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曦
(滁州学院 思想政治理论课教学研究部,安徽 滁州 239000)
居林脱俗 万物一体
——谈谈《西游记》中 “樵子”的文化和审美形象
陈晓曦
(滁州学院 思想政治理论课教学研究部,安徽 滁州 239000)
樵子在古代经典作品中,不单是一种职业,更多的是通过他们的活动场所——山林,展现出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因而就隐含了特殊的文化和审美意义。在《西游记》中共有五次樵子(有时与渔夫一起)的登场,在总体上都表现出他们居林脱俗的样态,从而流露出古代文化观念中对万物一体的崇尚与理解。
《西游记》;樵子;自然;文化和审美
樵子,顾名思义就是持斤斧的打柴人。出于农耕社会的悠久传统,打柴或为生计作为生活临时添补而贸市,或为自家烧煮之用。他们徜徉山林,感受自然与天趣,洒脱而率真。在古代文学作品中,樵叟(或者渔夫)既作为一般性人物出现,也作为作者特意安排的角色出现而寄有深意,成为铺垫叙事、推进情节,甚至点破迷局的重要文化和审美符号。有时候,与其说他们是推进情节发展的过渡性角色,倒不如说他们更像是山中高士。《西游记》这部小说中多次出现“樵子”的意象,本文就此试作一钩沉。
在第一回中,猴王从东胜神洲出发,漂洋过海至南赡部洲,再远涉重洋至西牛贺洲求仙寻道。于西牛贺洲处猴王发现非同寻常之幽境,曲径林深之处忽闻歌声《满庭芳》:“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苍迳秋高,对月枕松根,一觉天明。认旧林,登崖过岭,持斧断枯藤。收来成一担,行歌市上,易米三升。更无些子争竞,时价平平,不会机谋巧算,没荣辱,恬淡延生。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1]6这是第一次出场的樵子,其打扮就非同寻常:“头上戴箬笠,乃是新笋初脱之箨。身上穿布衣,乃是木绵捻就之纱。腰间系环绦,乃是老蚕口吐之丝。足下踏草履,乃是枯莎搓就之爽。手执衠钢斧,担挽火麻绳。扳松劈枯树,争似此樵能!”[1]6悟空误将此樵夫当成神仙,原来是一位“行孝的君子”,与母相依为命。正是通过他,悟空找到了位居“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的师父须菩提。
从歌词、穿着与对答中我们不难发现,樵子的基本生活状况:简单清苦,自食其力,却恬淡自然;与神仙为友,不涉计谋巧算。访仙求道的猴王,为何需要这样的一位“指路人”?难道仅仅是巧合?其实不然,如此怡然自足的态度、切近自然的心境,实际上正流露出传统中士人对天道、大道的一般理解。
在第九回(袁守诚妙算无私曲,老龙王拙计犯天条)里,出现十分戏剧化的场面,张稍渔翁和李定樵子发生了一场争论:水秀和山青,孰更好更高?这不能不说是吴承恩的一次“狡计”:通过对于山和水的秀美七个回合的“渔樵攀话”,实际上是把山水田园生活的推崇发挥到极致,反过来也尽情嘲讽了争名夺利、贪图荣华富贵的扭曲生活。诚如对话之初,张渔翁所感叹:“我想那争名的,因名丧体;夺利的,为利亡身;受爵的,抱虎而眠;承恩的,袖蛇而去。算起来,还不如我们水秀山青,逍遥自在,甘淡薄,随缘而过”。[1]64当然,作为铺叙情节的行为意图,渔樵对话也引出了“守城神机妙算,龙王罪犯天条”后文。刘康德先生曾经对于中国哲学中渔夫、樵叟的哲学形象给予了注意和总结。他说:历代文人看重“渔”和“樵”的劳动场所——山水,是因为在这些文人看来,人常处这山水之中,大概更能从中悟道得道,感悟天机真际,所以历代文人是乐此不疲。[2]48
樵子形象第三次出现在第三十二回(平顶山功曹传信,莲花洞木母逢灾)。唐僧勒马驻足踟蹰间遇见一樵夫。在日值功曹报信之前,已经基本讲述平顶山两妖魔的状况。透过唐僧的眼睛,我们可以了解其穿戴:头戴一顶老蓝毡笠,身穿一领毛皂衲衣。老蓝毡笠,遮烟盖日果稀奇;毛皂衲衣,乐以忘忧真罕见。手持钢斧快磨明,刀伐干柴收束紧。担头春色,幽然四序融融;身外闲情,常是三星淡淡。到老只于随分过,有何荣辱暂关山?[1]256这次不是第一回的“新笋箬笠、木棉布衣、蚕丝环绦、枯莎步履”,而是“稀奇的毡笠、罕见的衲衣”。这位樵子给我们的印象是:干练有力,神情悠闲,融融淡淡。与悟空的对话时,见悟空便调侃试探,说“和尚,他那里有这许多工夫?只是把你拿住,捆在笼里,囫囵蒸吃了。”后来,八戒等人被两魔逮住后,悟空打死两魔老母,后又用净瓶装住银角魔王,金角老魔在洞中大怒道,“且休举哀,把猪八戒解下来,蒸得稀烂,等我吃饱了,再去拿孙行者报仇。”
樵夫早言的蒸吃此处居然被应验了,莫非这位樵夫具有非凡预见力与洞察力的高士,抑或纯属巧合?其实,要紧的倒不是高士或巧合,而是在樵夫身上作者寄予了他对事态的直观领悟:似乎是稀松平常的三言两语,却往往暗合了事态发展的真相。与其是说是樵夫练就的本领,倒不如说,是他们浑然天真的生活无形中培育了他们如此的无蔽直观能力。烂柯之喻就是说打柴人得道成仙的故事。可见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是被作者精心选中的,而非偶然巧合。
第四次登场的樵子是在第五十九回(唐三藏路阻火焰山,孙行者一调芭蕉扇)。彼时师徒四众路阻火焰山,听说翠云山有人持有宝扇。悟空前往,相遇一樵夫。伐木樵子说:“云际依依认旧林,断崖荒草路难寻。西山望见朝来雨,南涧归时渡处深。”经樵子介绍,铁扇仙是牛魔王之妻,行者大惊失色。樵子见行者沉思默虑,嗟叹不已,便笑道:“长老,你出家人,有何忧疑?这条小路儿向东去,不上五六里,就是芭蕉洞,休得心焦。”行者道:“不瞒樵哥说,我是东土唐朝差往西天求经的唐僧大徒弟。前年在火云洞,曾与罗刹之子红孩儿有些言语,但恐罗刹怀仇不与,故生忧疑。”樵子道:“大丈夫鉴貌辨色,只以求扇为名,莫认往时之溲话,管情借得”。[1]491
这个场景中,这位樵夫是不是仅仅作为一个“被问路的人”而安排的呢?其实,与其说是当地一熟人这么简单,不如说是一位尽参天机之高士。(1)口中吟哦,深得大道之妙。此诗本是宋代欧阳修的《樵者》,此处被吴承恩借用,通过樵子之口颂出,樵子颂樵诗,浑然天成。诗中宏观与微观的关系,或者说,立志与力行的关系以及前因与后果的关系,被艺术地展现出来。(2)香象过河,以反问释悟空之疑虑。“出家人有何疑虑”实际上是鼓励悟空勇往直前,对应着“云际依依认旧林,断崖荒草路难寻”。虽然悟空神通广大,但是取经非得遍历艰难。纵然灵山往来数次,但是跋山涉水一路上总有断崖荒草之境遇。(3)羚羊挂角,以道理交给悟空借扇之策略。“只以求扇为名,莫认往时之溲话”实际上是提醒悟空有遮有表,对应着“西山望见朝来雨,南涧归时渡处深”。悟空蹬踏仙炉,肇始取经路途之难,可谓前因后果,分毫不差。后来的情节中,正是悟空提到自己是“悟空”,而没有单说借扇,才引发罗刹女之怒气。可以说,悟空没有悟到樵子偈子的玄奥。
第五次登场的樵子是在第八十五、八十六回(心猿妒木母,魔主计吞禅,以及木母助威征怪物,金公施法灭妖邪)。唐僧被抓,绑缚在洞中,遇见另一位被抓来的樵子。一番对话之后,唐僧感叹:“山人尚有思亲意,空教贫僧会念经!事君事亲皆同一理。你为亲恩,我为君恩”。[1]716如果取经本身就意味着修行,无疑樵子的话语对于唐僧也算是一个提醒:即,事君事亲同为一理,出家在家共为济世,儒佛旨归不二。扫除妖魔,再次踏上西去之路后,樵子引路送别。唐僧马上再忖思量,感叹取经路阻且长。樵子第二次宽慰唐僧少忧思,因为成功不远。“老爷切莫忧思。这条大路,向西方不满千里,就是天竺国极乐之乡也”。[1]726取经是“大路”,是通往极乐之大道,何必忧惧渺远?这看似极为平常的话语,何尝不包含一种灼见呢?其实,这位樵子并未去过天竺西天。从小说整体安排我们知晓,九九八十一难此时只经历七十一难(隐雾山之难到通天河落水),尚有十难在后面。所以,“大路”一说并非指通向灵山之路是通衢平坦,毋宁说是对取经大业为大道的充分肯定(取经乃是“夺天地造化之功,可以与乾坤并久”,见第九十九回),是对取经四众信心的一次再动员和再加强。樵子的朴素言谈中妙含点化。难怪唐僧听了,即有所悟,遂翻身下马,深谢樵子。
诚如本文开篇所述,盖樵夫(或曰樵子、樵叟)者,乃是躬身山林的劳作之人。他们日出而作,心有丘壑,贯看春花秋月,总享山青水秀,不涉蝇营狗苟,远离名利纷争,四时力行中身体与心灵双遣双憩。他们既是普通人,又非寻常者。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他们常年心情在自然中尽被陶冶,隳黜机心与算计,于天然天趣中尽得天机之造化。自古以来,中国人就有“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思想。[3]这里的大美绝不是依赖分析和判断的知性路径可以获得的,如果流于“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4]反倒是对于整全性的大美构成格格不入。儵忽报德,为混沌日凿一窍,七日而死的例子,[5]成为千百年来审美活动中禁分别尚浑全的圭臬。而《西游记》中山林之于渔樵,是生于此、长于此的自然空间和心灵空间;渔樵之于山林则不是主体和客体的分割式关系,相反他们都能自顺天地之美,所以才能道出常人所无法道出的天机和神韵。刘康德对于其中原因的分析为:(1)这山水之景能触人肌骨、搅人魂魄、使人忘其形骸及湮灭人迹。(2)这山水之景又能荡涤人心尘埃,使之神情开朗、平淡恬静。[2]48因此,渔夫樵叟的意象乃是一种天人相通、万物一体的表征。
悟空两次对话樵子,一是防仙问道之际,二是取经有困之时。被缚落难的唐僧也与打柴人互诉倾吐。吴承恩之所以如此安排情节,不能不说是受到了传统文化的影响与熏染。传统文化中,《诗经》的“伐柯者”、《论语》中的“荷蓧丈人”、《屈原》中的“渔夫”、陶子诗文中的“田居者”等等,林林总总构成了文化形象中除了士大夫之外的另一群体。他们往往躬身耕作,以旁观者眼光看出了当局者的困惑。时常寥寥数语,却句句中的,胜似滔滔高论。因为长期冥除勾心斗角,摆脱名缰利锁的染污,令其心灵自在徜徉,简单朴素中性情得到了滋养。我们看到太多的士人作品中每每流露出对东篱采菊、南山悠然、把酒桑麻、扁舟孤篷、渔歌互答式生活的憧憬和向往。他们集自食其力的劳作者和退居山林的修行隐者双重身份于一身,不受俗务羁绊,来去任运逍遥。可以说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有“性本爱丘山”的文化情结与寄托。在第七回的渔夫樵子七轮酬酢中把这种乐山好水之情愫渲染到了极致。究竟是山青更美,还是水秀更美,我们相信任何一个读者都赞同两者都美,渔樵联诗攀话是对山青水秀最佳诠释。
《西游记》长期以来都是以“金丹大道论”为主导性解释模式,几成垄断之势。近年来,不同视角的解读逐渐涌现,如文本与跨文本的研究;方言、翻译研究;比较研究;宗教及其冲突与共融研究;人物形象塑造与分析,尤其是对于其中女性妖魔的研究等等,都让这部杰出的小说展现出丰富性和多元性。《西游记》中对于山水的刻画,往往是用歌赋的形式来表达。不止是对于花果山水帘洞,这样的福地洞天极力铺陈,就是对于妖洞怪府也不惜笔墨,作者也不忘突显其自然之胜境。其次,《西游记》的研读当然首先是注意其“主要人物”,但是也不可忽视了其中的作为配角的“次要人物”。樵子和渔夫,就是作为这样次要人物而登场的。他们和山水(自然的典型代表)的关系,都一方面充实了作品,另一方面也间接流露出古代文人墨客对于文化与审美一般性理解。而这种理解越是带有非主动非自觉的因素,越是值得我们加以沉潜含玩之。因为,这不仅仅是写景状物提供次要人物完善情节那么简单,可以说品读经典如果遗忘了在构成传统背景中最大的生活世界——山水——的驻足留意,在文化和审美上那将是极大的损失。
[1]吴承恩.西游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2]刘康德.论中国哲学中的“渔翁”和“樵叟”[J].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2).
[3]郭庆藩.庄子集释(外篇)·知北游:第二十二[M].王孝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61:735.
[4]郭庆藩.庄子集释(杂篇)·天下:第三十三[M].王孝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61:1069.
[5]郭庆藩.庄子集释(内篇)·应帝王:第七[M].王孝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61:309.
Among Nature from Crowd,and All in One:——On Cultural and Aesthetic Image of“Woodsman”in Journey to the West
Cheng Xiaoxi
The image of Woodsman in the classical literature,is more than an occupation.Rather,the author highlights a kind of harmonous relation between man and nature by presenting his special natural workplace(mountains,sometimes rivers),which displays particular significance of both culture and beauty.InJourneytotheWest,five times there appears Woodsman(together with Fisherman),and it shows their status of living in the mountain and away from worldly madding crowd,and understanding and appreciation of All in One in ancient classical works.
JourneytotheWest;Woodsman;nature;cultural and aesthetic
I207.4
A
1673-1794(2012)06-0026-03
陈晓曦(1974-),男,安徽六安人,讲师,哲学博士,研究方向:中西方伦理学理论与应用研究。
教育部青年基金项目:90后大学生的价值选择能力研究(12YJC710041)
2012-1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