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良湾 古海阳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广东广州 510006)
“民族国家”是一个具备多重镜像的形象,而文学则一直是此形象的其中一种最重要的想象方式。对1937—1949年的香港“南来作家”群体来说,现代民族国家想象成为了他们在战时进行写作、思考时无法规避的最大主题。在战争年代,作家个人生存记忆与时代相重合,个体的诉说因转化为对民族、国家的书写而获得思想的广度与深度。侯桂新的《文坛生态的演变与现代文学的转折》摆脱了“南来作家”与本土文学复杂关系的纠缠,站在“从香港想象中国”的角度提出了:“中国现代作家在其香港书写中展现了怎样的现代民族国家想象?”并就此引申出一系列问题。侯桂新对“南来作家”现代民族国家想象方法的研究充分汲取了本·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和布迪厄“文学场”理论,从文学运动、媒体中介、写作主体三个层面对香港文坛进行了具体论述,将“南来作家”的现代民族国家想象贯穿于文学生产机制的运作之中。
对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来说,以流派研究为支撑,以中西融合的现代追求为理想的讨论模式,已成为民族想象的一个重要范式。这一范式构建了主流学术生态的同时也衍生出诸如机械地探讨“南来作家”的阶级出身、作品的社会内容等宿疾。对于20世纪30、40年代的香港来说,国家意识形态对文学运动的渗透,影响着文学的想象,乃至于现代民族国家的想象。侯桂新以“文学运动”所带来的面向大众的意识形态客体性实践作为切入点,对其进行了一番寻绎和索解,让我们隔着时空的断层,感受到无处不在的时代低气压。围绕“想象的共同体”的讨论,侯桂新不仅最大程度地返回并重构了“香港书写”发生的历史现场,在史料的钩沉辑佚方面贡献很大,他引进了一个新的文学史视野,即“‘南来作家’怎样受到中国共产党地下组织的指挥而在香港从事文学活动,怎么有意识地展开一些在中国其他地区(解放区除外)无法展开的文学运动和文化批判(包括‘方言运动’)来影响文学的政治倾向和社会效用。”[1](2)尽管侯桂新并非将本·安德森的民族主义研究应用于现代文学研究的第一人,但在本书中,本·安德森的社会学反思恰好与侯桂新对南来作家的现代民族国家想象的社会学反思冲动相契合。本·安德森曾说:“民族被想象成一个共同体,因为尽管在每个民族内部可能存在普遍的不平等与剥削,民族总是被设想为一种深刻的、平等的同志爱。最终,正是这种友爱关系在过去两个世纪中,驱使数以百万计的人们甘愿为民族——这个有限的想象——去屠杀或从容赴死。”[2](7)的确,民族主义者往往带有某种炽热的盲目性,而这种狂热经常会演变成群体性的活动。
侯桂新看到,南来作家居港期间从事文学的理论构建和文学实践,最不能忽略的是“文艺群体运动”所起的作用,他们通过组建文艺团体,举办座谈会、集会和纪念活动,组织文艺论争等运动,使左翼思想在香港得到自上而下的传播,最终被大众接受和理解。侯桂新的研究揭开卷帙浩繁的历史故纸堆,条分缕析地为我们呈现了一个个“香港书写”的事件。在1939年7月24日,“民族形式”最早在《立报》上提出,此后在《大公报·文艺》上有着更深入的探讨。作为抗战时期全国范围内影响最大的一次文艺论争,它的聚焦点是:新形式和旧形式哪一个更加有利于“大众化”的推进和传播?这一话题表面上是文艺路线的选择,实际隐括的是“大众化”的背后,站立着的是抗战,是救亡的时代标签。“民族形式”不仅仅被视为一个“形式”问题,而是与整个民族、地方风俗、方言土语、历史传统等相结合,内容涉及到国际主义和民族主义、民族性和地方性等议题。[3](161)继“民族形式”的讨论之后,“方言文学”运动在1947年成为文坛关注的热点。部分论争者认为,大民族的形成是从许多地方性的特点上融合沟通起来的,因此最有地方性的东西就是民族性。然而,“方言文学”无论从理论到实践,都是不成熟的。一是使用纯方言写作难免会带有地方主义、小民族主义思想,和宏大的“民族形式”有相悖之处;二是作家对大众语言和农村生活都不甚了解,创作的作品有隔靴搔痒的硬伤,以致影响了作品的传播和接受。
文艺“大众化”是延安文学的一种指向,“民族形式”和“方言文学”等运动都是以“大众化”为目标,抗战、启蒙和大众化始终是联系在一起的。在抗战期间,不少作家纷纷放弃既有的写作方式,从事文艺大众化和利用“旧形式”的具体工作,无论他们是出于自愿,还是受到时代的影响,我们都可以窥探出这时“文艺运动”已经具有了鲜明的政治性。实际上,他们的创作或多或少地过滤了生活的真实,在某种意义上成为图解马克思主义政治的工具,他们对于中国的想象和普通民众对于民族国家的想象不是完全重合的。香港虽然大部分时间没有卷入战争,然而却无法自外于战争文化,而文化空间的多元和芜杂造就了这一时期“文化运动”的复杂性和多面性,它的发生有着自主性,但是更多是一种外力。如果说,文艺运动的最终目的是要在广大的民众意识上植入“南来作家”认同的民族国家想象,那么无疑,在这场运动中,左翼文人所属政治文化集团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引导了文学运动的开展和文化的传播,使香港成为继延安之后的一个文化中心。侯桂新以洞察的眼光,为我们厘清了在一系列的运动影响下,人们的集体想象与焦虑,在国家强制认同的官方民族主义与人民渴求集体认同的的民众民族主义之间存在的缝隙。
晚清以降,现代印刷和出版业的兴起和发展伴随着文学的内变,中国小说借助于以期刊杂志为主体的现代传播媒介步入文学殿堂,成为中国文学的主角。在通向中国现代文学的路上,大众传媒能够最大程度地超越时空的局限,客观上大大促进了文学生产和文学消费,使文学更广泛地被大众接受和消化。“南来作家”的大规模到来也促进了现代传媒与印刷文化的发展,在香港相对宽松的文化生态中,“南来作家”能够较为充分地利用殖民文化空间下较自由的表达权利,借助媒体这个平民化的平台,进行话语的引进和输出。
侯桂新主要以 1937—1949年间香港与新文学有关的报刊和书籍为对象,讨论现代传媒与民族想象的关系。他不仅研究文学场自身,而且将它置于权力场的背景下进行探讨,“强调的不是报纸作为现代社会的一个公共空间所形成的众声喧哗的场面和效果,而是着眼于报纸可以‘融化’各类意见,形成共同看法,在此基础上产生一致行动。”[3](57)此外,他还看到作家的民族想象除了与作家的良知与正义感相关,还“和现代政党政治对文艺活动的有力组织领导有关”。[3](67)在此进程中,共产党对媒体生产的组织领导使其能够将传媒纳入到体制之内,借助印刷业,倡导“战斗精神”,为解放区文艺的引进以及主流意识形态思想的传播和阐释起到了桥梁作用。这一时期的文艺宣传,带有鲜明的话语属性。此期香港的文学生产的突出特点是体制化,主要由它与意识形态主管部门的关系决定。
在上海沦陷之后,1938年4月萨空了等人在香港重办《立报》,所主张的就是对外求中华民族的独立,对内求民主政治的实现。《立报》不仅在言论方面鼓吹抗战宣传进步,还刊登中共的新闻和相关的决策。1938年8月,胡文虎创办《星岛日报》,第一条办报宗旨就是“协助政府从事于抗战救国之伟业”。同月,在华北享有盛誉的《大公报》港版创刊,创刊号上提到“中华民族解放的艰难大业,今后需要南华同胞努力者,更非常迫切”。这三份报纸原来都是以商业盈利为目的的,但这个时期,它们都不约而同大力宣传民族解放运动。甚至各自的文艺副刊也宣传抗战文化,如茅盾主编的《立报·言林》、戴望舒主编的《星岛日报·星座》、萧乾和杨刚先后主编的《大公报·文艺》都大力引进延安文学。香港文化史上第一个用文艺来图解战争的是抗战时期茅盾和楼适夷先后主编的《文艺阵地》,就有那种“刀对刀枪对枪”的气势,他们考虑的是如何“把文字变成见识、信念和力量”,而贯穿这些信仰的关键词依然是“中华,抗战。救亡,解放”等等。侯桂新重点讨论了创办于1948年的《大众文艺丛刊》(以下简称《丛刊》)。侯桂新认为,再没有任何一个别的个案,能够比《丛刊》更能说明“南来作家”对“阶级/革命”话语的集中演绎了。这份刊物以启蒙者的身份声讨国统区的文艺运动,其核心主题是运用马克思主义鲜明的“阶级/革命”逻辑来改造知识分子的思想,《丛刊》大部分文章都以《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作为立论的基础,强调工农兵的重要地位,将作家摆到了一个需要被启蒙、被改造的地位。这说明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媒体作为一个中介平台和一种传播机制,它试图启蒙的不仅仅是广大的民众,知识分子作为传播者本身也是被启蒙者。
通常,考察民族、民族主义或现代民族国家想象等宏大的文化政治叙事模态,研究者更偏重于从集体现象、群体运动与社会文化政治传播表述机制等外部因素切入研究对象,而恰恰对作为构成“民族”的具体一员且同时担当意识形态话语的想象者与被想象者的知识精英个体,缺乏必要的深层观照。但事实上,知识精英个体的自我意识在民族意识高扬的大时代中发生的扞格和消融,积极地驱策了革命时期民族国家营构进程中精神动向的挪移,凝结成了一种文化、政治、社会的典型症候。侯桂新紧紧抓住部分具有代表性的香港“南来作家”写作主体性的分化和裂变的脉动,展开了他对微观个案基于文化心理的钩沉与辨析。
李泽厚认为:“从建党一开始到抗日战争胜利前夕的延安整风,都不断地在理论上和实践中彻底否定了无政府主义鼓吹的那种种绝对个人主义,也否定了自由主义所倡导所追求的种种个体自由、个性解放等属于资本主义启蒙思想体系中的许多东西。而这些否定和批判主要都是救亡——革命——战争的现实要求,而并非真正学理上的选择。”[4](26)事实上,这双重变奏的主题更多时候是并行不悖地贯穿于中国的三四十年代:在革命中启蒙,在启蒙中革命。身处左翼文化中心香港的“南来作家”是诠释、传播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的革命者,同时也是其较早的被启蒙者。然而,面对着一种外在于生命的崭新政治观念形态,作家如何自适?这关乎到了作家自我意识与政治选择碰撞后所生发出来的写作主体性分化的问题。侯桂新充分注意到了这个课题,他以文献发生学为基点,通过文本细读与史料爬梳实施双重互证,勘测作家“自我”话语以及主体意识在历时与共时相叠合的现代民族国家想象网罟中,发生着的微妙变化。在本书的研究中,我们至少可以看到以下三种写作主体性分化的流向。
第一种流向以萧红为代表。虽然在香港有着许多左翼同道,但萧红却一直深感“寂寞”。这种“寂寞”既来自旁人对其情感选择的不理解,更来自于她对作为主流意识形态的革命威权立场的质疑与不信任。性格上的孤傲与政治立场上的自由主义倾向,使她的“香港书写”迥异于当时的文坛主流。在一个人人急着以暴力美学来照应时代号召,释放高昂的民族主义或阶级斗争情绪的时候,她却安静地以乡土与旅途为主题写出了《后花园》、《小城三月》、《北中国》等情感经验细腻的作品。但这并不表明她在无视时代,恰恰相反,作者认为,“萧红的作品个人性很强,但她终究没有‘脱离’时代,没有‘和生活隔离’。在一个民族受难的年代,她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对一个民族精神现象的揭示,而少数篇目则直接以抗战为背景,呈现战场以外的普通民众在战争中受到的伤害和心理反应。这些作品没有简单地选择歌颂和暴露,而更关注战乱对个体造成的精神创伤。”[3](100)第二种流向以戴望舒为代表。戴望舒自1938年到港后,受到左翼思潮影响,其诗风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写出了《题壁》、《我用残损的手掌》等民族气节刚猛的诗作。本擅长抒情与象征的诗人,出于革命现实需要,进行了艺术理念的转变,这种转变同时隐匿着其主体意识位移的暗流。侯桂新敏锐地抓住了关键点,选取了其诗中第一人称代词的运用与含义演变作为切入口,从戴诗中“我”(“小我”)到“我们”(“大我”)的嬗递过程中,解读出他写作主体性的复杂内蕴。第三种流向以徐迟为代表。这位当年负箧曳屣和戴望舒同船抵港的现代派诗人,在民族、革命洪流的冲击下,与他的师友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得到了“精神的重生”。作者援引并细读了他《战场的邀请》、《献诗》、《出发》等文本,指出“虽然徐迟的部分诗作水平不低,表达方面很有个性,但他诗中的‘自我’却是模糊不清的”。为什么会模糊不清?徐迟此阶段的诗作大量使用了战争、炸弹、战场等意象和语汇,与戴望舒在表现“大我”时候所偶尔展露出来的不安与困惑相比,徐迟已将个人主义的主体性彻底放逐了,在对现代民族国家的想象向度上,他的自我意识与左翼主流意识形态完全形成合流,因而就文本的所指而言,已是彻头彻尾的“抗战文艺”典型,殊不知他这种对“大我”身份定位过分信任、欠缺最起码反思意识的态度使他到头来在艺术创作上出现了吊诡的文本幻象和罅隙,为他带来了精神焦虑和危机。正如作者所言:“他诗中的抒情主体形象不够鲜明,‘我’好似一个为大众摇旗呐喊的角色,但本身并没有加入人群上到‘前线’,参与历史的直接创造。”[3](200)往深处想,此种试图以牺牲创作个性和艺术主体性为代价,宣扬政治意识形态合法性的文学生产方式,又岂止徐迟、戴望舒等人在使用,它作为当时衡量艺术道德的唯一圭臬,直接联结的是自《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后大陆当代文学开端时期“文艺为政治服务”的文化生态传统。从这个意义上说,对香港“南来作家”写作主体性分化状况的细察又被纳入到文学史分期的转折进程当中,而侯桂新对此有着显豁的认识,这让他的著作始终氤氲着一种史家的清醒感和分寸感。
通过对关于文学运动、现代媒体和作家个案的梳理和论述,我们基本上廓清了本书由客体实践、中介实践和主体实践三个层面组成的研究路径。在三维的研究路径的动态传动下,作者为“南来作家”群体拟定了基于文化生态和文学史转折的全新经纬。结合侯桂新本人从北大负笈南下香港的求学历程,研究者与研究对象之间俨然建立了一种相互体认的生命同构关系。从这个角度来说,虽则本书中尚有部分观点值得再三商榷,但它仍不失为一部可信度极高的著作,它定将更新“南来作家”研究的研究范式,为现代文学学术史平添一种独特的声音。
[1]许子东.序言[M]//侯桂新.文坛生态的演变与现代文学的转折.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
[2][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M].吴叡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3]侯桂新.文坛生态的演变与现代文学的转折[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
[4]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M].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