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丽丽
汉乐府诗是中国古代诗歌长河中的瑰宝。汉乐府诗展现和塑造了许多人物形象,其中,尤以女性形象引人注目,如萧涤非的《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杨生枝的《乐府诗史》等,都注意到汉乐府诗中的女性形象。但迄今为止,对汉乐府诗中女性形象的总体分析并不多,本文拟对乐府诗中较软弱、带有奴性色彩的女性形象和坚强、具有刚性品格的两类女性形象进行分析,以期对进一步理解汉乐府中的女性形象有所帮助。
对汉乐府中女性形象的解读,首先需要对其文化背景有所了解。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妇女的地位十分低下,同时社会对女子有各种很严格的规定,一旦她们违反了这些规定便会遭到很严厉的惩罚。汉代,特别是《女诫》《女训》出现以后,封建礼教对女子的束缚和限制更是严格。
中国古代的婚姻习俗就是姻缘必须秉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诗经·南山》有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娶妻如之何,匪媒不得”。可见,中国古代在婚姻上是非常重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同时,婚后的女子在家庭中也毫无地位可言。曲礼谓:“妇,服也,言其进以服事君子也,以其犹贵,故加以世言之。”显然,“妇”的地位十分卑下。
在夫妻关系上,古代有所谓“三从四德”。女性道德规范系统的确立是在汉代。汉有班昭作 《女诫》七篇:卑弱第一,夫妇第二,敬慎第三,妇行第四,专心第五,曲从第六,和叔妹第七。其中《妇行篇》称:“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夫云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妇言,不必辩口利辞也;妇容,不必颜色美丽也;妇功,不必工巧过人也。”此“四行”在后汉书后记中则称为“四德”,它与女子的“三从”同为后来表示妇人卑顺的口头禅。所以,《女诫》把地位低下的妇女抛入了被残酷奴役而又不得有丝毫反抗的阴森封建罗网之中。
同时,婚后的女子要对丈夫从一而终,忠贞不二,甚至连寡妇再嫁也被认为是大逆不道的。不仅如此,她们还要对父兄、公婆、舅姑之心不可失,更不可违戾,因为在封建社会还有对女子的“七出”条文规定。《大戴礼·本命篇》云:妇有七去——不顺父母去,无子去,淫去,妒去,有恶疾去,多言去,窃盗去。《礼记·内则篇》也说:“子甚宜其事,父母不悦出。”
相对而言,封建礼教对男性却没有这么多的规定和限制,他们可以寻花问柳、吃喝嫖赌,而不会遭到谴责与惩罚,但可怜的女子不同,她们不但没有地位而且还要受到男子的支配和统治。在夫妻关系上,更有一些虚伪的男子经常利用女子的 “不顺父母”,“妒”,“多言”等招牌,将一些罪名加在年老色衰的妻子身上,从而满足他们喜新厌旧的私欲。从古代的文献中我们可以发现一些现象,男子可以随意提出离婚,这样就有很多的可怜女子遭到无情的抛弃。但由于严厉的封建礼教束缚,女子纵使被抛弃,也只能认命并且忍受着。所以,当时男子的随意抛弃妻子行为,并不仅仅是个人的思想品质问题,更是当时整个封建社会的习俗问题。
汉代的女子深受《女训》《女诫》的严格束缚,她们没有个性的相对自由,她们服从于封建礼教,依从于夫君,恪守妇道。所以汉乐府诗中的女子形象正是对这个时代女性的一种反映,而且大多是传统的封建奴性女子形象。汉乐府诗中描写这类女子形象的诗篇有很多,如《上山采蘼芜》:“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閤去。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从内容来说,这是首弃妇诗,但是作者并未提及弃妇被抛弃前和被遗弃时的场景,而是选取山下故人相遇的典型场景。他们之间一系列的对话,揭示了这位弃妇的温柔性格和悲惨命运。诗以第三人称叙述,先从女主人公写起,描写她上山采蘼芜归来途中和前夫在山下相遇的场景。“蘼芜”又叫江离,是香草的一种,五六月的时候采摘叶子,风干以后可以做为香料佩戴在人身上,古人相信它能够实现妇女得子的愿望。所以,这里的“蘼芜”是不是比喻女主人公没有孩子呢?可以说,这名女子很有可能就是因为无子,因符合“七去”条文中的“无子去”而被抛弃。但是,即使自己被丈夫无情抛弃,当女主人公与抛弃自己的“故夫”在山下相遇时,并没有以怨怒相见,却仍然问故夫,“你新娶的妻子如何,婚后的生活怎么样?”后四句是男主人公的回答,他将“新人”和“故人”分别从劳动与容貌两个方面做了比较。再后六句,男主人公通过对比“新人”与“故人”的织缣、织素技术,对她们进行了比较,从而得出了“新人不如故”的结论。通过诗中男子对于“新人”与“故人”的比较,我们可以看到,当时男子对女子的评价,仅限于容貌与劳动技巧这两方面。可以这样说,男性他们在乎的,也许只是女子的容貌与劳动的技巧,他们对女子是否有真情感,我们也不得而知。恩格斯和马克思都曾经说过,女人在古代只是一个劳动和生孩子的工具而已。在男权势力统治下,女性在家庭中,在社会上根本没有一点地位可言。
《上山采蘼芜》这首诗,没有描述人物的活动,也没有详细的心理描写,更没有繁冗拖沓的议论与叙述,但它却通过两人平淡简单的对白,以偏带全,以小见大,从而展现这个弃妇被抛弃后的悲惨命运,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出她的温柔能干。
汉乐府中,这类奴性女子形象不胜枚举,再如《塘上行》:“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旁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莫以豪贤故,弃捐素所爱。莫以鱼肉贱,弃捐葱与薤;莫以麻枲贱,弃捐菅与蒯。出亦复苦怨,入亦复苦愁。边地多悲风,树木何修修。从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
从这首诗的内容和语气来看,这极有可能是一首出自于劳动妇女之口的民歌。整首诗大致可分成四个部分:第一部分为前八句。这几句,女子把对丈夫的爱比作像蒲草一样生机盎然,枝繁茂盛。虽然女子说出了自己心中的一些埋怨,但是这些埋怨全都是因为她对丈夫有着刻骨铭心的爱,所以下一部分就抒写了女子在丈夫离开家之后的思夫愁绪与悲痛心情。诗中第二部分是从“想见君颜色”到“夜夜不能寐”这几句。女主人公在丈夫离家之后非常地想念他,经常思念自己的丈夫,痛苦的心情让她整夜不能安睡,以致心脾感伤。“莫以”六句,不仅真实表达了女子内心的希望与情感,而且她也劝诫了丈夫和世人,不要因为权势,也不要因为金钱而喜新厌旧,抛弃自己的爱人。由此可见,在当时社会,女子地位就如同“菅与蒯”和“葱与薤”一样,随时都有可能被男子抛弃,但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反抗。所以说,这都是封建礼教对妇女造成的伤害。诗的最后六句是最后一部分。“出亦复苦怨,入亦复苦愁”体现了封建礼教下的妇女,每时每刻都要受到凌辱;“边地多悲风,树木何修修”则象征了那时女子到处受奴役的不幸遭遇;最后两句向我们展现了一个可悲的奴性女子形象。女子心中虽然明白封建礼教对女性的奴役,但却仍然温柔善良,恋念不舍,依从丈夫,梦想着和丈夫过上白头偕老的快乐生活。
汉乐府诗中还塑造了另一类刚强的女性,表现了她们比较顽强的反抗精神。这类刚烈的女性形象以被遗弃的刚性女子形象为突出代表。这些作品,或以弃妇的口吻,或以第三者的叙述来抒发她们的哀怨不平以及对现实的悲愤,情辞悱恻动人。如《有所思》:“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妃呼豨)秋风萧萧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
作品大概描写了一个女子爱上了一个男子,后来听说男子变心了,于是就和他一刀两断但却难舍难分的矛盾心情。根据作品内容,全诗可以分成三层:第一层是开头两句,写女主人公与男主人公深情相爱,男子赠送发簪来传达情意,说明他们深切、真挚地相爱。可是就在他们相爱至深时,女子却听闻男子已移情别恋。这分明是对纯真爱情和自己的一种极大侮辱!于是,女主人公把男子之前送给她的发簪折断并烧毁,果断地与他断绝关系,愤怒之情跃然纸上。纵使女子下了非常大的决心,但心却被以往的幸福回忆所动摇。想当初,和男子见面时家人都知晓,如果与其分手,该如何向家人解释和交待?所以,断绝相思的决心似乎有些动摇。
作品主要通过复杂曲折的心理描写和动作描写来塑造女主人公形象。由“思”到“怨”、由“恨”到“思”,“怨”、“爱”与“恨”交杂在一起。诗中感情复杂曲折,表面看似矛盾,但是却有生活的真实性,别有一番情味。
汉乐府中这类富有反抗精神刚烈的女子形象,她们聪慧、勇敢、刚强,敢于打破陈规,向封建礼教说“不”。再如《怨歌行》:“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威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这篇作品相传是由汉代班婕妤所作。开始时,她因为才华过人而深受成帝恩宠,但是后来,因被人陷害而受到成帝冷待,本诗就是当时所作。这首诗的女主人公也许就是班婕妤自己的化身。从表面上来看,诗中句句在言扇,但其实是为了表现自身的不幸遭遇。作品的开头四句借写扇子的精美,表现了女主人公自己的美丽与纯洁。中间的两句描写扇子被人所喜爱,实则暗写女主人公之前很受帝王的恩宠,同时也有淡淡的哀伤表现出来。最后四句写扇子会因季节的冷暖交替而被抛弃,从而暗喻被别人赏玩的人也会有被抛弃的时候,暗指女主人公慢慢地被君王冷落,从而做出“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的选择。这“弃”字,不仅是丢弃了捐,更是丢弃了女主人公自己对男子的漫长等待。“弃”是女主人公的一个非常决绝的动作,只有这样才能找回女主人公自己的尊严,同时也做到了自怜自爱。整首诗的感情基调变得非常伤感压抑,也将女主人公被无辜抛弃的不满和反抗精神表现得淋漓尽致。至此,一个勇于表达内心情感的刚烈性格女子形象就显现在我们的眼前。
汉乐府诗中刚烈性格的女子形象让我们看到了一丝虽然微弱但却富有意义的女性诉求:为了自己的选择,即使不符合当时的整个社会环境,即使有再多的忧虑、彷徨和内心的斗争,她们也会为此而努力抗争。她们并不把当时严厉的封建礼教作为信条,而是自由地选择自己的所爱,让心灵自由地表达心中所想。这类女子,温柔却不屈从,美丽却不盲从;聪慧而执着,热烈而刚强。与奴性女子比较而言,这是一类自主、自强、自爱的女性。这些女子不仅仅是为自己的爱情而抗争,更是潜在地为社会文明的进步做出自己的努力。所以,汉乐府诗中这类刚性女子形象更值得我们去关注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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