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径“探”幽——浅论中国古典诗词意象英译的限度问题

2012-08-15 00:48
皖西学院学报 2012年6期
关键词:古典意境诗词

童 敏

(西南大学 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400715)

中国古典诗词是中华民族文学史上的一块瑰宝,它凭借丰富的内涵,强烈的情感,鲜明的节奏与韵律吸引着无数中外读者。随着中国文化走向世界,翻译古典诗词成为介绍中国文化的有效途径之一。大量的中国古典诗词被翻译成英文,介绍到西方国家,促成了中西方的文学文化交流。众所周知,中国古典诗词中包含的丰富意象是其他民族诗歌无法比拟的,这是属于我们民族的骄傲,但同时也给汉诗英译带来重重困难。汉诗英译的过程好比是在一条“曲”折的小道上颤颤巍巍地探寻着中国古典诗词的“幽”美。

虽然中西文论中都有意象这个概念,但是两者的意象论存在着根本的差别。中国关于意象的表述可以上溯到《易经·系辞》,而最早在文学领域使用“意象”这个概念却是刘勰。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篇中说:“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在刘勰看来,意象是驭文谋篇的关键,可见意象在中国古典诗论与诗词中占有了多么重要的地位。我们甚至可以说,对于中国古典诗词来说,意象就是它的灵魂与精髓。

西方文论中也有关于类似“意象”的论述,即“image”。上世纪初英美还有一场意象派诗歌运动。意象派诗歌运动的代表人物艾兹拉·庞德就是一个中国古典诗词的爱好者,他曾经出版过一本《神州集》,收录并翻译了中国19首古典诗歌。在庞德看来,意象派应该向中国古典诗词取法。尽管如此,庞德等人对“意象”的理解与中国古典诗词中的“意象”含义也是大相径庭的。中国古典诗词中的“意象”侧重于“意”,而意象派的“意象”则侧重于“象”。这主要是由于中西方的思想文化背景不同。中国古典诗论中的意象论是基于中国古代天人合一、物我同一的思想,而英美意象派的“image”主要基于西方主客二分的哲学。

朱光潜先生在《诗论》中强调好的文学作品都是创造的而不是翻译的,并且反对把诗翻译成外国文和散文。与其他民族文学作品比较而言,汉语作品在国际上被翻译成英语是相对较少的。何况是凝聚了中华民族一切优秀成果的古诗词呢?古典诗词翻译成英文失真的地方较多,并不能算是成功的翻译。“尤金·奈达(Eugene A·Nida)在《翻译科学探索》(Toward a Science of Translating)一书中也指出,如果译文读者对译文所作出的反应与原文读者对原文所作出的反应基本一致,那么便可认为翻译是成功的。”[1]这里所强调的是“基本一致”,而不是完全一致,就是因为译文与原文总是相差一段距离的。但是英译的古典诗词,在理解有误的情况下,就不仅仅是相差一段距离的问题了,甚至它的意义、主旨也会被歪曲。

虽然,中国古典诗词格律、音韵等会增加翻译的难度,但是笔者认为这些并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乃是意象。因为意象是古典诗词的灵魂,处于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地位。如果不能把握好意象的翻译,那么对古典诗词的可译性来说,就是一个极大的挑战。本文将从意象与意境、风格、文化的关系来阐释古典诗词的可译性限度。

(一)意象与意境

意境是中国古代文论中一个独创的概念,是抒情性文学作品的审美理想的集中体现。中国古代虽然对“意境”这个概念论述有很多,但是基本上都不成体系。最先提出“意境”这个词的是王昌龄。他在《诗格》中说“诗有三境”,而其中一境就是意境。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也标榜“境界”说,足以看出意境在中国古典诗歌中的重要地位了。“讲境界的确比讲气质、讲神韵更能揭示中国诗歌艺术的精髓,也更易于把握。”[2](p58)在古典诗词中,塑造意境的主要手段就是意象。一般说来,意象就是某些融入了主观情感的客观事物。

把握不好古典诗词的意象,那么译成另一种语言文字后就很难再现中国古典诗词独特的意境美。中国古典诗词向来以意境取胜,如不能领略古诗词意境,它的审美价值就会大打折扣。如秦观的《鹊桥仙》是一首描写牛郎织女爱情故事的佳作,当然也被很多人翻译成英文。徐忠杰在翻译这首词时直接把词牌名“鹊桥仙”译“Queqiaoxian”①。这首词的词牌与它刻画的意境息息相关,而徐氏采用音译在情感上则略感欠缺。原词中的“纤云”、“飞星”、“银汉”、“金风玉露”、“鹊桥”等意象与词中情感相契合,刻画出哀怨委婉的意境。徐氏的译本不仅没有很好地表达出原词中的意境,而且还犯了一个错误,在他的译文中,帮助牛郎织女相会的不是鹊桥而是飞星。同时在徐氏的译本中,牛郎织女分别被译为“Laddie”与“Lassie”,这两个词是苏格兰语,意思分别是:少男与少女。牛郎织女虽然是神话人物,但其意义已经被固定下来,成为一种意象了,而译本所用的单词却不能表达出这一层意思。

意境的形成与意象的组合方式密不可分。不是说一首诗歌有了意象就会有无穷的意境,意象之间的组合也很重要,只有完美和谐的意象组合才能表达出深远的意义。著名学者叶维廉先生说中国古诗“把意义单一、内容中立的画面镜头组成意念性的脉络与系列”[3](p24),以此达到“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效果。中国古典诗歌语言简练而含蓄,具有模糊性。但翻译成英文就要遵守英文的语法规则,必须要增添一些冠词、介词、人称代词等等。这样的翻译会消磨古典诗词含蓄朦胧、意在言外的美感。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以多种意象并置著称,勾勒出一幅游子思乡图,传达出羁旅在外的忧伤情感。前3句总共有9个意象: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这些意象之间没有量词、连词、代词的限制。它们的位置关系如何,诗中所写景物发生何时何地都没有说明,给读者留下了很大的想象空间。下面请看翁显良的译本:

Autumn

Crows hovering over rugged trees wreathed with rotten vine—the day is about done.Younger is a trying apretty little village.But the traveler has to go on down,this ancient road,the west wind moaning,his bony horse groaning,trudging toward the sinking sun,farther and farther away from home[4].

翁显良的译文采用的是散文体的形式,原文中那种意象并置的感觉没有了,连原作的形式也被破坏了。

古典诗词的意境主要是通过意象营造的,在翻译时,如果不能把原作中的意象处理好,就无法使外国读者领略古典诗词独特的意境美,这将是文化传播中的一大损失。

(二)意象与风格

一个诗人有一个诗人的风格,正如李白飘逸豪放,杜甫沉郁顿挫。文学风格的形成与一个诗人的生活经历、审美情趣、时代背景紧密相连,它是作家创作个性的主要标志。意象作为古典诗词重要的组成部分,与诗人的风格形成有着紧密的联系。“一个诗人有没有独特的风格,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他是否建立了个人的意象群。”[2](P66)大鹏、黄河与李白自由奔放的风格不可分,温庭筠词中与女性有关的意象与其词婉约柔媚的风格不可分。“意象是诗人风格的物化形态”[5]。某些意象与某位作家已经建立了联系,只要读到这样的意象,就不难猜测这首诗词是属于谁,如“香草”、“美人”等属于屈原,“菊”则属于陶渊明。

意象是在诗人的主观情思与客观物象相契合的基础上产生的。所以,即使是同一个物象在不同的诗人作品中也会产生不同的情感。晏殊的名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中“燕”带上了感叹时光飞逝,生命短暂的哲学意味。其子晏几道的词“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中的“燕”却又带来另一番不同的体验。“燕双飞”衬托“人独立”,孤独之情足以彰显。就算是同一个诗人在不同时期因为人生经历等的不同,意象也会带来不同的风格体验。再以“燕”这个意象为例。杜甫有40多首诗都涉及到“燕子”这个意象,而直接以“燕”入题的诗歌则有3首。早期的一些诗歌中的“燕子不过是显示他不凡的文学技巧和深厚文学功底的点缀物”[6],而他作于成都草堂时的“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中的燕子则是诗人当时悠游闲适心情的真实写照。

意象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反照诗人的风格。“创作是由‘里’到表,由抽象到具体;鉴赏则是由‘表’到里,由具体到抽象。”[5]那么就算是阅读一个陌生诗人的诗歌,也会从该诗歌的意象来判断这个诗人的风格。

在文学翻译中,同一文本的翻译会出现重译的现象,这是因为不同的译者,对原诗与原作者风格的理解是不同的。诗风词风是一个作家别于其他作家的最具有个体性的东西,风格难译,或者说根本无法翻译,这会让翻译之后的中国古典诗词产生种种“变本”。他国读者所读、所理解、所鉴赏的也只是译者自己的东西,要理解原诗原作者,恐怕很难。意象是诗人风格物态化的产物,翻译中处理不好意象,就不能展现各个诗人不同的风格。杜甫的《登高》自古就被奉为“古今七律第一”,也被多人翻译成英文,据统计有11个译本之多。其中吕叔湘先生在其《中诗英译比录》中收入W.J.B.Fletcher和Witter Bynner的译本。这首诗杜甫作于夔州,短短56字,不仅写了萧瑟的秋景,也暗含了诗人萧瑟的一生,可谓绝笔。诗中的每一个字都倾注了杜甫深深的感情,体现了杜诗沉郁顿挫的风格。例如“渚清沙白鸟飞回”中的“白”,不仅展现了萧瑟的秋景,暗含了诗人当时的情感体验,带有浓厚的悲秋意味,同时从一个“白”字也可窥见杜甫的风格。可是在上述两人的译本中“白”被直接译为“white”这个在英语中表示颜色的单词,情感上略有欠缺,更无法把诗人的风格体现出来。

(三)意象与文化

首先把文化与意象联系在一起,并提出“文化意象”这个概念的是谢天振教授。他在其著作《译介学》中是这样说的:“一般说来,文化意象大多凝聚着各个民族的智慧与历史文化的结晶,其中相当一部分文化意象还与各个民族的传说、以及各个民族的初民时期的图腾崇拜有着密切的关系。”[7](P118)由此可见,当某些意象不断地、重复地出现在本民族的语言与文学作品中时,经过历史的检验,这些意象所包含的意义就会被固定下来,成为本民族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后代人只要读到这个意象就会大概知道这个意象所包含的文化含义。1922年,赵景深在翻译契诃夫的小说《万卡》时把“milky way”翻译成“牛奶路”遭到了很多人的非议。鲁迅在《风马牛》中曾就此事讥讽过赵景深,而后又作诗“可怜织女星,化为马郎妇。乌鹊疑不来,迢迢牛奶路”[8]挖苦赵景深的“误译”。这里的“milky way”②是源自古希腊的一个神话故事,属于文化意象的范畴。中国人没有西方文化的积淀,因而不了解这个文化意象所包含的意义,因而闹出了笑话。由此可见,翻译一个文学作品时,必须要对原作所处的文化背景有相当地了解,这样的翻译才算完美。不了解原作文化背景的翻译,不仅会产生误译,甚至还会歪曲原作的意思。

上述“牛奶路”的例子是中国人对外国文化的不了解而产生的误会。而翻译中国古典诗词时,意象的文化含义也同样让缺少汉民族文化积淀的外国翻译者感到棘手。

中国古典诗词中的意象可谓不胜枚举,而且大多数意象都有文化的烙印。月亮本是自然界中的物体,但是在中国古典诗词中通常表达的是思乡、相思之情,李白《静夜思》中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便是一例。梅、菊本是植物,但是在中国古典诗词中,“梅”是高洁不屈的人格象征:“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菊”则与隐士有关,代表着高风亮节,有“花中隐士”的雅称。再比如,南浦与长亭,这两个意象在中国古诗词中都有送别的基本含义。“南浦”是指在水边的送别地方,屈原《九歌·河伯》:“与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长亭”则是陆上送别的地方,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对长亭晚。”翻译这样的意象,如果不了解其中的文化含义,就无法准确传达出原诗词中的情感。

李商隐的诗,意象丰富且具有模糊美,他的无题诗更显得扑朔迷离。以他的代表作《锦瑟》为例,这首诗的意象众多,而且都与古典文化相关。“锦瑟、华年、庄生梦蝶、望帝化鹃、沧海月明、鲛人泣泪、蓝田日暖、良玉生烟,这是一个绝美的意象群”[9],如果对中国古代文化没有了解的话,翻译这首诗是相当困难的。John A.Turner在翻译这首诗时把原诗中的“蝶”直接翻译为“butterfly”③,意思是没有错,但是对于没有中国文化积淀的外国读者来说,就不会明白蝴蝶与这首诗的主旨有什么关系。同时他还把原诗中的“杜鹃”直接译为“bird”,这样就失去了原作的诗意和杜鹃这个意象丰富的文化底蕴。此外在他的译本中,“庄周”与“望帝”这两个人物,分别被译为“sage”与“king”(圣人与君王),这大大削弱了这两个意象的文化内涵。因此,从文化的角度来看,具有丰富意象的中国古典诗歌的可译性是非常有限的。

知名翻译家王以铸曾说:“我认为诗这种东西是不能翻译的。理由很简单:诗歌的神韵、意境或者说得通俗些,它的味道,即诗之所以为诗的东西,在很大程度上有机地溶化在诗人写诗时所使用的语言中,这是无法通过另一种语言(或方言)来表达的。”[10]中国古典诗词的优秀与独特之处也直接降低了它的可译性。意象与意境、风格、文化深深地联系在一起,翻译古典诗词时,意象处理不好,就会影响到它的表达效果,甚至会扭曲古诗词的主旨。中国现代诗歌中也有意象,但是现代诗歌中的意象已完全不同于古典诗词。现代诗歌在很大程度上接受了西方的影响,总体上呈现欧化的状态。与古典诗词相比,从意象处理的角度来说,现代诗歌的英文译本比较接近原作。

从意象角度来分析中国古典诗词的可译性限度问题,并不是认为古典诗词就不能翻译。很多的翻译大家还是孜孜不倦地为翻译古典诗词,传播中华文化做出了努力,并且也有不错的译本。且看许渊冲翻译的《锦瑟》[11](P310):

The Sad Zither

The Sad Zither Why should the zither sad have fifty strings?

Each string,each strain evokes but vanished springs:

Dim morning dream to be a butterfly;

Amorous heart poured out in cuckoo's cry.

In moonlit pearls see tears in mermaid's eyes;

From sun burnt emerald let vapor rise.

Such feeling cannot be recalled again;

It seemed long lost e'en when it was felt then

许先生的这个译本不仅能让我们感受到原诗的主旨,而且在古典意象的处理上也最大限度地保持原诗的精髓。所以,我们要公正地对待翻译中存在的可译性限度,这样才能提出良策,使得中国古典诗词在传播中华文化的桥梁上做出更多的贡献,也让更多的外国读者欣赏到中国古典诗词的幽美。

注释:

①参见徐忠杰《词百首英译》,北京: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86年。

②Milky Way乃古希腊神话中众神居住的奥林匹斯山通往大地的路,它所以璀璨闪亮,是因为天后赫拉(Here)的乳汁喷射出来飞散天空,后来英语国家就用Milky Way指代银河。

③参见许渊冲《中诗音韵探胜——从〈诗经〉到〈西厢记〉》,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

[1]包振南.试论可译性限度[A].翻译理论与翻译技巧论文集[C].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公司出版社.1983.

[2]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

[3]叶维廉.中国诗学[M].北京:三联出版社,1992.

[4]翁显良.古诗英译[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5.

[5]熊辉.意象:诗人风格的物态化 [J].中外诗歌研究,2003,(4):13-15.

[6]邓英.物微意不浅—解析杜甫诗歌中的燕子形象[J].西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4):35-39.

[7]谢天振.译介学[M].上海:上海外语出版社,1992.

[8]鲁迅.鲁迅全集(第7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9]张海鸥.从《锦瑟》看李商隐诗歌的奇幻特征[J].名作欣赏,1990,(4):15-18.

[10]王以铸.论诗之不可译—简论译诗问题[A].翻译理论与翻译技巧论文集[C].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公司出版社,1983.

[11]许渊冲.中诗英韵探胜—从《诗经》到《西厢记》[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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