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知识分子与“道统”的担当

2012-08-15 00:46
黑龙江史志 2012年18期
关键词:道统帝王圣人

朱 明

(山东省人民检察院 山东 济南 250014)

一、何谓“道统”

宋代,儒学兴起一个新学派,将释、道的某些唯心思想杂糅进老儒学,这就是理学,创始人程颐,后来朱熹将理学“发扬光大”。十二世纪,理学改称道学,从儒学的一个纯学术性学派蜕变为强求人们普遍遵守的行为规范,从意识形态走向社会实践。我们可以称道学为“实践理学”。道学开始便以儒家正统自居,靠道学家选定的“圣人”们组成的偶像体系维持,道学理论和圣人体系共同组成了“道统”。这些被选中的“圣人”是:尧、舜、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姬旦)、孔丘、孟轲、程颐、朱熹。可见,道学家们认为,自孔孟后一千余年,只有自己的“导师”程颐、朱熹二人是圣人。道统在明代更结出“丰硕成果”。朱元璋把朱熹校注的儒家经典精心“加工”,作为科考的标准教材和唯一正确答案,道统也就成了不折不扣的法定意识形态和价值标准了,知识分子奉其为正朔,争做封建道统的卫道者。

道统认为,只有道德上完美无缺的人才有资格治理国家,暂时达不到要求的统治者必须在道统的指引下把自己完善成“圣人”,这比柏拉图对“哲学王”的要求还高,至于道德标准,则由道学家们制定。不仅如此,道统还认为,人只有两种:“不为圣贤,便为禽兽。”(1)人们生活的目的应该是不停地把自己训练成“圣人”。人们的一切游戏和乐趣都是罪恶,因为这样,就没有时间思考高尚道德和忠君爱国的大事了。一个寡妇,为保持贞操,宁可饿死,也不得再嫁,因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2)只有“小人”,即低贱之人才从事体力劳动,科技发明被视为乱人心智的“奇技淫巧”,而圣人的徒弟——道学家,则应专注于道德研究、从事“治国平天下”的大事情。那么,怎样使道统完善呢?朱熹认为,应“存天理,灭人欲”。(3)道统的运行是天理、是善;企图改变它的是人欲、是恶。欲望越少,越接近圣人的境界。减少欲望的办法是,日夜思念圣人的高尚道德,日夜盼望忠君爱国。除此之外,别无他念。

但是,道统为人们设计的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美好神话,可这神话太过美好、太诱人了,对儒者和道学家有巨大的吸引力,他们一定要实现它。他们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不过,圣人帝王和理想社会却始终没有出现。因为,他们追求的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二、治统与道统

虽然道统要求人们去干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有点头脑的人都明白这一点。但它描绘的社会蓝图实在太美好了,道德太高尚了,维护统治秩序的措施对帝王太有用了,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不论是否愿意,都必须遵从,至少不能公然反对。对道统,统治者必须加以利用,使它为“治统”服务。“治统”是帝王实现其统治权的各种制度的总和及其延续,其实就是帝王之权、御民之术;而“道统”则是统治者推行的政治、伦理思想理论的总和及其延续,是形而上学的官方意识形态,即封建时代的“主体思想”、“主旋律”。

中国地域广大、人口众多,国家名义上是大一统,但实际上皇帝是统而不治,必须依靠读书人为其管理国家。中国传统社会,是官学一体的,学而优则仕,进入封建时代末期,更是官学商一体。先秦之时,孔丘即因其学问甚大,被鲁国国君招为中央级的高官,李斯也因其法家造诣被嬴政拜为秦国国相。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后,读书人专攻的基本上就是儒书了,而读书人逐渐专指儒生、儒者。科举制度确立后,官学一体的结构更加固化了,再不能够被撼动,读书-科考-做官,成为进入仕途的最主要、最正规的渠道,而做官就是儒家知识分子唯一的职业追求。这是为什么呢?归根到底,是由儒学的指导思想和根本目的决定的,儒家学说是一种以古代“圣贤”为偶像和标准,要求人们崇拜、学习“圣贤”,从处理家庭关系入手,进而推广到全社会的人际关系、帝王与大臣、统治者与被统治者关系的实用主义政治伦理思想理论,这些思想理论与政治权力相结合,发展为道统,它要求读书人以“圣贤”为榜样,以“天下”为己任,把道统理论经世致用、服务帝王、维护既定封建秩序,而这恰恰正是帝王们需要的,于是双方一拍即合:帝王需要读书人维护自己的统治秩序,实现其统治权,并给自己的统治涂上合法的油彩,即建立以帝王为首的“治统”;知识分子则需要依附帝王的权力,遵循“圣人之道”,将平生所学的治平之学付诸实践,实现他们自认为崇高的政治道德理想,即建立以圣人为首的“道统”。

“治统”和“道统”像是一对孪生兄弟,一方面,道统把古代的尧、舜、禹、汤、文、武等统治者视为美好道德和治国才能的化身,奉为“圣人”,要求帝王以他们为榜样行“圣人之道”,正因为“圣人”们太伟大了、他们的思想太美好了,所以,再差劲的帝王也要认可以“圣人”为代表的“道统”,至少表面上承认;另一方面,帝王们要想实现统治,就必须要读书人为自己服务,就要对道统有所求,这就决定了帝王们不能太恣意妄为,必须维护道统,最好干脆自己做道统的“教主”和“形象大使”,将治统和道统合而为一。因此,大部分时间,治统和道统是水乳交融、互相支撑的。然而,双方又不总是一致的,它们的分歧和冲突往往造成严重后果。东汉末年士大夫与宦官集团相互倾轧,“党锢之祸”便是双方分崩离析的结果,进而导致了此后中国七、八十年的分裂战乱。究其原因,双方目的竟是一样的,都是争着为帝王“卖力”,争夺“治统”,无非是宦官弄权,专断“治统”,剥夺了士大夫推行“道统”的权力,而士大夫是系出名门的知识分子,怎会瞧得起阉人、甘居其下?我们再来看发生在宋朝的“濮议事件”,第四任皇帝仁宗赵受益无子,收堂兄濮王赵允让儿子赵曙(宗实)为子,赵受益死后,赵宗实当了皇帝,即英宗,但朝臣对新皇帝该如何称呼自己的亲爹发生了争执,一派主张,新皇帝仍称呼自己的亲爹为老爹,而另一派根据道统制度,坚持让新皇帝称自己的亲爹为“伯父”,甚至有人痛哭流涕,认为一个称呼关系到国家兴亡。此时,西夏正侵略大宋边境,大宋丧师失地,死人千万。虽然军情紧急,但士大夫们并不关心西北战事,而在新皇帝如何称呼老爹的问题上缠斗不已,两派斗得不可开交。宋朝战败。满口圣人之道的士大夫们,面对外敌束手无策,却不计后果,热衷内斗,已丧失分辨轻重是非的能力。国事如此,治统何存?明初,大儒方孝孺为担当“道统”,公然反对朱棣称帝,朱棣羞怒,灭了方孝孺十族,方家八百余口悉数被屠。这正是帝王的“治统”与知识分子的“道统”发生冲突的血淋淋的例子。如果方孝孺为真理而死,倒也死得其所,可是,不论朱元璋的儿子当皇帝还是孙子当皇帝,明朝都是朱家的天下,对老百姓来说没有任何区别,我们实在看不出方孝孺坚持的观点里面有什么颠扑不破的真理!

三、“道统”与“伪道统”

道统的魔力让一代代真心相信它的知识分子守着圣人偶像、读着圣贤之书,谨遵“圣人”教诲,日夜思索怎样把平生所学的“治平之道”用于忠君报国,创建“大同”社会。他们认为自己是圣贤的传人,掌握着“道统”,掌握着“真理”,占领着道德高地,从事着最高尚的事业,手持“政治正确”与“道德正确”的加厚盾牌,刀枪不入。这种强烈的自恋情结和浓厚的道德优越感使得他们认为就连皇帝本人也不可剥夺他们的志向,也必须按照“道统”的要求思考和行动,稍有逾越,便以死相逼、以身殉道。

一旦进入官场,读书人、士大夫在理学道统思想指导下,努力把自己装扮成追随“圣贤”的卫道者,从而把自己纳入君子群体,把政敌刻画成“禽兽”,打入小人群体,只要实现这个目的,就可以表明自己追随“圣人之道”,占领道德制高点,立于不败之地,而政敌则是“反动派”、“禽兽”、永世不得翻身。道统就是封建政客们克敌制胜的“法宝”。

然而,道统的要求却没有人能够达到,就连道学家、甚至“圣人”本人也无法达到。道学领袖朱熹在担任提举浙东刑狱一职时与台州知州唐仲友争夺妓女严蕊,不幸失败,遂上书皇帝弹劾唐仲友,攻击其奸邪。大概严蕊太漂亮了,令一代道学大家也无法自持,竟与“奸邪”之人争风吃醋,斯文扫地,可叹圣人颜面,荡然无存。更加讽刺的是,朱熹后来因包养两名尼姑被御史弹劾,不得不承认错误。看来,道学家们灭的是别人的“人欲”,而非自己的“人欲”,连“圣人”都如此“灭人欲”,更不必说平常人了。明朝的海瑞,以清廉闻名于世,为实践道统,创造了“九娶”的“事迹”,一生至少娶过三个正妻,纳妾人数更无法细数,且不论是否有玩弄女性之嫌,就公开的目的而言,也只是为生个儿子,以尽孝道。因为道统要求只有儿子才能传宗接代、继承祖宗香火,只有生儿子,海家才算有后。可惜海青天到死也未能达到这一要求。女性从一而终,就算当了寡妇,也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男人就可以喜新厌旧、三妻四妾,为生个儿子就可以随意休掉原配妻子,一娶再娶,女性成了生儿子的工具,而被海瑞扫地出门的那些女子在道统盛行的社会制度下,其境遇不难想象。若海大人身为女性,不知其可否乐意接受这就是“圣人之道”?至清军入关,率先投降的正是像钱谦益那样平日里为“忠君爱国”高谈阔论的道学家们,反而是太监大忠大孝、义薄云天,坚持抗战好多年。

其实,“道统”本身包含着悖论:

一、在道统的束缚内,人们往往人格分裂,言行不一,甚至截然相反。道学家所要求的道德,几乎都是给别人的标准,但包括道学家本人在内没有人能够做到。道统成了人们口头上的标准、伪标准,实际却是潜规则盛行。

二、自己做不到,却要求别人做到,对别人的批评决不心软;牺牲别人的幸福和生命换取自己的“美名”,动辄要求别人以死谢罪,甚至连死也不能赎罪。(4)

三、道统的目的就要维护既定的封建秩序和尊卑名份,维持万世一系的帝王权力,一切美好理想和大同世界都必须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皇帝的赏罚都是恩赐,道统士大夫要欣然接受,感激涕零,皇帝纵有千般不是,也只能耿直进谏,最多以死明志。可皇帝偏偏不领情,辜负士大夫们的苦心,要么行事乖张,要么删改经典,或者自任“教主”,颠覆道统,使道学家无法放手实践“圣人之道”。无奈,“形势比人强”,知识分子中固执己见者或被打入冷宫,或脑袋搬家,余者只能匍匐在权力脚下,歌功颂德、惺惺作态。

结果,道统就像硬币的两面,一面是被人高挂嘴上的“道统”,一面是盛行于世的“伪道统”。

“道统”经由圣人一脉相传,具有先验的正确性,成为封闭完足的思想理论和行为规范,并迅速僵化为官方强制推行的教条。人们遇到任何问题,都可以从过去和圣人那里找到现成答案,只要按照圣人的言行去做,社会就能达到至善境界,任何改革都是多余的;人只有膜拜圣人、忠君事主的责任,只需维持尊卑有别、长幼有序的封建秩序,而不需要独立思考和批判精神,凡是违反道统的人和思想,都会遭到严厉的镇压。人们变得麻木不仁、逆来顺受,中国人渐渐丧失了思想灵性和创造活力,丧失了对是非曲直的判断能力,一切皆以“圣人”言论和领袖指示为是非标准。我们也不难发现,不论道统描绘的圣人道德多么伟大,对帝王提出多么高尚的道德要求,它却不承认人民的主体地位,对人民权利的伸张只字不提,在道统那里,人民只是“子民”、“臣民”或“草民”,人民要把皇帝视为父亲,加以尊崇,即使“父亲”再恶劣也是父亲,人民只能希望“父亲”英明起来或遇到“好父亲”,而决不可以反对,人民的意愿代替不了皇权;而皇帝总是处于君父的地位,要爱民如子、像牧羊人对待羊群那样对待自己的子民。这就是道统的本质。

四、知识分子需要担当什么

辛亥革命虽然形式上结束了封建专制制度,建立了共和国体,但众所周知,封建毒素并未散去。近代,特别是新文化运动期间,文化名人开始反省自身民族文化,对道统、名教的鞭挞可谓体无完肤,虽多有过激之言,也属矫枉过正,其揭露出的道统的虚伪与残暴,并非不实之词。国民党建立党国体制之际,内忧外患,民族危亡,救亡的需要胜过对文化的反省,知识分子更多的是担当救亡之责,中断了对民族文化的反省,以致后代对应从传统中吸取什么、摒弃什么,至今不明。时至21世纪的今天,飘荡在这个古老国家上空的专制意识仍然香火不断,封建道统仍然阴魂不散。一些与权力和利益纠葛不清的官员学者和学者官员,出于难以启齿的目的,混淆视听,屡屡创造出“正龙拍虎”、“裸体做官”、“躲猫猫”、“被就业”、“裸油价”“楼倒倒”等崭新名词,大大丰富了汉语词汇。这些人可谓“语不惊人死不休”,有言“老百姓买不起房是因为房价太低”的,有言“重复上访者百分之九十是精神病患者”的,有言“你是替党说话还是替人民说话”的。还有的更是创造出跨省追捕、逼得拆迁户跳楼自焚、将亿万国财贪入囊中等“英雄业绩”,实在令人“叹为观止”。你能说做出这等言行的人,他们不是知识分子?他们又在担当什么?

民主、法治、人权的理念早已为执政高层接受,并清楚地写在宪法里面,可现实中,怎么仍然有那么多封建的东西作祟呢?在民生日艰、矛盾重叠的今天,推动社会进步,构建和谐社会,知识分子的担当必不可少,然而,重拾道统并非良方妙药,走宪政道路才是出路。

注释:

(1)见曾国藩:《求阙斋日记》(即曾国藩日记)。

(2)语出《二程全书·遗书二十二》:“又问:‘或有孤孀贫穷无托者,可再嫁否?’曰:‘只是后世怕寒饿死,故有是说。然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

(3)“天理人欲”一说初见于《礼记·乐记》:“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诈伪之心,有淫泆作乱之事。”

(4)参见:柏杨.中国人史纲(中).北京:同心出版社,2005.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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