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莉
(湖北工业大学 外语学院语言文化传播系,湖北 武汉 430068)
现代小城镇小说中的“茶馆”人生
李 莉
(湖北工业大学 外语学院语言文化传播系,湖北 武汉 430068)
聚焦于“茶馆”内外的日常生活,现代小城镇小说着力表现小城镇沉滞而散漫的生活节奏,集中勾勒了宗法体制下老中国儿女被动、消极、单调、无聊的人生形式和生命状态,对传统中国人的“游惰”习性展开反思与批判。
小城镇;茶馆;游惰
20世纪上半叶,随着中国社会现代化进程的不断推进,小城镇独特的社会风貌和文化形态逐渐受到广泛关注,同时也成为小说创作的重要题材之一[1]。小城镇小说着力表现了小城镇沉滞而散漫的生活节奏,勾勒了宗法体制下老中国儿女被动、消极、单调、无聊的人生形式和生命状态。
20世纪30年代,郁达夫曾经这样描述自己的故乡小城:
虽则是一个行政中心的县城,可是人家不满三千,商店不过百数。一般居民,全不晓得做什么手工业,或其他新式的生产事业,靠以度日的,有几家自然是祖遗的一点田产,有几家则专以小房子出租,在吃两元三元一月的租金,而大多数的百姓,却还是既无恒产,又无恒业,没有目的,没有计划,只同蟑螂似地在那里生生死死,繁衍下去。
这些蟑螂的密集之区,总不外乎两处地方:一处是三个铜子一碗的茶店,一处是六个铜子一碗的小酒馆。他们在那里从早晨坐起,一直可以坐到晚上排门的时候,讨论柴米油盐的价格,传播东邻西邻的新闻,为了一点不相干的细事,譬如说罢……相论辩,弄到后来,也许相打起来,打得头破血流,还不能够解决。(《悲剧的出生——自传之一》)
饮茶是国人的传统习俗。茶馆业起于宋明,清代则发展成综合性的茶馆文化[2],茶馆的普及可以用“无茶馆不成市”来形容。传统小城镇特殊的居民结构和消费性质,使得茶馆业在这里格外兴盛。小城镇是我国沿袭两千多年的建制县域内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地处“村之首,城之尾”,在中国近现代社会结构中占有十分重要的位置。明清以降,中国小城镇蓬勃发展,长盛不衰,民国时期发展到“高峰”,据1931年及1932年的调查统计,当时仅居住于一千人以上的市镇和县城的人口就占全国人口的 42.81%。相对都市和乡村,独特的居民结构使得中国传统的小城镇呈现出明显的消费性。除了少数出身低微、自食其力的商贩、工匠和艺人,传统小城镇居民的身份主要分为两类,一类出身地主、官僚或世家,主要靠祖产生活,另一类多是前者的帮闲和食客,即所谓的无业游民,两者皆属饱食终日,有“许多闲钱”又有许多时间的“闲人”。这些人皆生活悠游、无所事事,茶馆是他们打发光阴、聊以度日的最佳场所。茶馆一般名为茶肆、茶社、茶楼、茶坊等,大致可以分成荤茶肆、素茶肆和书茶肆三类。其中,最多的是荤茶肆,既卖茶水,又卖点心菜肴。茶馆本身多兼具酒馆的功能,人们因此通常将茶馆与酒肆相提并称。
正如杨义所说,“旧中国作为宗法制社会流行的是酒店茶馆文化”[3]71。“茶馆”类空间构成了小城镇“最基本的物化人文景观”,成为“社区政治的焦点和闲暇生活的热点”[4],茶馆的数量和规模直接折射出城镇的大小与繁荣。茶馆是人们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活动场所,不仅有各种吃食,甚至有脸盆和面巾,有让人乐不思归的赌局和牌桌。大部分居民家里“可以不备面盆手巾、桌椅板凳、碗筷等日常用具,而悠悠地生活过去了”[5]362。在某种意义上,茶馆可谓缩小了的小城小镇。
20世纪30年代,秋文曾在《坐茶馆》一文中指出:“哪个较大的城市与集镇上没有这样中国的俱乐部……联想他们的游惰生活,上茶馆居其一。”[6]对于传统中国人的“游惰”习性与日常化的“茶馆人生”之间的密切联系,秋文可谓是一言中的。反思、批判老中国儿女的精神“惰性”是中国新文学的创作主旨之一。在现代作家笔下,茶馆、酒肆是小城镇及其所代表的中国传统宗法人生的一面镜子。
在这面镜子中,首先照见的是小城镇人散漫、单调的人生模式。对于大多数传统小城镇人而言,进茶馆不仅是一天生活的开始,也是人生最重要、最“精彩”的内容,有的甚至“打十六七岁——嗓子刚变粗的时候起,就天天来泡一壶龙井,吃这么一块烧饼,一直到现在五六十的年纪没间断过”。每天到这镇上的大街来坐坐茶馆,“成了他们做人的目的”[7]548。在川西北小镇,“杂色人等”每天“第一个精彩节目”就是上茶馆,他们一早起床,“各人都按照老规矩”,一路扣着纽扣上茶馆,惦记着从昨晚到今早镇上有什么“新闻”可充谈资,大到县政要事,小到床第隐私,“都是刻板生活中极好的‘调料’”;吃过早饭,再上茶馆,闲谈更加热闹,赌局已经摆开,茶客们开始赌牌或是在旁观战;到了晚上,小城仅有的一点娱乐活动——“打围鼓”或“讲圣喻”也在茶馆里进行,尽管讲来唱去就那些内容,茶客们依然百听不厌(《某镇纪事》)。在江南小城的“松苑”茶居里,公共机关中的办事人员和中小学校教师也是每日“一起身”就早早地“踱到这里来”,泡一壶茶,点一支烟,和邻座的朋友“谈起海天”来,有几个甚至到这茶居里洗脸。阔绰些的叫一碗面来吃了,省俭些的便吃两个小烧饼,吃罢再谈,“捱到”九点钟光景,便把茶壶盖一翻转(这表示吩咐堂倌保留他这壶茶,等下午再来喝),纷纷地散了。紧接着进来的,都是本城的富翁和绅士。他们没有拘束了身体的职业,早上尽可睡到日上三竿,起身后再料理一些家事,在家里摆一刻架子,然后捧了个水烟筒,年轻些的便叼了一根美丽牌香烟,“踱”到这茶楼上。他们也像前一班茶客似的互相高谈阔论,直到他们的二爷或丫环来请他们吃饭,又纷纷散了。下午四点钟后,早上的第一班老客人又“轰聚”着了,他们下围棋,弄丝竹,甚至向隔河的小酒店叫酒菜来吃,声音嘈杂得完全可以成为一个俱乐部了。一直到天色昏冥,堂倌来扫地的时候才歇(《诗人》)。在艾芜的《百顺街》中,小说通过对这些小镇人物在“残阳的光辉”下吃茶情景的描写,为小镇阴沉、灰暗、死气沉沉的生命图景摄下一个特写镜头:
街上是静穆的,偶尔一个人经过,或者一条狗竟翘起后腿,撒尿在桌面上,全不会惊扰他们;甚至顽童们在他们脊背上画上王八,他们也不会察觉。有时修蹄匠唱一支小曲,但不上三句,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如打喷嚏来得受用,便咳嗽着停住。院长捉住一匹苍蝇,拔去腿,又蘸了茶来,弄湿翅膀,用一根毛做鞭,赶着那东西学鬼画符,嘴里还发出唷唷声。四个人头抵头围住观赏,看到妙处,便破颜一笑。晚空明朗,街寂如谷,百顺街的先生们如此逍遥到起更,肚子饿了,大家方才散去(艾芜《百顺街》)。
这里,“茶馆”人生就是了无生趣的“无聊”人生。人们喝茶、饮酒、聊天、赌博,本身其实并无意义,不过是为了度过寂寥而漫长的日子。茶客们喜欢的牌类一样,经常去的茶馆一样,就是座位“也很少改变”这固然与他们的身份地位有关,也是闲散和怠惰所致。
正如师陀、沙汀等人所感慨的那样,“人要是生活在小城里,一种自然而然的规则,一种散漫的单调生活能使人慢慢地变得懒散,人也渐渐习惯了成规”[8]437。散漫、单调而又程式化的“茶馆”人生,像鸦片烟瘾一样“慢慢酸化着一个人的生命和精力”[9]361。日复一日,人们在茶馆、酒店中消耗着光阴,群居终日,无所用心,言不及义,得过且过,养成了极散漫的性情和极懒散的作风。一个还能做一点事的人,只要在茶馆坐这么十天半个月,“精力就颓唐了,神思就昏浊了”,尤其难堪的是“思想走上了另外一条路,讪笑,漫骂,否定一切,批驳一切,自己却不负一点责任”[10]52。在这个“死气沉沉而又交头接耳”的空间,“聊”是人们最重要的行为方式。这种言语方式乍一听十分热闹,实际上却不过是“嗡嗡嗡”的一片,众生喧哗但难闻独吼。茶馆就像是一种“无物之阵”,又仿佛游戏场。“当言语者进入游戏场,无论说什么都与自己无关了,听众、看客可以把你的思想任意化为游戏”[11]24,最后只剩下一片“哈哈哈”。表面貌似“倾心”的交谈,实质上却“不必辨个是非,不必要什么答案,无结果就是他们的结果”。“讪笑,诽谤,滑稽,疏远,是这里的空气的性质”[12]269。言语者将自己淹没在一片言语的汪洋之中,不需要发表自己的观点,更无须对自己的言语负责。无论是华老栓茶馆里为夏瑜之死喋喋不休的花白胡子、驼背五少爷(鲁迅《药》),端坐在“随缘居”中心茶桌为罗二爷和谢老师的争斗兴奋不已的区董(张天翼《清明时节》),还是围观方治国和邢幺吵吵之战的各色茶客(沙汀《在其香居茶馆里》),对于他们而言,所有的事情都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夏瑜为谁而死,罗二爷和谢老师、方治国和邢幺吵吵谁对谁错,都不是他们所关心的,言语的喧哗不过是内心寂寞与现实纷争的宣泄。茶客们对任何事情都表现出一种超然的态度,只看热闹,不管是非曲直,久而久之形成了马马虎虎、模模糊糊的性格,说话、办事都表现出一种特殊的不思进取、游手好闲、碌碌无为的“茶馆风格”。除了物质的欲望和挣扎,人们没有超越现世利益的理想,更没有创造和变革,他们灵魂空虚、思想愚昧、精神懒惰、行为懒散,一切只是本能驱使下的“活着”。
在现代智识者眼中,这种极端懒散、沉滞的“茶馆”人生模式正是宗法专制主义文化的温床。大致相同的活动空间、高度统一的文化环境,使得人们的生活方式和文化性格表现出惊人的一致性,群体意识、群体价值观念支配人们的思想,“习惯”和“规矩”成为人们重要的行为准则。小说中,茶客们大多无头脸、无贵贱、无法指称也无须指称,只是一个面目模糊的群体。无论是华老栓茶馆里的驼背五少爷、花白胡子,还是吉光屯茶馆中的鲇鱼须、郭老娃,咸亨酒店中的短衣帮,多没有名字,通常只有一个简单的称谓。不论这些人物以何事由聚在一起,总带有群的模糊性和协调性,构成了小城镇公共生活和社会结构中最基本而又模糊不定的背景。外在形象的混沌模糊,正是人们个性意识缺失的表现。人们被粘贴在小小的茶馆酒肆中,文化心理与狭小的活动空间保持着高度的一致,因循守旧、固步自封。任何异于“从来如此”的行为,都会被他们视为异端,不能相容,都必然遭到公众一致的反击或嘲笑,成为人们奚落、排斥、斗争的对象。《在其香居茶馆里》中,受新任县长政令的威慑,方治国惟一一次按政令行事,不仅受到当事人邢幺吵吵的公然挑衅与威胁,同时也遭到“全镇市民的围攻”和地方舆论的质疑,几乎处于被倾轧的处境。正是这些使得方治国俨然成为一个不得已而做错了事的罪人,虽然表面上不断为自己辩解,却知道自己是“亏理”的,不得不步步退让,穷于应付。
在大多数作家笔下,这种无目的、无是非的惰性人生成为小城镇社会变革和发展进步的巨大阻力。围绕某江南小镇坎坷曲折的教育改革,叶圣陶的《倪焕之》一方面以知识分子金树伯人生态度的变化,表现“茶馆”人生对人的精神的蚕食,对人的理想、判断力和意志力的消磨,同时以蒋冰如对“茶馆生活”的自觉抗拒,集中表现了作者对这一人生形式鲜明的批判态度。金树伯本是倪焕之的中学同学,学生时代也不乏理想和追求。然而,几年的小镇生活,尤其是每天“早上起来就出去吃茶,午饭时才回”的茶馆生活,已将他改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小镇人,老练、精明、世俗,不管“闲事”,玩世不恭。因此,蒋冰如“最恨那些茶馆,以为茶馆是游手好闲的养成所”。一想到放弃教育改革,他最先想到并禁不住不寒而栗的,就是整日坐在茶馆——游手好闲者的“养成所里”,在不甘碌碌无为的他看来,那日子真无异于“狱囚的生活”。
作为中国传统社会人生的缩影,“茶馆”人生既是普通小城镇人日常生命最直观、最具有特色的形态表征,也是传统文化的一面“镜子”。对于一个民族而言,要实现文化的转型和人自身的现代化,“必须经历日常生活世界的批判重建的过程,使人由自在自发的存在状态向自由自觉的存在状态跃升”[13]44。这是日常生活批判的宗旨,也是小城镇小说审视“茶馆”人生的意义所在,同时也寄予着一代知识分子对老中国社会人生最深切的爱和痛。
[1] 易竹贤,李莉.小城镇题材创作与中国现代小说[J].江汉论坛,2003(11).
[2] 苏有权,袁德.清代茶馆文化[J].东方艺术,1995(5).
[3] 杨义.中国现代文学流派[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4] 朱小田.近代江南茶馆与乡村社会运作[J].社会学研究,1997(5).
[5] 郁达夫文集:3卷[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1.
[6] 秋文.坐茶馆[N].盛京日报,1936-06-21(3).
[7] 张天翼.清明时节[G]//中国新文学大系(1927—1937):小说集5.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
[8] 师陀.果园城记[G]//芦焚短篇小说选集.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3.
[9] 沙汀.喝早茶的人[G]//沙汀文集:6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
[10] 叶圣陶.倪焕之[G]//中国新文学大系(1927—1937):小说集5.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
[11] 钱理群.话说周氏兄弟[G]//论演戏.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1999.
[12] 叶圣陶.隔膜[G]//叶圣陶小说精品.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
[13] 衣俊卿.现代化与日常生活批判[M].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4.
“Teahouse” Life in the Modern Fiction about the Small Town
LI Li
(Hubei University of Industry, Wuhan Hubei 430068, China)
In Small Town, because of its special structure about inhabitant and the consume character, there were a great deal Teahouse and Pub, and engendered the special “Teahouse” life. Focused on the life about the “Teahouse”, the Modern Fiction about the Small Town exhibited its life rhythm of the stagnancy and desultory, outlined the life form and life state of the passive, inanimate and bored, animadverted on the indolent habit of the tradition Chinese.
small town; teahouse; indolent
I207.4
A
1006-5261(2012)03-0096-03
2011-11-08
湖北省教育厅社科项目(2011jyte033);湖北工业大学科研基金(BSQD0837)
李莉(1968―),女,湖北荆州人,副教授,博士。〔责任编辑 杨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