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强
(1.毕节学院 人文学院,贵州毕节 551700;2.河北大学宋史研究中心,河北 保定 071002)
在众多求雨习俗中,以龙求雨是比较重要的一种。不过,随着人们想象力的不断丰富,龙的形象逐渐明确,由神兽转变成人,最终取代雨师的位置而成为家喻户晓的龙王。
在汉族传统观念里,龙一直是通天潜渊的神兽,它又怎么变成人了呢?这与佛教的传入有关。史载:“《史记·西门豹传》说河伯,而《楚辞》有河伯词,则知古祭水神曰河伯,自释氏书入,中土有龙王之说,而河伯无闻矣。”[1](P178)
西汉丝绸之路的开通加速了中西交流,佛教得以传播。东汉出现汉译佛经,译者觉得佛经中的“那伽”与中国的“龙”比较相似,遂将其译为“龙”。传播过程中,佛教入乡随俗,吸收中国文化。前秦苻坚时长安有个名叫涉的僧人,“能以秘咒下神龙,每旱,坚常使之咒龙请雨。俄而龙下钵中,天辄大雨,坚及群臣亲就钵观之”[2](P2497)。唐代也有胡僧召龙求雨。据《太平广记》记载,有一个名叫不空的梵僧,“能役百神,玄宗礼之”。“玄宗又尝召术士罗公远与不空祈雨,互陈其效,俱召问之。不空曰:‘臣昨日焚白檀香龙。’上命左右掬庭水嗅之,果有檀香气。每祈雨,无他轨则,但设数绣座,手旋数寸木神,念咒掷之,自立于座上,侍木神口角牙出,目瞑,雨辄至。”[3](P3164)
成书于魏晋南北朝的汉译佛经《法华经》最先出现了“龙王”一词,记载有八位龙王[4](P5)。唐代汉译佛经《华严经》则将龙王增加到十位,这些“无量诸大龙王……莫不勤力,兴云布雨,令诸众生热恼消灭”[5](P122-123)。随着佛教的广泛传播,“龙王”逐渐被中国人接受。在中国人看来,人间有帝王,天廷有玉帝。“王”对于他们来说相当熟悉、根深蒂固,由此龙王也轻易地得到他们的认可。民间信仰是股不可忽视的力量,达到一定程度时便会得到帝王的认可(往往是出于统治的需要)。因此,天宝十年(751年)正月二十三日,唐玄宗“封东海为广德王,南海为广利王,西海为广润王,北海为广泽王”[6](P834)。大观四年(1110 年)八月,宋徽宗赵佶将传统五方龙正式封王,“封青龙为广仁王,赤龙为嘉泽王,黄龙为孚应王,白龙为义泽王,黑龙为灵泽王”[7](P465)。在佛教“龙王”传入并得到人们普遍接受以后,中国传统神兽“龙”在帝王的提携下,最终人格化,且登上王位。从此,龙神在人们心目中不再是动物,而是人。
说到求雨,还有一个重要角色不得不提,即被列入国家祀典、最早被视为正宗雨神的雨师。其名称因时因地而异。《周礼·春官·大宗伯》曰:“以槱燎祀司中、司命、风师、雨师。”郑玄注曰:“雨师,毕也。”[8](P530)“毕”是指二十八宿中的毕星,这是人们将天象与农事相结合的结果。《楚辞·天问》中称“屏翳”为雨师[9](P44),郭璞也以怪神“屏翳”为雨师[10](P263)。此外,还有人以玄冥为雨师[11](P304)。虽然雨师为国家正祀,但在百姓心目中,龙一直是通天潜渊、兴云播雨的神兽,其布雨能力远远超过雨师。有些雨师在施雨时还须借助龙的神力,华夫①道经中称其为雨师。就是如此。施雨时,他“左手执盂,内盛一龙;右手洒水状”[12]。其左手执盂,而盂中放龙,用意明显。佛教传入中国后,布雨神兽“龙”遂人格化为王并取代雨师地位,成为正宗雨神。不过,佛教的传播过程也是汉化过程,甚至宋代还有一些胡僧模仿中国传统的自焚法求雨。史载:“后汉载封为西华令,大旱,积薪坐其上自焚,火起而雨;谅辅为广汉掾太守,祷雨连日无所得,辅自暴庭中……近世浮屠多为自焚求雨以感人。”[13](P866)
如前,中国龙王信仰始于唐。人们遇旱为求得雨水,纷纷祭祀龙王。祀龙王求雨大体可分为五种:祈祷,巡游,取水,暴晒,谢神。
据《铁岭县志》记载:
酷旱望雨于无可如何之中,遂效桑林之祷。在乡则联合数村一家一人,在城则通知各商号亦一家一人,头戴柳枝,齐集龙母庙。僧道讽经,地方官及各团体首素衣跣足,各执瓣香或小旗,擂鼓呼天,声闻远近,一步一跪,或数十步一跪……以三日为期,至期不雨,候三日仍不雨,设坛再祷。[14](P116)
祭祀分四个步骤:设坛祭祀、僧道诵经、持香跪祷、擂鼓呼天。设坛、诵经是惯用的祭祀法,跪祷为表明诚心,擂鼓呼天表达对雨水的渴求。参与人员都头戴柳圈、跣足,模拟布雨。绥化地区满族、汉族旱时求雨,“众皆赤足,戴柳枝冠,作降雨状”[14](P444)。有的地方还“手持柳条”[14](P458)。跣足则是故意受皮肉之苦,以期得到龙王的怜悯。诚心极为重要,甚至能够影响求雨的结果。因此,在求雨之前往往还须洁身斋戒。唐人李德裕便有此举,“岁或大旱……将与祭,必闲居三日,清新斋戒,意己接于神明”[15](P7287)。为了让龙王明白祈祷的意图,人们有时还“剪纸为旗各执一,书‘沛然大雨’”字样[14](P179)。除了村寨集体举行祭祀外,各户于“宅外祀龙神牌,宅内贮水器,插柳枝,祝甘澍”[14](P392)。有关南方祭祀龙王的材料不多。不过,从有限的材料我们仍可看出其方法与北方的大同小异。《直隶绵州志》曰:“春夏之交,旱则祈雨,禁屠沽,设坛于龙神祠,集僧道绕坛诵经,印捕各官,朝夕步祷拈香,谐坛行礼。”[16](P98)
祈祷无应时,人们将龙王抬出庙宇,四处游行。有的地方抬龙王神牌,有的地方抬龙王神像,有的地方抬神亭(内置神牌)。西丰县亢旱时,“乡人于龙神庙祈祷。如约期不雨,便舁龙牌或像各处告求”[14](P135)。南皮县遇天旱时,“请关帝或龙王像,设坛三日,舁像铙鼓游行”,各户“门插柳枝”游行队伍及跟随者必须“戴柳帽,且执柳洒水作雨状”[17](P406-407)。东丰县天旱时,“乡民有祈雨之风,结队跣行,头戴柳圈,高呼求雨”[14](P364)。在巡游这一环节中,伴随舁龙王这一中心的其他辅助性措施与上述祈祷中的做法没有什么不同:跟随人员戴柳圈,持柳枝洒水模拟布雨,跣足呼号诉说旱情和对雨水的渴求,以期龙王怜悯布雨等。
有时人们还会从外地水潭取水回来,敬奉以求雨。宋诗人张耒《叙雨·序》记载了这一习俗:“福昌之民,有祷旱于西山者,取山之泉一勺祠之,不数日而雨。邑民言旱岁取水以祠,辄应,且其取之者,非特福昌也。”[18](P327)取水求雨有两层用意:其一,以水引水。原始思维认为同类相生,泉水与雨水是相通的,可以相互感应。当天旱无雨、四处干涸时,深山中的水潭仍有水,这就增加了水潭的神秘色彩。于是,人们取回这些神奇的水,以期感应降水。其二,祀龙神(王)。众所周知,龙潜于渊,龙人格化为王以后,受佛教龙宫、龙王、龙女等故事影响,在深潭之下有宫殿。当天旱祈祷无效时,人们认为龙王在龙宫里没有受到感应,没有施雨,故致龙潭取水。取水亦有双重含义:龙王掌管雨水,其宫殿中的水必能更好地感应他;龙王和其他神祇一样都有自己的真身(原形),偶尔会以真身形象出现,龙王的真身是潜于龙潭中的龙,取回了龙潭水就相当于请回了龙。所以,可将人们取水“得雨,谢降撤坛”之后的“派乡老送水”[17](P578)之举视为送龙王回宫,也只有如此才能解释送水的原因。这与台州定海村民晒龙母舅得雨后“鼓吹送还庙”[19](P863)的道理一致。满城遇旱时,“派人赴抱阳山,或龙潭,或一亩泉水,取水供之”[17](P360)。新乡县民赴黑龙潭取水[20](P52)。浙江安吉在旱情特别严重时,官府参与取水求雨活动,“派吏属赴天目山龙潭取水,颇有应者”[19](P753)。山西榆社旱时“跪拈阄,请某处龙神取水”[17](P578)。
即晒龙王,是比较极端的做法。中国人对于神还是持崇敬态度的,不敢轻易冒犯,虐待龙王实为无奈之举,因此,典籍中这方面的记载不多。这种做法用意在于:让龙王尝尝干旱之苦,惩罚龙王布雨失职。河北新河县农民遇旱求雨时,“曝龙王像烈日下”[17](P514)。山东陵县称晒龙王求雨为“武祈”,由少年充当神尸(称“马匹”),僵卧于烈日下[19](P111-112)。
久旱逢甘霖,百姓愁烦尽消、万般欢喜,因此有谢神活动。酬神时间有两种:“或当时谢神,或延至秋后。”[14](P116)谢神有两方面内容:官府致谢,百姓备香楮、牲醴至龙王庙祭拜;演戏剧或皮影戏娱神和自娱。《海城县志》曰:“既雨降,守土官复率属公服诸神坛行礼,乡人则备香楮、牲醴,赴庙致祭,或演剧唱影以酬神。”[14](P83)山东陵县则“迨秋收农闲,则就关帝庙或龙神庙醵金演剧以酬之”[19](P111-112)。
乍一看,龙王是呼风唤雨的主宰,其实不然。检读中国典籍可发现,他并没有像人格化之前的龙那样作为云雨的主宰,而只是天帝命令的执行者。表现如下。
其一,是否应该降雨决定于天帝。正如伊水、洛水龙王对诵经求雨的僧众所说的那样:“然雨者须天符乃能致之,居常何敢自施也。”[21](P11-12)若龙王违令私自行雨,会受惩罚。相传司管天河的玉龙不忍黎民受苦,私自行雨,被贬下凡随玄奘取经。得功复职后,因武则天称帝,惹恼了玉帝,玉帝下令四海龙王三年内不得降雨人间,他又私自为百姓行雨,再度被贬下凡[22](P20-21)。
其二,行雨范围、时辰及雨量也取决于天帝。据说李靖发迹前,曾在灵山狩猎时误入龙宫投宿,遇有此事:“天符命龙长子行雨,周此山七百里,五更须足,无慢滞,无报伤。”因龙子未归,为避免“违时见责”,龙母请李靖相助行雨,并告知他天帝规定的雨量。但是,李靖怜民久旱,自行增加雨量,造成水灾,导致龙母受责八十杖,背脊皆是血痕,龙子亦受累[23](P188-190)。泾河龙王为赢得与卖卦先生所打的赌,自诩为呼风唤雨的主宰,私自改动降雨时辰和点数,从而触犯天条,成为魏征的刀下冤鬼[24](P61-63)。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笔者认为主要有三方面原因。
一方面,龙王虽取代了雨师的地位,但雨师的地位也不高。在施雨各神中,雷神为公爵,风神为伯爵,雨师没有爵位。虽进入了国家祀典,却未受重视,最高为中祀[15](P3152)。龙王承袭雨师地位以后,其神格也不高。
另一方面,龙神信仰只是民间信仰,一直未进入国家祀典,只是淫祀。朝廷对于龙王的敕封,只能说明龙神信仰影响较大,连朝廷也不得不迎合,并不能说明龙王的神格得以提升。所以,才会出现对这种敇封的非议:“夫人之所以为人,国之所以为国,以其有义礼而名器存焉。尝见龙王祠而有敕封者,龙虽灵物,亦兽也……苟为礼官者建议于庙堂可也。”[25](P166)在那些尚礼的反对者心目中,龙王仍然为兽而非人。
中国传统诸神大多具有凡人的特点。在文人笔下,这些神灵被描绘得栩栩如生,其实这些都是世俗人性的真实反映。作为神界最高统治者玉帝也有私心、睚眦必报:十二月二十五日,凤仙郡侯献供斋天,与妻恶言相斗时怒发无知,推倒供桌,泼了素馔,唤狗来吃了。正逢天帝下界之日,于是以旱灾作为惩罚,命四海龙王不准施雨,三年滴雨未下。而龙王“虽能行雨,乃上天遣用之辈。上天不差,岂敢擅自来此行雨”[24](P592)?堂堂玉帝,却以郡侯的冒犯而迁怒整个凤仙郡百姓,龙王亦不敢私自行雨。
龙神人格化为王以后,中国文人大胆地冲破佛教藩篱,赋予其不同的俗人性情。正因为如此,文献中便出现了触犯龙王便会遭报复之类的记载。“波知国,在钵和西南,土狭人贫,依托山谷,其王不能总摄。有三池,传云大池有龙王,次者有龙妇,小者有龙子。行人经之,设祭乃得过。不祭,多遇风雪之困。”[26](P2280)甚至龙王也唯利是图:“水西有池,龙王居之。池边有一寺,五十余僧。龙王每作神变,国王祈请,以金玉珍宝投之池中;在后涌出,令僧取之。此寺衣食,待龙而济,世人名曰龙王寺。”[27](P299)民间传说亦然。富阳县有人曾凿麓山烧砖做瓦,把龙王室给破坏了,惹得群龙共忿,决定三百天不下雨,以示惩罚。因此江河池井都干涸了,田禾全都枯死[28](P95)。
人间有帝王百官,神界亦如此。龙王在神界系统必须服从于天帝,兴云布雨听从天帝的命令。人间官吏违旨会受处罚。作为天帝的臣属,龙王也不能为所欲为,否则亦会受罚。前文提到的泾河龙王被斩剐龙台就是一个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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