一定的盲目性,但整体上仍属积极健康的自信。然而,鸦片战争的爆发以及随后的一系列战争逐渐改变了国人的传统世界图景,大致经历了震惊、怀疑、自卑的心路历程,随之伴随而来的则是民族危机感与民族耻辱感,悲情意识经过渲染所形成的自卑如魅影相随。甲午战后,中国知识分子对中国的认知渐趋悲观,自我鼓励式的话语似乎并不足以成为安慰惨败后的国人,情感表达异常复杂,自卑的情感体验跃于报刊杂志,这种“消极的自我信[1](P6)是与自信截然对立的惭愧、羞怯、灰心的复杂情感,自我怀疑、全面肯定及否定是其重要表征,这些均在在甲午战后的中国知识分子的言论中得到很好的呈现。本文主要梳理甲午战后中国知识分子的悲情意识渲染、强化的大致过程,以及为重塑民族自信心所付出的努力。
中国传统文化的耻辱观既有个人层面的道德约束,也有集体层面的王朝荣辱。《荀子·非十二子》言:“君子耻不修,不耻不见信;耻不能,不能不见用。” 《左传·昭公五年》:“耻匹夫不可以无备,况耻国乎!”[2](P130)在处理对外关系过程中,中国讲求“以德服人”,以礼服人”,“招携以礼,怀远以德”(《左传·僖公七年》)。以力服人本身亦耻辱,“德”、“礼”、“耻”等要素构成的中国传统文化体系实际是中国自信重要来源。然而,一系列屈辱条约的签订让传统知识分子视为奇耻大辱,南京条约之后,“而天津,而越南,而马关,一耻再耻,一殆再殆,而积薪厝火,鼾声彻外,万牛回首,丘山不移。呜呼,岂外加之力犹为大耶?抑内体之所以受力者,有所不任也。”[3](P31)严复更视为奇耻大辱,认为:“日本以寥寥数舰之舟师,区区数万人之众,一战而翦我最亲之藩属,再战而陪京戒严,三战而夺最坚之海口,四战而覆我海军。”[4](P542)此外,耻辱还包括国人在外之耻,据东方杂志载,“有上海陈新礼者,带来缠足少女二名,往圣路易赛会,当侍茶之役”,旅美华人认为此丑暴于外人,“可谓无耻极矣。”[5]
甲午战败后,清廷的王朝尊严荡然无存,但中国知识分子还是对中国传统藩属国沦为他国附属国及与中国有同样遭遇的国家怀有复杂的感情,在深表同情之际,明显表露出曾经强大的“中央之国”无力援助的苦闷与无奈,当然更多透露的是日益紧迫的民族危机感与紧迫感,康有为就对中国恶劣的国际环境评论道:“夫人今非战败之损也,非有开罪之失也,而一纸书来,取南满,东蒙、山东、福建万里之地,及国命之铁路,甚至蹶而踏之,蹙而缚之,以财政军事顾问相要,以全国之要地警察、国命所托之兵工厂相索,是以我为保护国也。保护国者,亡国之别名也。”[6](P137)梁启超也表示:“敌无日不可以来,国无日不可以亡。数年以后,乡井不知谁氏之藩,眷属不知谁氏之奴,血肉不知谁氏之俎,魂魄不知谁氏之鬼”。[3](P65-66)同时,经过社会舆论的渲染,王朝耻辱其实已逐渐内化为知识分子的个人耻辱,认为“国之无耻,由于人之无耻而成也。平时举国上下,各积其奴颜婢膝以求容,及至事起仓卒。”[7]又谓,“国耻者,非国中少数人之耻也,亦非多数人之耻也,乃全国国民之耻也。”[8]
甲午战前,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自信并未因两次鸦片战争失败于人而丧失,对东邻日本多流轻蔑态度。1880年,两江总督刘坤一就以鄙夷的口吻评论日本:“以日本手掌之地,而又土瘠民贫,如欲与中国为难,多见其不知量矣!”[9](P505)即使对日本有戒心的李鸿章也认为:“日本在唐宋以前贡献不绝,至元世祖往征大败后乃夜郎自大,今彼虽与西洋和好,尚无如朝鲜何,岂遽能强压我国耶?”[10]然而,甲午的战败让中国士大夫、知识分子的自满虚骄张狂回到了割地赔款的现实残酷,民族自信心遭遇顿挫,由战前的全面肯定转向了战后的全面否定,已然很难心平气和地接受持续崛起、强大的日本存在,明显带有负面苦痛的心理去感知,康有为就表示:“夫以中国二万里地,四万万之民,比于日本,过之十倍,而为小夷慢侮,侵削若刲羊缚豚,耻即甚矣,理亦难解。”[11](P167)将曾经学习中国的“小夷”日本侵略中国形象地喻为“侵削若刲羊缚豚”,康有为更视为“奇耻大辱”。从当时的言论看,康有为等知识分子似乎有意强化这种耻辱感,康有为还强调:“日本地域,比我四川,人民仅吾国十之一,而赫然变法,遂歼吾大国之师,割我辽、台,偿二万万。若夫印度,突厥,岂非古有名万里大国哉?然今则夷为奴属,或割为病夫,听诸欧蹂躏焉。”[11](P3)“奴属”、“病夫”、“蹂躏”这些词汇渲染了中国地大却落后、又无能为力的无奈之情。中国屈辱战败的后果更引发了时人无数遐想,甚至带有明显的夸张狂想,这一点在又在康有为《上清帝第五书》中用“顽愚”、“聋瞽蠢”、“非洲黑奴”、“分割之图”等词汇得以呈现:“夫自东师辱后,泰西蔑视,以野蛮待我,以顽愚鄙我,昔视我为半教之国者,今等我于为非洲黑奴;昔憎我为倨傲自尊者,今则侮我为聋瞽蠢冥矣。按其公法均势保护诸例,只为文明之国,不为野蛮,其谓剪灭无正教之野蛮,救民水火,故十年前吾幸无事者,泰西专以分非洲为事耳。今非洲剖讫,三年来泰西专以分中国为说,报章论议,公托义声,其分割之图,遍传大地,擘画详明,绝无隐讳。”[11](P189)
然而,康有为焦虑之际仍充满了希望,强调:“大抵欧美以三百年而造成治体,日本效仿欧美,以三十年而举成治体。若以中国之广土众民,进采日本”,中国将“三年而成效举,十年而霸图定矣”。在康有为看来,“彼(日本)与我同文,则转译辑其成书,比其译欧美之文,事一而功万矣。彼与我同俗,则考其政变之次第,鉴其行事之得失,去其弊误,取其精华,在一转移间,而欧美之新法,日法之良规,悉发现于我神州大陆矣。”[11](P3-5)即使值此背景,中国知识分子对日本仍保持相当的尊重,转将民族耻辱感转化为民族自信心,并怀“卧薪尝胆”的自强期望赴日学习,正如葛兆光认为:“在晚清一直到民国初年间,相当多的中国知识人对于日本是相当佩服的,日本明治维新给中国的刺激,现在怎么估量都不过分,它激起了传统中国的自强心情,特别是在甲午一战后,尽管战败耻辱的感情始终纠缠着中国人的理智的思索,但似乎很多人都从此意识到这一点,就是日本比中国更接近西洋式的‘文明’,而西洋式的‘文明’就等于是近代国家和民族的‘富强’。所以,步日本的后尘,追求文明进步,在这方面,很少有人提出疑问。”[12](P227)中国的知识分子也打破“华夷”传统观念与文化的傲慢偏见,开始放低姿态向日本学习,并称赞日本:“文明之度胜中国,非但亿兆与一比例也”。[13](P697)尽管如此,中国被“东洋三岛”的小国日本打败,无疑会对中国知识分子对中国在世界位置中的认知产生强烈的身份认同困境,周边藩属国相继为列强所控制的结果也让中国在亚洲的颜面扫尽,这些导致政权内外的知识分子“逐渐开始对传统的君主权威与传统价值体系丧失了信心。在民族危机的压力下,中国知识分子的急迫与焦躁心情与日俱增”。[14](P24)这种急迫与焦躁情绪就在东京留日生重政治、轻学问的特质中有所呈现,据张君励的回忆:“前清末年,大部分东京留学生都是热心政治,所谓求学不过在政治运动中以求学帮助自己智识之一种手段,很少有人以学问为目的,以努力学问为终身事业的。这个时期只知有政治,有救国。在东西洋求学的人们,关于宇宙间何以有智识有学术,学术何以有许多门类,何以有所谓方法,这种种问题,大家偶尔在书本上翻到,至于真正研究纯粹学术的人,可以说是绝无仅有。”[15](P4)
1915年,日本提出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中国上下群情激奋。5月7日,日对华发出最后通碟,日本此举被国人视为奇耻大辱;5月9日,袁世凯对部分内容除“容日后协商”外,其余全部宣布予以接受。消息传出后,各界纷纷通电反对。北京总商会为此发起国耻纪念大会,章士钊就在《时局痛言》一文注释中将5月9定为国耻纪念日。[16](P8)
随后,社会各界每逢5月7日、5月9日纷纷进行各种活动以资纪念,悲愤的情感不言而喻,影响的扩大也让国耻纪念上升至政府性行为。1928年5月25日,蒋介石由徐州致电掌握教育大权的蔡元培,直接对中小学教科书的编写内容提出了强硬的要求:“教科书之精神,其一即为国耻,而尤须注重胶东与辽宁之耻辱;其次乃为历史三民主义与五权宪法;再次则为本党之历史与国民革命之意义。”[17](P144)蒋介石还在电报中强调:“尤须注重小学教科书与小学教师,必使其有爱国雪耻之血心,而后方能任其为老师也。”[18](P410)1929年7月1日,中央执行委员会第二十次常务会议就通过了《革命纪念日简明表》,将五九、五三、五卅、沙基惨案四国耻纪念日列入国耻纪念,规定:“由各地高校党部召集各机关各学校各团体代表举行纪念,并全国下半旗以志哀耻,不放假。”[19](P10)国耻纪念演化为事实意义上的政治节日。
值此背景,一些国耻书籍相继出版。1933年,小学课程增加《国耻纪念史》内容,前后还出版了《中国国耻地理》、《中国国耻地理图说》、《国耻史要》、《国耻史》、《国耻史讲话》《国耻小史续编》等。国耻随之从民间词汇成为教科书使用频率较高的词汇,国耻教育与社会情感取得了一致。但社会各界的共同纪念的国耻纪念的目的是雪耻,即所谓“明耻教战”,要求“将这‘国耻’两个字改为‘雪耻’两字”,[20]将国人的悲情情绪转化为拯救民族危亡的情感动力,知耻而后勇的背后透露的更多是希望。
“次殖民地”是中国知识分子、政党领袖将中国与其他弱国相较后形成的使用频率较高的词汇,这些国家就包括朝鲜、越南、印度、土耳其等国,“次”即指中国政权依然存在,但情势较上述诸国较好,即所谓的“半主权国家”。[21](P58)然而,孙中山持相反意见,强调“中国受压迫的情境,还远不如其他之半殖民地”,因此“中国是次殖民地”。[22](P16)有人还进行了进一步强化,认为,中国国际地位“乃一落千丈,比次殖民地还不如”,[23](P4)即是“不如一般殖民地的次殖民地。”[24](P263)无论如何,中国的知识分子均不约而同认为,中国在世界的声誉“扫地以尽”,国际地位“已逐渐降坠至半主权国家”,已沦为“次殖民地位”。[21](P58)
事实上,“次殖民地”本可被赋予有机会、“自信”色彩的词汇却多被渲染为耻辱性、易生伤感的词汇。
“次殖民地”话语的渲染既是政党作为行之有效的动员民众方式进行,又是中国知识分子有意识激发国人忧患意识、进而奋起救国救民的重要载体。就前者而言,孙中山就在北上宣言中称,北伐的一个目的“在变更外债之性质,使列强不能利用外债,以致中国坐困于次殖民地之地位”。[25](P294-295)在社会舆论方面,时人动辄以“奴隶”、“牛马”来形容国人的生活状态:“八十余年来我国受不平等条约的桎梏,丧失了自由独立,陷于次殖民地的地位,国民历尽奴隶牛马生活,婉转呻吟于帝国主义铁蹄之下。”[26](P35)
中国知识分子甲午战后的悲情意识、个人羞耻、国家耻辱、民族危机想象的渲染,终极的目的还是激励国人知耻而后勇,对未来的期许,强调的是“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事实上,耻辱更多是中国知识分子对国家的过去与现状深刻反思之后的内向愤怒与自责,国家羞耻之心、自豪感与荣誉感各民族皆有之,正常的羞耻之心可激发民族自我图强的信心,正如马克思所言:“耻辱就是一种内向的愤怒,如果整个国家真正感到了耻辱,那它就会像一只蜷伏下来的狮子,准备向前扑去。”[27](P407)1928年,在中华民国大学院第一次全国教育会议上,朱家骅等人提交并获得通过的《中小学应特别注意国耻教材以唤起民族观念案》就指出:“我国迭受外侮,民气日弱,欲强国保种,须唤起国民同仇敌忾。”[28](P980)此外,对过去辉煌的重温也是激励国人的重要手段,如,强调近代以前的中国“在世界文化发展之历史上,有最先之地:在世界人口总数之统计上,占最大之数量;自人类智力程度之测验上,得最优之成绩,而在其自然的基础上,又有其温和的气候,肥沃的土壤,以及丰富的物产。这些都是客观公认的事实,不是我们主观自夸之大言。”[29](P4)中国知识分子唤起过去历史的美好记忆不仅仅是生成战败后的悲情意识,在于重建民族自豪感与自信心,进而鼓励国人奋发,社会舆论甚至还运用弱国反抗的例子来动员国人,如强调:“试看印度人在英帝国主义者严重监视之下,还是不断地起来反抗;朝鲜人在日本帝国主义者铁蹄压迫之下,还是时时起来运动独立;菲律宾在美帝国主义者极端钳制之下,还是时时起来要求自主,——他们都是处于附庸的地位,言论,政治,军事等,一切都失掉了。”又如,强调过去的土耳其与波斯,“帝国主义者谁也不把他们看在眼睛里;可是一旦奋发起来,拼命与帝国主义者相周旋,至此也不得不望而却步了。”[30](P4-5)
然而令人的遗憾的是,一些人似乎更愿意从反面进行认知,正面激励的效果并不明显,或多或少还有后遗症,弱国自悲情结仍不经意间萦绕当今国人心际,按照吴建民先生的看法,当今弱国心态的表现很多:“对别人的评论十分在意”、“对自己的成绩喜欢炫耀,言过其实,不顾实际地拔高,有三分偏要说到六七分,不说六七分就不过瘾”、“对于存在的毛病和缺点则不大愿意提及”、“瞧不起小国、弱国”、“在大国、强国人士面前,总有些底气不足,自惭形秽,觉得矮人一头”。当然,“弱国心态是中国一段屈辱的历史所形成的、要摒弃弱国心态,我们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路要走,而且,要克服它也并非就是一件容易的事情。”[31](P351-352)无论如何,甲午战后中国知识分子的“悲情激励”话语有助于强化国人的民族认同,推进现代民族国家的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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