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赫西俄德《神谱》中“弑父”这一经典母题

2012-08-15 00:42王玉清
文教资料 2012年33期
关键词:诺斯乌拉宙斯

王玉清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00)

社会人类学家弗雷泽在其著作《金枝》的“森林之王”一章中提到,在罗马附近的内米湖畔,在阿里奇亚的丛林中,有一座森林女神狄安娜的神庙。按照规定,神庙的祭司由一名逃亡的奴隶来担任,祭司为“森林之王”。而一个祭祀职位的候补者只有杀死祭司以后才能接替祭祀的职位,直到他自己又被另一个更强或更狡诈的人杀死为止。①由此可见,原始社会里,通过“弑杀”,去实现秩序的颠覆和权利的更迭,是十分普遍的现象。古希腊诗人赫西俄德的《神谱》,这部讲述从大地之神该亚诞生到以宙斯为首的奥林匹亚诸神统治世界这段历史的诗歌中,乌拉诺斯、克洛诺斯、宙斯这三代神统正是通过“弑父”这一行为实现了权利的更替。

创世神话《神谱》中的“弑父”可谓是西方文学史上“父与子”这一经典母题的发端。此后,纵观西方文学史,5世纪的三大悲剧家之一索福克勒斯的经典巨作《俄狄浦斯王》,17世纪的文学巨匠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茱丽叶》,19世纪法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奠基人司汤达的《红与黑》,20世纪西方现代派文学的奠基人卡夫卡的《城堡》……等等,无一不是在具体的历史情境下,对《神谱》中“父与子”这一经典母题的各具特色的演绎和生发。针对“弑父”这一行为,许多学者提出过很精彩的分析,如精神分析学派创始人弗洛伊德提出的“俄狄浦斯情结②”,从分析悲剧主体的行为原因入手,认为这是儿子潜意识中“恋母”情结的表现。虽然有些道理,但完全摆脱了具体的历史情境去阐释是有所偏颇的。③故而,笔者将运用社会历史批评方法④,结合古希腊原始社会的历史形态和背景知识,对《神谱》中的两次“弑父”行为分别进行分析。

一、“母权”与“父权”的争斗

事件一:克洛诺斯用镰刀割下了父亲乌拉诺斯的生殖器,成为新的宇宙之王。

在克洛诺斯一出生,赫西俄德便这样叙述到:“他们之后,狡猾多计的克洛诺斯降生,他是大地该亚所有子女中最小但最可怕的一个,他憎恨他那性欲旺盛的父亲。”联系到克洛诺斯是以割下父亲乌拉诺斯生殖器的行为来取代其位置,成为至高无上的众神之王的。如上面所提及的,很多人会用“俄狄浦斯情结”来解释这次的“弑父”。即作为儿子的克洛诺斯仇视父亲乌拉诺斯对地母该亚的性垄断,视该亚为自己的所有物,把乌拉诺斯视为与自己争夺此所有物的敌人,妄图取代父亲乌拉诺斯的地位,从而实现对地母该亚的占有。但仔细分析文本,我们会发现克洛诺斯并没有对地母该亚表现出强烈的性依恋,在他取代乌拉诺斯的位置之后,也并没有和地母该亚结合。因此,用“俄狄浦斯情结”去解释是不恰当的。

追溯到此次“弑父”事件的导火索,在《神谱》的第160~165行,地母该亚创造出巨大的燧石并把它锻造成巨大的镰刀,并鼓动她的孩子们说到:“我的孩子,你们有一位罪恶的父亲,如果你们愿意听我的话,让我们去惩罚你们父亲的无耻行径吧,是他最先想出作起无耻之事的。”可见,该亚才是此次行为的主导者。

该亚从混沌之神卡俄斯中产生,成为所有一切的牢靠的根基,繁衍生命并且成为庇护这些生命的家园,天空之神乌拉诺斯,深海蓬托斯以及连绵起伏的山脉均是地母单性生殖所生,他们没有父亲。这是很典型的女性胎生宇宙的神话观。原始氏族部落的先民在思索人类的起源的同时,也开始对外在环境——宇宙的起源和创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们试图借助人类的繁殖方式去解释宇宙的诞生和形成。当时正处于母系氏族社会,实行群婚制,这一定程度上忽略了父亲在人类孕育中所起的作用,使得众子女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因而在《神谱》中,地母该亚在诞生伊始便占有绝对的崇高地位。而天空之神乌拉诺斯诞生后,他与该亚交合,生出了十二提坦神,彰显出强盛的生殖能力,获得了“父”的地位,并且乌拉诺斯憎恨力量无穷,强劲魁伟的儿子,把他们藏在隐蔽处,使得地母该亚因受挤变窄而悲痛。这其实象征着母系社会开始向父系社会的过渡。特征一,男神开始加入创始纪的神话中,与女神一起承担缔造世界的人物,并且表现出越来越重要的作用。特征二,男神开始压制女神,挑战女神的权威,正如我们上面提到的乌拉诺斯开始独断专为,他憎恨力量无穷,强劲魁伟的儿子,以至于儿子见到他就害怕得畏畏缩缩,乌拉诺斯戏称他们提坦(紧张之意),并且把儿子藏在大地隐蔽处,使得该亚因受挤压变窄而悲痛。女性在社会中的主导地位受到了威胁,这才直接引发了“弑父行为”。

值得一提的是,克洛诺斯割下了父亲乌拉诺斯的生殖器,使得乌拉诺斯失去了作为男性实体的标志,从而失去了众神之王的位置。这源于古代的“生殖崇拜”,人类对父亲在生育过程中的地位的认知变化,即由原来的女阴崇拜过渡到阴阳双性生殖崇拜,最终转变为男根崇拜,是母系社会向父系社会过渡的重要原因之一。“生殖”被奉为最神圣的力量,是男性权力、力量和地位的象征。因而统治者为了树立自己的权威地位,便会破坏他人的力量,即阉割。在古代,中国的汉字“”,便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形字⑤,“”像一只手拿着一把小刀,“士”、“寸”合在一起就是用刀割去男性生殖器。故而“阉割”也称“去势”,如《韵会》一书云:“外肾为势,宫刑男子割势。”克洛诺斯取代乌拉诺斯,通过与母亲的联盟(在地母该亚的怂恿和帮助下)建立起第二代神统。并不是我们一般意义上所理解的“父与子”的冲突,在这里起决定作用的并不是父子血缘关系,而是母子血缘。因此,这次的“弑父”行为实质上是“母权”与“父权”争斗的结果。

二、“子辈”与“父辈”的权利嬗变

事件二:克洛诺斯在乌拉诺斯和地母该亚那里得知,尽管自己很强大,但注定会被自己的一个儿子所打败,因而为了打破这预言,他吞食自己的每一个孩子,宙斯出生时,其母瑞亚用大石头替换了他,后来他战胜了自己的父亲,解救了诸神,成为“诸神和人类之父”。

第一次的“弑父”事件为第二次埋下了伏笔,天空之神乌兰诺斯被克洛诺斯割下生殖器,从此与大地分离,匆匆扔下了个预言:“你将来必会遭受跟我同样的命运,注定被自己的儿子所打败。”在《神谱》的第453~465行,“瑞亚被迫嫁给克洛诺斯为妻,为他生下出色的子女……克洛诺斯因此提高警惕,注意观察,把自己的孩子吞到肚子里。其妻瑞亚为此事悲痛不已。”从文本中,我们可以察觉出女神和男神的地位在克洛诺斯引领的第二代神统中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女神开始沦为男神的生育工具,逐渐处于劣势。因而“母权”与“父权”两性争斗开始弱化为次要矛盾,而“子辈”与“父辈”之间的权利争夺上升至主要矛盾。雷电之神宙斯与克洛诺斯的权力拉锯战由此展开。跟克洛诺斯以母子联盟的形式推翻天空之神乌拉诺斯不同,宙斯向非既得利益集团抛出了橄榄枝,他把之前被乌拉诺斯捆绑在大地边缘的布里阿瑞俄斯、科托斯和古埃斯释放到阳光普照的地上世界,因此受到了这三位拥有无穷力量的强大生灵的帮助,打败了提坦神和克洛诺斯联盟。从此代表着父权制统治秩序的以宙斯为首的奥林匹斯神统确立。

诗人赫西额德在描述“弑父者”宙斯时,从其所处的被压迫的环境以及其边缘化的身份进行双维度建构。宙斯是唯一一个没有被克洛诺斯吞下肚子的孩子,因此在这次的“弑父”行为中,子反抗父并且最终取代父位站在权力金字塔的顶端的行为,实质上是子辈通过“弑父”脱离群体性失语状态,反抗权力意志,夺取话语权的一个过程。宙斯通过迫使克洛诺斯把其原先吞下去的子女(石头最后)一一吐出来,实现了对宇宙秩序的解构。这个过程实质上带来了双重的秩序颠倒:克洛诺斯的男性腹部变成女性子宫;最小的孩子变成长子。⑥从而宙斯推翻了原来的旧神统,建构出以自己为权利核心的新秩序。就“子辈”而言,“弑父”是为了使自己成为父,反叛权威是了使自己成为权威。“被弑者”克洛诺斯在《神谱》中是专横冷酷、不近人情的“父辈”形象,他为了防止天空之神乌拉诺斯的预言一语成谶,对“子辈”的成长构成了压制和遮蔽,成为“子辈”满足权力欲和性欲的最大障碍。因而激起了“子辈”的反抗,最终导致了“弑父”这一行为的发生。

取而代之之后,宙斯使用了各种手段去巩固自己的父权。第一,宙斯在自己的第一位妻子墨提斯将要生产雅典娜时将其吞入了肚子,以防止别的神灵代替他取得永生神灵的王位。第二,宙斯以父系血统为依据给诸神分配了各自的职责范围,宇宙及人类生活的一切事物均在神的安排中。这种神权统治一切的思想,彰显了父系社会结构的威严和不可逾越。第三,惩罚了盗火的普罗米修斯,以此说明自己的“父权”是不可违抗的,任何欺骗和蒙蔽他心志的行为终将自食其果。宙斯通过一系列的措施,使自己成为父权家庭又是父系社会结构中至高无上的权力的代表,自此,“父权”趋向绝对化。

海德格尔在《什么是召唤思》里说道:“神话最至彻,最深切的关照着人的本性。”《神谱》中的乌拉诺斯、克洛诺斯,宙斯这三代神统的新陈代谢实质上是古希腊原始氏族社会景象的投射与延宕:母系社会向父系社会的过渡,“子辈”与“父辈”的权力的更替。赫西俄德笔下的众神谱系,性关系紊乱并且代际冲突纷繁,人类的无耻行为也在神灵身上体现:偷盗、奸淫、彼此欺诈。⑦神的世界并没有被伦理道德所规范,而是由强大的力量和发端于原始本性的快乐所统治。克洛诺斯之所以能取代天空之神乌拉诺斯,是因为他强大而狡诈,他趁乌拉诺斯展开肢体拥抱地母该亚,准备交合而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从暗地里走出来割掉了其父的生殖器。宙斯之所一能够打败克洛诺斯成为众神之王,并不是因为他代表着正义与道德,而是因为他强大的作为雷电之神的力量。实际上,这样一个《神谱》,描绘的是希腊祖先原始野蛮的风俗,诉说的是它征服与掠夺的历史。

注释:

①在《金枝》刘魁立作的中译本序中提到:“金枝”一词最早见于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埃涅阿斯记》.其中说到,特洛伊的英雄埃涅斯在特洛伊失陷后,奔走异乡,在途中根据女神的指示,折取一根树枝借此前往冥界去寻找父亲的灵魂。此树枝的名字即叫“金枝”.

②弗洛伊德在《性学三论》中提到:“我从自己身上发现对我母亲的爱,对我父亲的妒.如今我认为此乃孩童遍存之现象.”

④社会历史批评是一种从社会历史角度观察、分析、评价文学现象的批评方法.它侧重研究文学作品与社会生活的关系,重视作家的思想倾向和文学作品的社会作用.

⑤许慎的《说文解字》中说:“士,事也.数始于一终于十,从一从十.孔子曰:推一合十为士.”罗振玉和王国维已经指出,“士”即甲骨文里“牡”字所从的“丄”,而郭沫若先生在《郭店楚墓竹简》中进一步指出:“士”实为牡器之象形,即男子的生殖器.

⑥[古希腊]赫西俄德著.吴雅凌译.《神谱笺释》第290页.

⑦关于这一点,尼采曾在《悲剧的诞生》里说过:“谁要是心怀另一种宗教走向奥林匹斯山,竟想在它那里寻找道德的高尚,圣洁,无肉体的空灵,悲天悯人的目光,他就必定怅然失望,立刻掉首而去.这里没有任何东西使人想起苦行、修身和义务;这里只有一种丰满的乃至凯旋的生存向我们说话,在这个生存之中,一切存在物不论善恶都被尊崇为神.

[1] [古希腊]赫西俄德,著.张竹明,译.神谱[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2] [英]詹·乔·弗雷泽.金枝[M].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1991.1-3.

[3] [奥地利]弗洛伊德,著.林克明,译.性学三论·爱情心理学[M].陕西:太白文艺出版社,2004.

[4] 宁忌浮.古今韵会举要及相关韵书[M].上海:中华书局,1997.

[5] [古希腊]赫西俄德,著.吴雅凌,译.神谱笺释[M].香港:华夏出版社,2010.290-290.

[6] [德]海德格尔,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上下)[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

[7] [美]O·A·魏勒,著.史频,译.性崇拜[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8.

[8] [英]伯特兰·罗素,著.靳建国,译.婚姻革命[M].北京:东方出版社,1988.

[9] [芬〕E·A·韦斯特马克,著.李彬,译.人类婚姻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

[10] 张福三,傅光宇.原始人心目中的世界[M].云南:云南民族出版社,1986.

[11] 赵国华.生殖崇拜文化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

[12] 卢衍鹏.文学研究的政治审美因素[J].社会科学,2011(07).

[13] 赵云芳.创世神话中生殖崇拜观念的类型及演化[D].云南:云南民族出版社,2000.

[14] 王宁.从母权制社会到父权制社会的文化现象分析[D].河南:郑州大学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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