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酒留痕》对生与死的空间诠释

2012-08-15 00:45:22郭立颖
关键词:留痕杯酒杰克

郭立颖

(天津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天津,300204)

《杯酒留痕》对生与死的空间诠释

郭立颖

(天津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天津,300204)

英国当代小说家格雷厄姆·斯威夫特的小说《杯酒留痕》是一本为了诠释生命而描绘死亡的书。七十五个长短不一的独白建构起交错的历史与现实的空间,此时与彼时的时间。在这无限的时空中,作者探索着生命与死亡的关系,揭示着生活与人性的永恒。斯威夫特在小说中从历史的空间,现实的空间,永恒的空间三个维度建构起立体的文本大厦,这一空间形式深化了作品对生与死的探讨与阐释。

生命;死亡;空间

英国当代小说家格雷厄姆·斯威夫特以1996年出版的第六部小说《杯酒留痕》(另译为《遗言》或《遗愿》)(Last Orders)力挫群雄,夺得了当年的布克奖,由此奠定了在英国文坛的重要地位。2001年,这部小说被澳大利亚的电影新浪潮导演弗雷德·谢波西搬上银幕,获得好评。它被评为“20世纪最令人愉悦的书”之一。作者本人曾言“它是一本为了诠释生命而描绘死亡的书”。小说由七十五个长短不一的独白精心构筑,围绕着三位劳动阶层的老者展开——保险员兼赌马者雷,殡仪馆老板维克和蔬菜水果商伦尼为了遵从昔日老友肉铺商贩杰克·多兹的遗愿,由杰克的养子文斯驾车前往马盖特,抛洒骨灰。小说表层是一个封闭的空间,几个身份低微的小人物生活的现代伦敦南部地区。但由这个故事发生地的有限空间延展出交错的历史与现实的空间,此时与彼时的时间。在这无限的时空中,作者探索着生命与死亡的关系,揭示着生活与人性的永恒。小说整体的文本空间是和谐统一的。正如爱德华·索雅所指出的:空间既可以被看作是具体的物质形式,同时也是精神的建构。斯威夫特在《杯酒留痕》中从历史的空间,现实的空间,永恒的空间三个维度建构起立体的文本大厦,这一空间形式深化了作品对生与死的探讨与阐释。

一、特殊时期的历史空间——战争中的生与死

战场在文学作品中总是被描述成死亡和毁灭之地。在《杯酒留痕》中,作者将小说人物的个体经历置入宏观的社会历史之中,小说中四位友人的人生历史之交点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战争带来的死亡随处可见:雷和杰克在非洲战场上经历着战友的死亡:“米基·丹尼斯在贝尔哈姆德阵亡了,同时,比尔·肯尼迪在马特鲁也阵亡了。”[1]89子弹随时呼啸而过,而且在杰克的身上留下永久的伤疤。

维克在战争中参加了海军。海上的舰艇在他眼中是“一具具漂浮着的棺材”。[1]120在这些庞然大物的内脏里,是“令人作呕的味道,房间里肮脏闷塞的味道夹杂着汽油味和腾腾的雾气,还有厨子一再的道歉,湿透了的厚粗呢衣和头巾、乙醚、火药、酒味、呕吐”。[1]120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每个人都躺在自己的床上,蜷缩着身子,如同是我们将来要永远离开人世间那一刻的样子”。[1]122而事实上,船上的一切都在走向死亡:“炮弹射过来,炸死了登普西、理查兹、斯通和麦克劳德。”[1]122幸存者要痛苦地看着一具具尸体被装进帆布袋,几声枪鸣后被推入船头下的深渊。

伦尼当时与雷和杰克同在一个沙漠,虽然他们那时还未相识。伦尼在独白中更多地叙述了二战中伦敦被轰炸的情况:“炸弹落向伯蒙德西,而且有一颗竟落在了我们老家……还有一颗落在了普里切特家。”[1]45这些炸弹正是杰克的养子文斯提到的V-1型的嗡嗡叫的飞弹。二战期间,伦敦遭到了德军的大轰炸。德军向伦敦发射了数千枚V-1炸弹。然而,让伦敦陷入更加恐惧的是几个月后使用的V-2火箭弹。“自1944年11月到1945年3月,多达1000枚V-2火箭弹被发射到伦敦。如果V-2火箭击中目标,那么由于它们的破坏力极其强大,整个街区都会被夷为平地,落点周围方圆半英里之内所有的窗户都会被震碎”。[2]更可怕的是它们在飞行中使用超声波,令人无法听到。托马斯·品钦在他的《万有引力之虹》中描述当时的伦敦:“如果你能听到爆炸声,那就证明你还活着。”[3]在《杯酒留痕》中作者通过文斯的回忆呼应了品钦的描述:“他们说只要你听得到爆炸的声音就说明你没事,突然听不到了,那也就玩完了。”[1]181

《杯酒留痕》中战争的痕迹一览无余地展示了英国被两次世界大战摧残后失去了昔日的雄风而走向衰落,但作为英国作家的斯威夫特更揭示了普通英国民众如何面对死亡,如何选择生存,如何努力地在生与死之间建立联系。将四位人物联系在一起的正是他们共同的战争经历。雷和杰克在北非战场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在沙漠中,在埃及和利比亚之间的反复行军与撤退中生死与共。杰克去世后,三位好友在遵从他的意愿到马盖特抛洒骨灰的途中,一同带着杰克的骨灰坛在荣军纪念日那天去瞻仰海军纪念碑,虽然他们年事已高,身体虚弱,为了爬上山顶而气喘吁吁,甚至感到呼吸困难,但最终他们还是到达了目的地。“这座塔好像是自从建立之后就被人遗忘了一样”。[1]119但生者并没有遗忘那些无论何种原因而牺牲的战友。斯威夫特深刻揭示了经历过战争的生者矛盾而复杂的心理:“塔好像并不是完全想建在这里,我们也一样不想在这里。但我们还是来了,一起,在这山顶上。这些努力就像是为了尊严,没错,就像是为了尊严做出了一番生死拼搏。”[1]119面对死亡,这是对死者的尊重,也是生者为生命的尊严而努力。

小说中除了上述四位战争的幸存者之外,还有一位代表着下一代人的战争幸存者——杰克的养子文斯。文斯刚诞生不久家园就在大轰炸中变为废墟,而他则成为普里切特家的唯一幸存者。作为战后一代成长起来的文斯代表了与其养父杰克一代完全不同的价值观。他反抗杰克,最终没有子承父业而是选择了经营二手车。他对汽车的热爱是他对现代技术崇拜的体现。文斯无法想象一个没有汽车的世界,认为汽车是所有发明中最好的发明。文斯买进二手车进行改造后再出售出去,成为小说中物质最成功的人物。文斯是一流的技工,用他自己的话来讲是“汽车裁缝”。[1]71他对技术的崇拜很好地印证了后现代社会技术的支配力量。在人的意识中,“技术与个人、家庭、社会的成功与兴旺直接关联”。[4]所以文斯选择了学会与某一技术相关的技术。虽然文斯的价值体系与父辈存在冲突,但有一点是他们共同的:那就是以各自的方式选择生存,与命运抗争。用文斯的话来讲:“如果你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那就呆在汽车里吧。”[1]72

综上所述,战争不仅带来了毁灭与死亡,恐惧与悲伤,它还造就了友谊,尊严,生命的延续,命运抗争的力量。

二、和平时期的现实空间——日常生活中的生与死

空间形式多种多样且相互依存,文学文本中的空间也不例外。小说中除了历史空间之外更多的是对现实空间中生与死的标示与解释。存在于日常生活中的现实空间首先是物理空间,也就是地质学上的空间。但作者往往将之升华为体现社会关系的人文空间。

《杯酒留痕》中的现实空间可分为表征“生”的空间与表征“死”的空间。表征“生”的空间中以谋取生存的空间最为明显:杰克的肉铺,商贩出没的市场,雷工作的办公室,文斯的汽车维修行……这些空间对于身处其中的大多数人而言并不是生活的空间,而是生存的空间。因为理想与现实相隔甚远。杰克最初的理想是当一名医生,雷也并没有梦想过干保险这一行。但这些挣扎在生存空间的劳动者们仍在努力把它变成生活的空间,于是表征“生”的空间中便有了狂欢的空间:酒吧,咖啡馆,旅馆,赛马场……暂时将人们从压迫的生存空间中释放出来,缓解生活带来的紧迫感与心理压抑。正如德波在《景观社会》一书中指出的:“代表对世俗生活整体拒绝的幻想天堂不再投向苍天,而被植入世俗生活自身。”[5]

与表征“生”的空间相对应的是表征“死”的空间。这个空间中有预示死亡的空间,例如医院和疗养院(杰克与艾米的女儿琼由于先天残疾,终生都会在疗养院度过直至生命结束),例如监狱和刑事法院(宣布死刑和执行死刑的地方);还有代表真正死亡的空间:殡仪馆(尸体停放之地)。小说中维克的职业是殡仪员,保管尸体,主持葬礼。值得引人注意的地方是作者将“生”与“死”的空间并置的手法。例如杰克经常谈起老史密斯菲尔德,称它是伦敦的心脏,是生命和死亡。“因为肉市对面就是圣巴特医院,而圣巴特医院另一边是伦敦中央刑事法院,位于老纽盖特监狱旧址上,过去常常在那里绞死犯人。因此在史密斯菲尔德你可以得到三样东西:肉、药和绞刑”。[1]29小说中还有一处明显的并置“生”与“死”的地方就是杰克的肉铺正对着维克的殡仪馆。两个空间分别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地方。肉铺——世俗生活的物质来源之地;殡仪馆——肉体解脱,灵魂走向另一个世界的必经之路。看似对比鲜明的两个空间却又自然和谐地相依相偎。作者正是用此手法将现实生活中社会底层民众的生死挣扎,欢乐痛苦,希望困惑展现在共时空间中,借此揭示生存的意义和价值。因为在死亡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生命的过程才更为重要。人生的价值来自于生命过程本身,无论有怎样的困境,怎样的痛苦,甚至走投无路。只要还有生活,人就会不息地抗争,不停地劳作,不断地努力。正如巴什拉在《空间诗学》中指出的,日常生活的空间中“潜藏着生命的无意识和存在的秘密”。[6]

三、坎特伯雷的永恒空间——集体记忆中的朝圣之路

文学作品中的物理空间更具有社会性。《杯酒留痕》中有一个重要的物理空间,对深化作品主题起到关键作用——它就是坎特伯雷大教堂。这一空间承载了英国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是英国基督教信仰与民族精神的象征。英国著名诗人奥登把它比喻为“灵魂的巨轮”。它在英国人的集体记忆中已经不再是一个地理空间,而是升华为救赎的神圣之地。在英国历史中,六世纪末,圣奥古斯丁由罗马到位于肯特郡的坎特伯雷传教并成功地使肯特王改变了信仰,从此,坎特伯雷不仅是肯特郡郡府,还成为英国基督教的中心,成为英国的圣城。而建于公元324年的坎特伯雷大教堂是英国最古老、最著名的基督教建筑之一,成为基督教信仰的摇篮。12世纪时,英国国王亨利二世任命好友托马斯·贝克特为坎特伯雷大主教。但贝克特宣称只听命于罗马教皇,随后被杀死在大教堂。他的信徒尊奉他为“殉教者”圣托马斯。在后来的几百年中无数香客涌入坎特伯雷对他进行朝圣。坎特伯雷大教堂也成为“神之府第”,“天堂之门”。

《杯酒留痕》作为二战后英国作家的作品,作为英文化内聚性与同一性的记忆载体,重复着英国文学中的朝圣仪式。从英国小说的开山之作《天路历程》开始,英国小说就从未离开“宗教的虔诚感情,也牢牢地把握着真实反映现实的道路”。[7]这条具有重大道德与灵性意义的探寻之旅可以追溯到英国文学之父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杯酒留痕》与之遥相呼应,在坎特伯雷的永恒空间中书写着英国人的集体记忆。两部作品有许多相似之处。首先,坎特伯雷都是目的地。在《坎特伯雷故事集》中,一群香客去坎特伯雷朝圣,投宿泰吧旅馆。次日,店主,香客与投宿人一同出发,店主建议在朝圣途中每人讲两个故事,回来时再讲两个。《杯酒留痕》中,坎特伯雷是抛洒杰克骨灰终点的马盖特码头所在地,预示着旅程的终点。其次,两部作品都在通往荣耀与神圣之地的旅途中展现了社会生活的真实画卷。《坎特伯雷故事集》展现了当时英国社会的各行各业,包括僧侣、骑士、学者、律师、商人、磨坊主、手工业者等等。《杯酒留痕》也让读者了解了二战后伦敦南部地区社会底层劳动者的生活风貌。再次,两部作品都通过语言塑造讲述者自身形象。《坎特伯雷故事集》中不同风格的语篇刻画了说话人的精神世界与道德情操。《杯酒留痕》则通过主要人物的内心独白交相辉映,使人物历史与思想立体丰满。最后重要的一点是两部作品都极具象征意义。《坎特伯雷故事集》的朝圣之旅也是世俗生活的平凡之路。而《杯酒留痕》以“让人不禁想起教堂”的酒馆开始到旅程的最后一个途经之地坎特伯雷大教堂,[1]2平凡的旅行也因宗教的永恒荣耀与神圣显得崇高深刻,使生命“在崇高与世俗之间摆动”。[8]小说的题目Last Order也一语双关:既是“遗愿”,也指酒馆打烊前提醒客人可以最后再叫一杯酒。小说结尾的坎特伯雷已成为旅游胜地,黄金海岸,有酒家,旅馆,剧院,幻影店,淘宝店,但大教堂依然矗立。

由此可见,生命与死亡,世俗与崇高,在斯威夫特的笔下被凝固于坎特伯雷的永恒空间,芸芸众生在艰辛的人生之路上不断重复着集体记忆中的朝圣仪式。小说结尾,那个曾和生者们一起走过人生旅途的杰克“随风而逝了,在风中飞舞着,旋转着,直到灰变成了风,风变成了杰克,和我们融为了一体”。[1]282杰克的最后一次人生之旅结束了,肉体消失了,但他并没有死去,他将在生者的记忆中得到永生,伴随生者共同继续新的人生之路。

[1]格雷厄姆·斯威夫特.杯酒留痕[M].郭国良,陈礼珍,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

[2]哈罗德·布鲁姆.伦敦文学地图[M]//唐娜·戴利,约翰·汤迷迪.张玉红,杨朝军,译.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1:164.

[3]Pynchon,Thomas.Gravity’s Rainbow[M].New York:penguin Books,1973:222.

[4]谢劲松.20世纪的西方哲学[M].武昌:武汉大学出版社,2009:155.

[5]德波.景观社会[M].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15.

[6]宋伟.后理论时代的来临[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1:331.

[7]卞昭慈.天路·人路:英国近代文学与基督教思想[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1:23.

[8]Thomas,Benyei.The Novels of Graham Swift:family photos[A]//Contemporary British Fiction.eds.by Richard J.Lane,Rod Mengham,and Phillip Tew.Cambridge:Polity,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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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郭立颖(1973-),女,硕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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