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金花
(陕西理工学院 文学院, 陕西 汉中 723001)
陆游注定会成为研究者关注的热点人物,因为他是挣扎在情感世界中的柔情儿,他是驰骋于文坛的儒雅士,他是坚守在正义立场上的铁骨男,他是摇曳在乱世官场中的陆放翁。他身上的能量对当世及后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也引发了对其自身纷繁复杂的评论。尤其是对于陆游的“晚节”问题,不同视域解读出不同的意义,当世之人就议论纷纷,后人的评述可想而知。
文本作品是文学艺术活动四大要素(作品、宇宙、作家和读者)中的中心要素,文学批评家往往根据其中的一个要素就生发出借以评判和理解作品流传物的主要标准,其中有一种标准是根据作品与艺术家的关系来解释作品。艺术家创造了作品,而作品犹如许许多多可以窥视到艺术家内心世界的窗户。我们了解一部文学作品,就是了解作者的灵魂,而作者也正是为了展示其灵魂而进行创作的。
陆游的晚节问题作为历史流传物,往往以过去、现在和将来对它的理解作为其存在方式。根据解释学原理,对该问题观点不一的主要原因在于视域的不一。每个人对某一问题的理解都基于本身的历史视域和现实视域的融合的基础上,并且该视域不是封闭、一成不变的,而是无限运动发展的,视域融合既是历时性的也是共时性的,各种视域在交流和对话中又会产生新的视域,对问题理解的诸多可能性也会生成于视域融合的过程中。不同学人基于自身的生活背景、学识修养和人生经历,即使在同一社会背景下,他们对同一问题的看法也是不尽相同的。
伽达默尔哲学诠释学中的视域融合是关于文本理解和解释的重要理论概念。而文本作品都由人来创造,并且反映着人的气质、性格和心理。我们可以根据作者来解释他的作品,也可以从作品中读解其作者。那么,视域融合的理论同样适用于对艺术家人格品质的解释和理解。陆游“晚节”这一问题,是因《宋史》这一文本记载陆游在韩侂胄当政时曾再度出仕,并为其作《南园记》、《阅古泉记》而引出,历代学者对陆游“晚节”问题争辩的主要依据也主要集中于上述文本。我们可以这样认为,陆游创作了《南园记》和《阅古泉记》,此二记在某种意义上也塑造了陆游其人。学者们在不同视域之下对有关陆游“晚节”问题的文本解读,势必会产生不同的观点,从而影响他们对陆游人格品质的看法。
《宋史·陆游传》中记载:“游才气超逸,尤长于诗。晚年再出,为韩侂胄撰《南园》《阅古泉记》,见讥清议。朱熹尝言:‘其能太高,迹太近,恐为有力者所牵挽,不得全其晚节。’盖有先见之明焉。”[1]184朱熹的言论见于《答巩仲至》第四书。依《宋史》之言,陆游实有晚节不保之名。
叶绍翁《四朝闻见录三则》云:“公已赐丙第,人谓公探孝宗恢复之志,故作为歌诗,以恢复自期。”[2]54可见时人认为陆游“作为歌诗”是另有期寄的。
南宋末陈振孙在《直斋书录解题》卷十八云:“及韩氏用事,游既挂冠久矣,有幼子泽不逮,为侂胄作《南园记》,起为大蓬,以次对再致仕。”[2]58陈振孙认为陆游再出仕是为荫子。
元人刘埙《隐居通议·陆放翁诸作》卷二十一这样记载:“务观耻于附韩,初不欲出。一日,有妾抱其子来前,曰:‘独不为此小官人地邪?’务观为之动,竟为侂胄作记。由是失节,清议非之。”[2]109如此看来,刘埙也认为陆游是出于荫子而失节附韩的。
清人纪昀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九十八也关注了此事:“叶绍翁《四朝闻见录》载韩侂胄喜游附己,至出所爱四夫人号满头花者索词,有‘飞上绵裀红绉’之句。今集内不载。盖游老而堕节,失身侂胄,为一时清议所议。游亦自知其误,弃其稿而不存。”[2]173认为《渭南文集》未存有《南园记》和《阅古泉记》的原因是陆游自愧晚年失节。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诚斋集一百三十二卷》云:“游晚年隳节,为韩侂胄作《南园记》,得除从官,万里寄诗规之……以诗品论,万里不及游之锻炼工细;以人品论,则万里倜乎远矣。”[3]
以上种种说法都出自当时人们所处的解释视域中,认为陆游晚节不保。不同的接受者在不同的视域下得出的结论会有差别。历代也有为陆游辩护的,如南宋罗大经便认为,“《南园记》唯勉以忠献之事业无谀辞”[2]50。
元人戴元表《题陆渭南遗文钞后》云:“渡江以来,如放翁,可谓问学行义人矣。谂其放阨而不伤,困窭而能肆,不可谓无君子之守,就令但如常人之见,欲为身谋,为子孙谋,当盛年时,知己如麻,何待七八十岁之后,始媚一戚里权幸而为之邪?虽血气既衰,圣人不免于戒,不可谓世之君子必当然也。”[2]106
明人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十云:“山阴陆放翁务观之出也,韩平原实招致之,所作《南园》、《阅古泉》二记,时虽称颁,而有规劝之忠焉。故平原败,而犹得免祸。”[2]131
张元忭《书<陆游传>后》云:“《宋史》谓其晚年为韩侂胄作《南园记》,见讥清议。予独谓不然……游自以为无谀辞,无侈言,殆信然矣。是又何足为病哉,甚矣!议者之固也!”[2]133
清人袁枚《书〈陆游传〉后》一文也认为,陆游的“不得全其晚节”是冤枉的。
今人齐治平、刘黎明和杨雨认为,陆游为韩侂胄作记原因有三:其一,陆家与韩家有通家之谊;其二,韩是功臣韩琦之后;其三,陆游支持北伐,寄希望于韩。陆游的行迹皆取决于其抗金保宋的爱国思想。[4]邱鸣皋则经过详细的考证研究否定了《南园记》是陆游投靠韩侂胄“不得全其晚节”的铁证,也否定了《宋史》与《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陆游的歪曲与玷污。[5]
而朱东润先生在其《陆游传》中也给出了自己的观点,他认为陆游的政治立场一直是很坚定的,陆游对于韩侂胄主旨还在于勖勉,是避祸而不是求福。[6]
前人贬低陆游大都通过韩侂胄,因为韩被《宋史》列入了奸臣的行列,而《中华名人传记·陆游传》的编者认为韩筹划北伐,不管其主观动机如何,其行为都是值得肯定的。陆游为其作记可以说是懂得变通,他没有固守传统文人士大夫的“节操和骨气”,而是考虑到现实情况,为顾全大局,才为韩作记支持他北伐。[7]而时人却简单地认为《南园》《阅古泉》二记是附庸之作,无论对陆游还是韩侂胄,一些人的评价过于偏颇。
由于每个人无法摆脱各自历史时空的限制和现实环境当下的时空限制,每一代都有自己解读历史流传物的方式,无论是哪一代的接受者,看待某一问题时在一定程度上会受这两种视域的影响,而这两种视域由于时间距离和历史文化差别,总是存在各式各样的差距和错位,对待陆游“晚节”这一问题也是如此。
视域融合是伽达默尔哲学阐释学中用来解释历史主义理解的可能性的重要概念,也是理解和解释文本的途径。什么是视域?伽达默尔这样解释:“视域就是看视的区域,这个区域囊括和包容了从某个立足点出发所能看到的一切。”[8]432视域其实是一个很形象的说法,它既是封闭的也是开放的,懂得视域的人就会知道从不同距离、角度去评价视域内的东西,甚至可以超出这个范围去观照。我们对陆游晚节问题的解读,对历史流传物的阐释这一行为,就是要获取一定的历史视域,并结合自己所处的现实当下视域,再使这两种视域碰撞、交流。人如果不是置身于这样的视域中,就不可能真正理解任何流传物的意义。
正如伽达默尔认为:“理解者和解释者的视域不是封闭的和孤立的,它是理解在时间中进行交流的场所。理解者和解释者的任务就是扩大自己的视域,使它与其他视域相交融,这就是视域融合。”[8]12在视域融合的过程中,由于两种视域的时间距离和历史文化差异,总会显得不那么配合,形成各种各样的错位。理解者和理解对象也会超越原有的视域,达到新的更高更丰富的新视域,从而赋予下一步理解以“历史视域”。
对于陆游晚节问题的论争,正体现了不同时代的具有不同思想、不同学识修养的研究解释者们,在视域融合过程中产生的差异和错位。对陆游晚节有非难之议的人,可能是站在了正史官方的角度,也可能是囿于传统文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节操观,还可能是为了自己的私利而妄加评论;为陆游雪耻的研究者们的出发角度也不尽相同,有的尊重历史事实,有的针对非难者的证据进行反驳,有的则跳出“是”与“非”的论争怪圈中,从思维方式的角度为陆游伸冤。视域作为我们看问题的立足点,既为我们提供了理解的可能性和产出性的积极因素,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理解的范围,这些都是历史赋予的,无法避免的。
对于“晚节”这一问题,陆游本人又是怎么看待的?他也会在自己的视域中诠释自己。综合前人的证据,该论争的症结就在于《南园记》,所以我们有必要对其进行文本解读。根据《四库全书·渭南文集(陆游逸稿)》这一版本,《南园记》前半部分主要交代了园子的来由并描述了园中景致,其后有赞美韩侂胄的话语和勉励其再建功勋,最后申明自己绝非韩公门下所萃之才,只是由于韩来求文,念其为忠献王韩琦之后才同意动笔。陆游在记中说:“游窃伏思公之门,才杰所萃也,而顾以属游者,岂谓其愚且老,又已挂衣冠而去,则庶几其无谀辞,无侈言,而足以道公之志欤?此游所以承公之命而不获辞也。”[3]从陆游的推测可看出,韩侂胄也不是那么肤浅昏庸,否则他随便找一个依附于他的人,这篇记中肯定不乏溢美之辞。韩知道陆游绝不是那种曲意逢迎之人,他请陆游作记显然有利于收买人心。陆游愿意为当世“守节”志士所非议的韩侂胄作记,说明他有开明的人生态度,他的一切行动都以是否有利于抗金保宋为原则。从此记中看,陆游本人并不认为为韩作记是失节的举动。
陆游为韩作《南园记》被诸多同时代的人认为是失节行为,也有很多人表现出截然不同的看法,因为人们生活的环境、个人情感、仕途遭遇、思想修养、人生价值观是千差万别的。后人对陆游的品评也会基于前人的观点及其相关文本,衍生出更多的意义。视域融合是历时的也是共时的,我们要以更加宽容的态度去看待历史。
历史赋予研究者“历时视域”以解读流传物的意义,这些意义反过来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当时的社会现实、研究者的思想状况等。通过对陆游“晚节”这一问题的论争,我们也可觉察到各个时代及当世的文化气息。
认为陆游“有失晚节”的人,大都依据《宋史》将韩侂胄列于奸臣的记载,自认为是节士,殊不知是在以讹传讹罢了,这与封建时代文化特质及其文人士大夫的人生价值观有很大关系。而新时代的研究者身处宽松、思辨、包容的学术氛围中,他们的视域也必然带有这些时代的气息,在辩驳过程中,又会对陆游其人其事其作品产生不一样的疑问和新的看法。历史已远去,我们不能将其还原再现,要想给陆游一个公正的看法就是从他的创作文本出发。现代的学者从陆游当时诗作以及二记文本出发,对陆游晚年的思想心态进行详细辨析,为陆游洗刷污名,认为陆游晚年再出,为人坦荡,为文磊落,丝毫未损其高尚人格。
陆游“晚节”问题的研究只是陆游整体研究的一个部分。对部分的理解依赖于对整体的理解,对整体的理解又依赖于对部分的理解,这样部分和整体构成一种循环关系。陆游“晚节”问题的研究及其整体研究从某种意义上说也会进入这种循环。叶维廉在《中国诗学》中这样说道:“在进行解读时所预有的整体观念和解读完后的整体观念是不一样的东西。”[9]197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说,在对陆游“晚节”问题解读后,也会影响到陆游整体研究在我们心中的意义。
由于我们无法摆脱历史的预知,也无法摆脱语言、思维的模子,那么对整体的预知就会和部分的解读不协调,但是视域融合是一种交流对话运动的过程,这样又使思想和语言成为一个开放的系统,在不同历史和时间的相遇和交谈下,不断生长变化,衍生新的意义,那么陆游的整体研究也会在视域融合中出现新的突破。
既然探索历史、创造历史和阐释历史的都是“同一个人”,历代研究者们用眼睛观察物质世界,用心灵去反思精神世界,最终始终是在审视他们自己。由认为陆游“有失晚节”到为其辩诬的发展变化,说明人们都具有良知和爱国主义情操,都具有人性中光辉的一面。从视域融合角度对陆游晚节问题的研究不仅为其整体研究开拓了新的视野,更重要的意义在于有利于人性的提升。
[1]刘黎明.陆游悬案揭秘[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6.
[2]孔凡礼,齐治平.陆游资料汇编[G].北京:中华书局,1962.
[3]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G].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迪志文化出版有限公司,1999.
[4]杨雨.侠骨柔情陆放翁:杨雨讲述传奇陆游[M].北京:电子工业出版社,2011.
[5]邱鸣皋.陆游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
[6]朱东润.陆游传[M].北京:东方出版社,2010.
[7]北京圣碟科贸有限公司.中华名人传记·陆游传[M].北京:北京银冠电子出版有限公司,2006.
[8]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哲学诠释学的基本特征[M].洪汉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9]叶维廉.中国诗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