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体意识与会通精神——从《人情小说审美规范的确立》看陈文新的治学理念

2012-08-15 00:51王炜
天中学刊 2012年3期
关键词:西门庆白话金瓶梅

王炜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辨体意识与会通精神
——从《人情小说审美规范的确立》看陈文新的治学理念

王炜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陈文新的《人情小说审美规范的确立》一文从辨体入手,剖析了《金瓶梅》的内容、题材、体式、美学品格之间的辩证关联。陈文新不仅有尊体的意识,而且有破体的魄力。他还原了文言小说与白话小说并存、共生的关系,将《金瓶梅》与《莺莺传》等文言小说纳入同一个研究视域,梳理了中国古代人情小说的发展流程。他继而从中国传统的文学概念、范畴以及逻辑理路出发,坦然地面对并合理地解释了《金瓶梅》的结构、人物性格等的杂乱之处,重新估定了《金瓶梅》在中国古代小说史上的意义与价值。陈文新治学重思辨、重“本民族的传统看法”。在研究《金瓶梅》等人情小说时,他坚持会通古今、融贯中西的治学理念,延续和发展了中国本土的文学观念、学术理念,还原并创革了中国传统知识统序的建构逻辑和阐释框架。

陈文新;辨体;会通;人情小说;《金瓶梅》

陈文新《人情小说审美规范的确立》一文发表于《学术研究》2003年第5期,收入《明清章回小说流派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2003年7月出版)一书。该文从《金瓶梅》入手,剖析人情小说的体式、题材、审美风貌之间的内在关联,兼及考察人情小说的演进过程,一以贯之地体现了陈文新的治学风格:即从辨体着手,注重“了解之同情”①。

所谓辨体,就是对文学作品的体格进行辨析。在中国古典文学传统中,文学体式与题材之间形成了稳固的内在联系。每种体裁各有相对应的题材,展现出特定的美学风貌。如,诗和社会民生、词和男女风怀分别形成了一一对应的关系,这是中国古典诗歌约定俗成的传统。薛雪《一瓢诗话》云:“‘得体’二字,诗家第一重门限,再越不得。”[1]101陈文新早年治小说,后转而研究明清诗学,他深切把握了明清诗学演变的逻辑进程及中国古代诗学的辨体理论。诗文研究的创获与小说研究的成果相互激荡、相互促进,陈文新从事学术研究更臻至境。他由辨体理论着手,“从中国的学术传统中求得对中国文化的了解,包括古小说的了解”[2]9,自然能寻得超迈前人的新方法、新观点。

陈文新沿着辨体的研究路径,对《金瓶梅》进行了深入探讨。他指出,《金瓶梅》作为人情小说,其体式、题材以及对素材的处理方式之间具有微妙且稳定的内在关联。

在讨论人情小说《金瓶梅》的题材时,陈文新以欣欣子《金瓶梅词话序》为切入点推衍开来,得出了令人信服的结论。陈文新说:“对《金瓶梅》之前的长篇章回小说,序仅仅提到了《水浒传》而未提及《三国演义》和《西游记》。这是一个不能忽略的事实。”②欣欣子的《金瓶梅词话序》放在今人的知识结构中,有不合逻辑之处:欣欣子谈到大量文言小说,将之与《金瓶梅》相提并论,但却绝口不提重要的章回小说《三国演义》、《西游记》。陈文新在此提醒我们,将《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等并列,作为明代章回小说的代表作,是后人总结、梳理明清小说的结果,这与明清人的看法未必尽合。在明清人的观念里,《金瓶梅》关注的是日常生活,它与《三国演义》、《西游记》的写作路数截然不同。“欣欣子序不提《三国演义》是有眼光的”:《三国演义》等历史演义注目于各政治、军事阵营之间的斗争,一个人物只有在政治事件、军事策略中产生比较重要的影响时,才会受到历史演义作者的关注。如,“连环计中的貂蝉,在王允诛除董卓的计划中举足轻重,作者也愿意为她花许多笔墨,当她成为吕布妻小中的一员,从政治、军事的背景上淡出后,作者也就不再留意她的一举一动”。欣欣子不提《西游记》,也自有其道理:“《西游记》是一部以象征手法写修心养性的小说。所谓修心养性,即对七情六欲的克制和消除……注目于市井常谈、闺房琐语的《金瓶梅》与注目于克制七情、消除六欲的《西游记》路数不同。”由此,陈文新对与人情小说这一文学体式相对应的题材做出了清楚的界定:《金瓶梅》等人情小说关注的是日常生活中的世态人情,而不是像《三国演义》那样关注军国大事;《金瓶梅》的作者肯定合理地宣泄欲望,而不是像《西游记》那样主张自我克制。

欣欣子之所以特别提到《水浒传》,“因为《金瓶梅》的开头几回基本上是借用《水浒传》中‘武松杀嫂’一段故事。《水浒传》第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回集中描写了西门庆、潘金莲、武大郎、武松等人之间的纠葛,其题材虽属公案性质,但因其具有浓郁的市井生活气息,已与人情小说相通”。陈文新指出,《金瓶梅》从《水浒传》衍化而来,《水浒传》为《金瓶梅》的写作提供了人物、故事框架等基本要素。但是,这两部小说对同一素材的处理方式却截然不同:“《水浒传》与《金瓶梅》毕竟不是同一类型的小说。前者站在豪侠的立场上写世态人情,后者站在常人的立场上写世态人情,眼光不同,对有关题材的处理显然有别。”《水浒传》从豪侠的立场出发,武松被塑造成勇武不凡的形象;但从日常生活来看,《水浒传》中的武松这一类人物形象即便存在于日常生活中,也只是“奇”遇,而不具有普遍性。因此,《金瓶梅》对武松这一形象加以改造:一是“打虎的神威被淡化了,打西门庆的可能性被他自己弄没了(他误杀李外传,西门庆买通官吏,将之发配孟州),只剩了潘金莲由他去杀,却又只见其凶残,不见其豪勇”;二是“武松的社会关系在《金瓶梅》中被一定程度地改变了”,迎儿变成了他的侄女,武松疯狂地杀人,只求自己的快意,拒绝承担照顾侄女的责任,使这一英雄形象大大失色;三是,在《金瓶梅》中,来无影去无踪、率意行事的武松已经不能产生巨大社会影响力,活跃在日常生活中的西门庆取代了武松,成为小说的主角。

总体来看,与《三国演义》、《水浒传》等相比照,《金瓶梅》的题材以及对素材的处理方式有了重大调整:人情小说《金瓶梅》注目于日常生活,因此,“《金瓶梅》世界的主角,不再是‘武勇智术’过人的历史英雄……不再是豪放不羁、行侠仗义的江湖好汉……也不再是神话世界立志成佛的高僧及其徒弟……在《金瓶梅》的市井社会中,叱咤风云的不是武松(豪侠),不是周守备(死在抗金前线的民族英雄),而是浑身痞子气的西门庆”。

《人情小说审美规范的确立》一文从辨体着手,剖析了人情小说的内容、题材、体式之间的辩证关联。这是对中国本土文学观念、学术理念的延续和发展。自鲁迅提出人情小说的概念以来,学者大都沿用鲁迅的说法,将之视为一种惯例。鲁迅的这种说法有无内在的合理性却很少有人进行思考。陈文新通过对史料的重新审视,证明鲁迅这一划分的合理性。鲁迅的看法并非空穴来风、无根之谈,欣欣子的序就在暗中提醒我们,《金瓶梅》与《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等不同,人情小说对题材有着特殊的关注点以及处理手法。后人关于章回小说各流派的区分,正是在欣欣子等人论述的基础上,对相关观念的进一步明确、深化和最终定型。透过《人情小说审美规范的确立》一文,我们可以看到中国本土学术研究的演进与发展过程:关于小说流派的研究,从明清人“诗性”的表述,到鲁迅精准的定位,再到当代学者透辟的分析,不同的时代,各有其特点及优长。

陈文新治学的辨体眼光以及会通精神还表现在他既有定体、尊体的意识,又有破体的魄力。所谓辨体之“辨”,所谓会通,正重在有立有破,破中又包含立。

小说的“体”确立后,学者往往会习惯于以既定的标准去衡量小说,在彼此之间划上严格的界线。如,今人研究中国古典小说,往往将之划分为白话小说、文言小说;有学者甚至判定,白话、文言是两个平行且互不相干的体系。陈文新治学,不拘泥于这种固定的“体”。《人情小说审美规范的确立》一文打破现有的界分,将白话小说、文言小说纳入共时态的框架中,在整个小说发展的流程中,把握人情小说的体裁、流别、体格,辨析《金瓶梅》的美学风貌。这正是破体意识的体现。

欣欣子为《金瓶梅》作序时,将文言小说,如“卢景晖之《剪灯新话》,元微之之《莺莺传》,赵君弼之《效颦集》”等,与白话小说《水浒传》、《金瓶梅》混为一谈。对欣欣子这种做法,今人很难理解。在当下的文学观念中,《莺莺传》被归于短篇传奇小说,《剪灯新话》被归于短篇传奇小说集,这些作品与长篇白话小说《金瓶梅》并不处于同一统系之中。但是,陈文新从《金瓶梅词话序》中的看似不合逻辑之处着手,发现其内在的合理性、合逻辑性:“欣欣子序在《水浒传》之外,还提到了《莺莺传》、《剪灯新话》、《钟情丽集》、《怀春雅集》,这并不出人意外”,“这几部作品的男主角,排除他们的局部差异后,有一个共同点,即小说所展示的他们人生的核心内容是对某一女性或某几位女性的关注”,“热衷于猎艳的西门庆与《寻芳雅集》、《李生六一天缘》、《天缘奇遇》等明代中篇传奇小说中的才子如出一辙”。

在确定了《金瓶梅》与《寻芳雅集》等文言小说的共同点后,陈文新继而由此入手,考察西门庆的谱系归属。陈文新指出,西门庆正是从传奇小说中“才子”的形象演变而来的。《莺莺传》、《娇红记》等作品围绕着男主角的艳遇展开,张生、申纯等人的艳遇具有较高的格调。在《寻芳雅集》、《李生六一天缘》、《天缘奇遇》等明代传奇小说中,男主角延续了《莺莺传》、《娇红记》中“才子”的身份,其行为、人品情性等却与“才子”的身份不符。“明代中篇传奇小说尤其是《寻芳雅集》、《李生六一天缘》、《天缘奇遇》等作品中的‘才子’,尽管常常被介绍为‘涉猎书史,挥吐云烟’,但他们实际所做的事情与西门庆无二”。《寻芳雅集》中的吴延璋醉心于猎艳;《李生六一天缘》中的李春华“分明是个只知满足淫欲的浪荡公子”。“《金瓶梅》的作者有鉴于此,在不改变卑俗的人生格调的前提下,改变了对男主角的定位。他不再选择才子作为艳遇的核心人物,而从《水浒传》中借来西门庆取代才子。与学富五车的才子们不同,西门庆是个从不读书的市井浪子。”“《金瓶梅》以清河县的一个暴发户作为四处猎艳的主角,人物定位与其人生内容是一致的,作者在表示对他的褒贬、抑扬时,也就不再存在困难。”“《金瓶梅》经由对西门庆纵情声色的生活的描写,并且以其纵欲而亡的结局表达出与明代中篇传奇小说不同的主旨。”《金瓶梅》以市井暴发户取代“才子”,这样,男主角的身份定位与其人生追求、行为模式、最终结局具有了内在的一致性,“这是《金瓶梅》的卓越建树”。陈文新将《金瓶梅》这部长篇白话小说与《莺莺传》等文言小说纳入同一个研究视域,不仅清晰地梳理了人情小说的发展流程,而且重新估定了《金瓶梅》在中国古代小说史上的意义与价值。

自觉地从语体上将文学区分为白话、文言,始于近现代。近现代部分学人高扬白话文学的意义与价值。胡适说:“达意达的好,表情表的妙,便是文学。”“文学有三个条件:第一要明白清楚,第二要有力能动人,第三要美。”[3]113胡适认为,只有白话文学作品才符合这些要件。近现代部分学人从理论上高扬白话文学作品,但是,在学术传统的惯性作用下,他们从事学术研究时并不漠视、忽略文言作品。如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在梳理中国古代小说流变时,将白话小说、文言小说合为一体,清理出从《山海经》、六朝志人志怪、唐传奇、宋代话本及拟话本、元明之讲史、明代的神魔小说及人情小说,到清代的讽刺小说、人情小说、狭邪小说这一中国古代小说发展流程。建国之后,学者更多承袭了近现代学人反对旧文学的姿态,没有关注到他们学术研究的实绩。20世纪中期,白话小说研究成为学界的主流,文言小说退居边缘状态。到20世纪80年代,现代治学理念与传统的知识体系之间形成了明显的断裂,学界习惯用现代的、经西方理论打磨过的小说观念和标准去衡量中国古代小说,普遍漠视甚至遗忘传统的治学路径。学界囿于白话小说、文言小说的界域,画地为牢,导致文言小说的研究难以深入下去,并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白话小说研究的拓展。

面对这种状况,陈文新在研究中国古代小说时,有着自觉而清醒的反思意识。他不排斥现代化了的小说观念,不拒绝西方的小说理论,但同时也充分尊重中国古人的意见:《文言小说审美发展史》一书从传统的目录学着手,进而梳理中国古代文言小说的流变。在研究白话小说时,陈文新也有意识地引入文言小说作为参照系。这种做法是对现代学界研究路径的调整,也是继鲁迅之后对小说研究的开拓与创新。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兼纳了文言小说、白话小说,但鲁迅是从历时态的角度考察中国古代小说史,没有谈及文言小说、白话小说之间的纠合、互动。事实上,在中国古代小说发展流程中,文言小说、白话小说并非互不相关、平行发展的两套统系,特别是到了明清两代,文言小说与白话小说是共生同构的关系,只有把白话小说、文言小说纳入共时态的体系中予以关注,才能拓展小说研究的空间。从这个角度看,《人情小说审美规范的确立》一文在讨论西门庆的谱系归属时,将《莺莺传》、《剪灯新话》、《钟情丽集》等文言小说纳入考察的范围,在共时态的视域中讨论文言小说、白话小说之间的相互影响、渗透,不仅理清了人情小说审美规范形成与确立的过程,同时,也具有方法论的意义。

在陈文新的治学过程中,辨体意识还进一步延展而为思辨精神。在梳理人情小说的发展演进、剖析《金瓶梅》美学品格的基础上,陈文新的《人情小说审美规范的确立》一文回归到具体的历史语境之中,思辨性地探察了中国本土知识统序建构的内在理路及逻辑进程,会通了古今的文学概念和文学观念。

《人情小说审美规范的确立》一文考察《金瓶梅》的题材、美学风貌、人物的谱系归属,在陈文新的论述统系中,文体、题材等词语虽然是现代的概念,但却与中国传统文论中的“体格”有着精义相通之处。陈文新由体格入手,透过《金瓶梅》及欣欣子的序,探寻中国古代小说观念建构的内在理路。他剖析了如下几个问题:古人有没有与今人类似的文体意识、文体观念,如果有的话,古人如何表述,又怎样去沟通古人与今人的认识。陈文新说:“就欣欣子《金瓶梅词话序》看,写世情的小说,如《效颦集》、《水浒传》(指《水浒传》中一部分写常人生活的内容);写才子佳人的小说,如《莺莺传》、《钟情丽集》;写艳情的小说,如《如意君传》,人情小说的三种类型的作品他都注意到了,并试图将之融会在《金瓶梅》中。”这里,陈文新提醒我们:1. 古人有特定的文体观念。《金瓶梅》的作者在确定作品的文体特征、美学品格时,自有一套参照系。只不过,这套参照系随着时间的流转而发生了迁移。明清人将白话小说与史传、文言小说等置放于同一个知识统系内进行观照,今人则习惯于以诗、散文、戏剧为参照,判定白话小说的特质。2. 当欣欣子将《水浒传》、《莺莺传》、《钟情丽集》等杂糅在一起,与《金瓶梅》并列时,这表明,欣欣子虽未提出“世情小说”、“才子佳人小说”、“艳情小说”等概念,但他是有类似的意识的。后世学者对人情小说各个支系的总结和发现,与欣欣子论述的逻辑理路是相通的。通过深入剖析欣欣子的《金瓶梅词话序》,陈文新提醒我们,中国古代文论自有一整套特定的概念、范畴,以及系统的明晰的逻辑理路。

回归传统,认同传统,也并非一味地将之美化,而是理清古代文学、古代文化内在的建构逻辑,关注其特殊性,也正视其弱点和缺陷。在《人情小说审美规范的确立》一文中,陈文新坦率地承认,《金瓶梅》这部小说存在诸多缺点。陈文新剖析了《金瓶梅》的结构、人物性格等的杂乱之处。首先,《金瓶梅》中人物的性格存在裂痕和矛盾之处。“《水浒传》中的西门庆是一个作恶多端的坏蛋,在《金瓶梅》中,他也常常是这样一个坏蛋,但又有另外的一面。”面对小说中这些互不相容的要素,陈文新不是简单地予以指责,而是将之置放于《金瓶梅》形成的过程之中,辩证地考察其原由。陈文新认为,西门庆“坏的一面来自《水浒传》给他的定位,他好的一面则受到明代中篇传奇小说才子形象塑造的惯例的影响。两个不同的小说传统在《金瓶梅》中汇合,未能做到融洽无间”。其次,“《金瓶梅》的说教风格与其小说内容之间也未能取得很好的协调”。《金瓶梅》在注重说教的同时,“作者经常兴高采烈地描写西门庆的放纵生活,表现出不加掩饰的欣赏之情。这种矛盾现象,从统系渊源的角度看,其说教风格来自《效颦集》这一类作品,而作者对性生活的强烈兴趣则与明代的中篇传奇小说和《如意传》等一脉相承”。

更重要的是,陈文新在坦然承认这些矛盾、缺陷的基础上,进一步深入中国古代小说发展流程中,动态地考察文学现象,剖析文学内部诸要素之间的相互作用。他指出,从小说发展进程来看,《金瓶梅》的缺陷恰恰为其他流派小说的出现、繁荣留下了广阔的空间。“《钟情丽集》、《怀春雅集》中的佳人,虽然也沉溺于性生活中,却有较高的文化素养,熟悉诸多具有感伤色彩的高雅艳词,甚至能自己写作情诗。《金瓶梅》将《水浒传》中的潘金莲和明代中篇传奇小说中的佳人合为一体而未能‘把放肆的邪恶与诗的优美这两种不同的意象统一起来’”,“统系的多元造成了人物塑造的不够和谐,这同时也表明,在《金瓶梅》之后才子佳人小说一度兴盛乃是符合逻辑的”。在陈文新看来,《金瓶梅》中存在的缺陷并不完全是消极的,也不需要后人对之进行遮掩或为之进行辩护。如果将《金瓶梅》放在整个小说发展的流程中,《金瓶梅》的矛盾及不协调之处恰恰成为小说发展和转型的重要动力。陈文新对《金瓶梅》缺点的接纳与包容,使那些令研究者恼火和头痛的问题成为立论的有力证据。

关注《金瓶梅》的题材、文体以及这部小说的矛盾之处,陈文新并非第一人。夏志清在《中国古典小说史论》一书中谈到《金瓶梅》说:“就题材而言,《金瓶梅》无疑是中国小说发展史上的一个里程碑:它开始摆脱历史和传奇的影响,去独立处理一个属于自己的创造世界,里边的人物均是世俗男女,生活在一个真正的、毫无英雄主义和崇高气息的中产阶级的环境里。”[4]171但是,紧承上文的赞扬,夏志清随之对《金瓶梅》给予了痛斥:“其表现方法却又是另一码事……从文体和结构的角度来看,它当被看作是至今为止我们所讨论的小说中最令人失望的一部。”[4]171夏志清立论的逻辑稍显混乱。这是因为,夏志清研究《金瓶梅》,没有能够完全进入中国古代小说的历史语境之中。夏志清在这里用到“题材”“文体”等,依循的是西方现代文学理论和创作惯例,他没有将之融入中国本土的文学传统和文学观念中。事实上,在中国古代文论中,文体不仅仅特指形式,题材也并非完全等同于内容。文体、题材同时涵括着形式和内容两个层面,关注的是内容及其处理方式,以及内容、形式融合而形成的独特的审美风貌。夏志清使用的则是西方文学理论中的概念。谈到《金瓶梅》的题材,夏志清特指《金瓶梅》“这一部”小说的内容,他将《金瓶梅》放在中国小说发展史中加以考察,给予这部小说以很高的地位。谈到小说的文体、结构等时,夏志清又将《金瓶梅》置于全新的坐标系——西方现代小说评价体系之中。在夏志清的观念中,小说的题材、文体是两个互不相关的、独立的概念③。陈文新在研究中,不排斥现代的文学观念和术语,但并非简单地套用。他不是一味地用当代的或西方的概念去切割传统,而是回归到具体语境中,承续并融会中国本土的文学观念及相关理论概念。《人情小说审美规范的确立》一文由辨析体格入手,将体式、题材、处理相关要素的手法等与相应的小说流别联系起来,在人情小说的三个支系——世情小说、才子佳人小说、艳情小说的互动关联中,切实地把握中国小说发展演进的逻辑脉络。这样,陈文新在考察人情小说的美学风貌以及《金瓶梅》的人物谱系归属时,游刃有余地出入于宏观、微观之间,还原了知识要素之间的多重关联关系,还原并创革了中国本土知识统序的建构逻辑和阐释框架。在讨论具体的小说流派及文本时,有如此宏阔的视角以及独到的见解,正源于陈文新兼综古今的学养及中西会通的气魄,得益于他将辨体的方法、思辨的意识融会在治学过程的始终。

最后要说的是,陈文新追求古今会通,还表现在,他既长于理论的归纳与总结,也精于文本的品鉴和细读,后者正是传统的小说评点派的特点。《人情小说审美规范的确立》一文对西门庆等的形象做了精准、深入的剖析,陈文新对人情小说的体式、题材、美学品格等的探讨,正建立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谈到西门庆与女性的关系,陈文新总结道:“西门庆和女人的这种关系,与唐人传奇中浪漫感伤的爱情是绝对不同的两回事”,却与《寻芳雅集》、《李生六一天缘》、《天缘奇遇》等作品中的“才子”同等恶俗和丑陋。“在《金瓶梅》中,西门庆与如意儿、王六儿、叶五儿的关系,纯属财色交易,一个付出财,一个付出色,生意成交就行,别的无关宏旨。‘女人’已成为性别名词……西门庆眼中的叶五儿、王六儿只是用财换来的色,同样,叶五儿、王六儿眼中的西门庆也只是用色换来的财。‘床’是一个特殊的市场。有钱的西门庆在这里完成了一系列的交易,交易完成后也就各奔东西,不存在义务、责任或感情”。读到这些精彩的论断,我们会情不自禁地对人性的弱点、缺陷产生深切的悲悯,也自然而然地随着陈文新精辟的见解展开深长的思考。

注释:

① 陈文新自言,在治学过程中,他“由文言小说到明清章回小说,并进一步延伸到明代诗学,但这并不意味着学术理念和研究方法的变化,恰恰相反,研究对象的迁移更加反衬出基本学术理念和研究方法的一以贯之,即始终不渝地注重辨体研究,注意‘了解之同情’,注重阐释循环而不偏于一端”,“辨体研究有助于达到‘了解之同情’的境界,而‘了解之同情’的学术追求有助于辨体研究的深化”。(参见陈文新《古典文学论著四种·前言》)

② 陈文新《中国文学流派意识的发生和发展》,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56页。以下引文出自《中国文学流派意识的发生和发展》一书者,均不注出。

③ 笔者在此要说明的是,本文虽然谈到夏志清小说研究的不足之处,但并不否定夏志清治小说的成就。夏志清等海外汉学家与中国本土的学者一起,推动了中国古代小说研究的进程。夏志清对《金瓶梅》的否定性批评,恰恰是我们理解中国古代小说演变进程的重要出发点之一。

[1] 薛雪.一瓢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2] 陈文新.文言小说审美发展史[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

[3] 胡适.什么是文学——答钱玄同[C]//胡适论文学.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4] 夏志清.中国古典小说史论[M].胡益民,等译.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

I206

A

1006-5261(2012)03-0009-05

2012-03-08

王炜(1973―),女,河南淅川人,副教授,博士。

〔责任编辑 刘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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