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悦驰
(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四川 成都 610065)
两汉之际,不仅史学在不断发展,思想界也经历了由汉初黄老勃兴,百家解禁到武帝独尊儒术,随后儒家思想逐渐占统治地位的变化,《史》、《汉》分别作为西汉和东汉史家的代表之作,自然也体现了社会主流思想意识对史家乃至两汉史学发展的影响,二者之间也存在着可比较的前提,即拥有重合的叙述时代和载录史料,又存在《汉书》对《史记》史料的增删取舍。正如前辈学人所说,本文不会对于二者做价值上的优劣判断,旨在从这些异同之处窥探两汉间史学的发展变化,并为儒家思想对其产生的影响提供依据。
如前文所述,《汉书》与《史记》存在很多年代和材料重合的地方,而班固作为东汉史家,又以自己的价值观和史学取向对这些材料进行了一定的改动,或增补或删节或移动,虽然下文所依据史料主要出自《儒林》、《酷吏》、《循吏》、《货殖》四传,列举的也大多是文本中的一些细小之处,但对其加以总结比对,却能折射出两汉史学家价值取向的改变,并能明显看出儒家思想对史学发展的影响。
班固作《汉书》,增补了许多《史记》不曾收录的史料,同时也为一些人物单独列传,《史记》中董仲舒原本仅收入《儒林列传》中,未单独成传,并将其作为普通的公羊学家,仅记载有其言灾异被主父堰揭发、险些被武帝处死和公孙弘在武帝面前谗使其被外放为胶西王相两件事。《汉书》中为其单独列传,还增补了一些史料,如董仲舒任江都王相时的言论,即其病免家居后,朝廷每有大事,皇帝都会派使者到他家中征求意见。并收入了董仲舒的三篇《应贤良对策》。同时又在《汉书·食货志》中收录了董仲舒为民请命的上疏,行文间称董仲舒“谠言访对,为世纯儒”(1)、“为群儒首”(2)。董仲舒是西汉的大儒,其进言的“天人三策”被武帝采纳并最终成为施政的重要指导思想,班固在《汉书》中明显强调了其儒学家的地位,同时增补了阐述其新儒学思想的重要文章和一些塑造其正面形象的史料。同样在《史记》中收入《儒林列传》的西汉儒学家倪宽也被《汉书》改入列传。
《史记·酷吏列传》中汉武帝部分记载了十个酷吏,即宁成、周阳由、赵禹、张汤、义纵、王温舒、尹齐、杨仆、减宣、杜周。《汉书·酷吏传》删掉其中的张汤和杜周,单独成传。赵翼在其《廿二史札记》中认为原因是“《汉书》以其子孙多为名公卿,乃以汤另入列传。”(3)对张汤的办案处事,《史记》有这样的记载:“汤决大狱,欲傅古义,乃请博士弟子治《尚书》、《春秋》补廷尉史,亭疑法。”(4)可见张汤虽为狱吏,用法主张严峻,但常以附以春秋之义,同时也赏识推荐儒学人才,班固著《汉书》遂将其单独列出。而“其治大放张汤而善候伺”(5)的杜周也同样被改入列传。
如果说以上都是马班二人在一个定义下(如何谓酷吏)做出不同标准判断的话,在《循吏传》中《史》《汉》二者更是出现了定义的相左,《史记·循吏列传》中,司马迁将“循吏”解释为“不代功矜能,百姓无称,亦无过行”(6)的“本法循理之吏”(7),而《汉书·循吏传》班固对这一概念的定义则为“至于文、景,遂移风易俗。是时,循吏如河南守吴公、蜀守文翁之属,皆谨身帅先,居以廉平,不至于严,而民从化。”(8)即为倡导仁义教化民众的官吏。这样的概念替换可谓对“循吏”这一形象的再塑造,将其传主从无功亦无过的循律官吏变为了儒家政治理想中以仁义教化为己任的官吏。
《汉书·货殖传》“多仍史记之旧”(9),但去掉了《史记·货殖列传》中的太公望和管仲和仲尼弟子子贡(10),而这三人中,一位是辅佐西周两代君主的贤臣,一位被孔子称赞过“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11)的名相,而子贡则是孔子的重要弟子(12)。并且《汉书·货殖传》》在传的结尾所发议论也与《史记》不同,《史记》表扬了传中所载的这些“布衣匹夫之人”(13)认为其是“贤人所以致富者”(14),“不害于政,不妨百姓,取与以时而息财富,智者有采焉。”(15)《汉书》中班固以为其“四民食力,罔有兼业,大不淫侈,细不匮乏,盖均无贫,遵王之法。靡法靡度,民肆其诈,逼上并下,荒殖其货。侯服玉食,败俗伤化”(16),持贬斥的立场。经商在儒家社会观念中属于末业,将《汉书》对《货殖传》中这些经商致富的商人的评价和把太公望、管仲和子贡三人删去的行为两相对比,作者所持的史学价值取向也就不言自明了。
司马迁及其《史记》写作与西汉武帝时期,虽然当时儒学已经被采纳为官方学术思想,但显然其对史学的影响并没有十分深刻,至少不能完全左右史家的思想。当然这其中也存在一定争论,“司马迁之思想以道家为主,还是以儒家为主的问题,学者虽多以为他以儒家思想为中心,但论争尚未结束。”(17)班固父子就认为司马迁主要持黄老思想,集中体现于其对后者的三点评价,即班彪在其《〈史记〉论》中所述:“其论学术则尊黄老而薄五经,序货殖则轻仁义而羞贫穷,道游侠则贱守节而贵俗功。”(18)班固承袭其父之见解也认为“又其是非颇谬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冲势利而羞贱贫,此其所蔽也。”(19)他又在《汉书·扬雄传》传述了扬雄的评论:“及太史公记六国,历楚、汉,讫麟止,不与圣人同是非,颇谬于经。”(20)出现这样评价的原因恐怕是司马迁之父司马谈在《论六家要旨》中曾有“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21)的看法,即主张不守成规博采众长,但其将道家思想列为应当遵循的第一位。同时,他认为“道家无为,而又无不为,其时易行,其辞难知。”(22)黄老道家是司马谈在其《论六家要旨》中唯一没有加以批评的学派,
但能否以司马谈重黄老判断司马迁的思想立场呢?在这一点上历代学人也存在分歧,曾国藩的《求阙斋读书录》卷三中认为司马氏父子二人思想立场应该一致:“《论六家要旨》,即太史公迁之学术也,托诸其父谈之词耳。”(23)而王鸣盛在其《十七史商榷》卷六中则以“司马氏父子异尚”为题,并提出“迁意则尊儒”(24)的观点。陈祖范《陈司业文集》卷一《史述》亦曰:“班氏谓子长‘先黄老而后六经’,此司马谈〈论六家要旨〉则然,子长则否。观其〈自序〉,隐然父子之间,学问分途。”(25)近人钱钟书也认为司马氏父子二人思想不能等同,更是解释了后人认为司马迁持黄老思想的可能原因:“迁录谈之《论》入自序,别具首尾,界画井然,除非如水乳之难分而有待于鹅王也。乃历年无几,论者已混父子而等同之,嫁谈之言于迁,且从而督过焉。彪、固父子先后讥迁‘崇黄老而薄《五经》’,‘先黄老而后《六经》’,一若不知其说之出于谈之《论》者。可谓班氏之子助父传讹,而司马氏之子代父受咎矣。”(26)至于“杨雄之言”他认为“与彪、固所云,同为厚诬。”(27)而在《史记》中,我们可以看到司马迁列孔子入世家,而道家的老子则是入列传,庄子更是附于列传之下。《太史公自序》中也指出《史记》著书是“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28),即以儒家思想为经纬,但也兼收百家,但就尊儒学或厚黄老这一点来说,我们可以认为“史记里特重儒家与‘先黄老’两种观点并存”,“故谓并尊儒道亦可也”。(29)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些争论的存在正说明了《史记》中所持思想的复杂性,可以看到在西汉时期,史学写作中所贯彻的价值取向还是受到多元思想的影响,这与当时的政治环境不无关系。在汉初百废待兴之际,与民休息的黄老无为思想便推行开来,一度成为主流,另一方面诸子解禁,包括儒家思想在内的百家都得到了很大的传播发展。到了司马迁生活的武帝时代,虽然开始独尊儒术,但牢固的儒家思想道德体系却尚未在社会生活各个方面扎下根来。有一个微妙的事情可以反映出这一点,据《史记》所载,正是这位提倡尊儒的汉武帝,“大将军青侍中,上踞厕而视之。丞相弘燕见,上或时不冠。”(30)而儒家思想可以说是非常讲究“礼”在社会生活中的作用,尤其强调不同等级的社会成员之间“礼”的遵守。但《汲郑列传》的例子可以看出这位崇儒的汉武帝在臣子,至少是在亲近的臣子面前并不太讲究严格的君臣之“礼”,反倒表现随便。这与统治阶层所强调的儒家思想的要求显然是不相符的,我们能否这样猜测,当时儒家思想在武帝朝并未深入人心成为必须恪守的“儒学”,而是仅仅停留在做为统治者的工具辅助政治管理的外衣“儒术”上呢?如果在统治阶级最上层是如此,那么对于社会的其他阶层来说,讲究社会秩序规范的儒家思想的影响究竟深入到了哪一步?恐怕也仅作为一层政治外皮而并未成为人们内心所遵从的思想体系,所以西汉史学著书中体现多元思想也就可以理解了。
到了班固著《汉书》的时代,即东汉初年,“罢百家尊儒术”现实已不容包括黄老思想在内的各家学说继续蔓延而儒家思想此时成为官方倡导的价值体系,更得到了巨大发展。早在西汉宣帝时期,就有“博徵群儒,论定五经於石渠阁。”(31)到了东汉一代,光武帝“宣布图谶于天下”(32),其后建初四年,章帝“诏诸儒于白虎观”(33),并“讲议《五经》同异,使五官中郎将魏应承制问,侍中淳于恭奏,帝亲称制临决,如孝宣甘露石渠故事,作《白虎议奏》”(34)。在这次会议上,班固以史官兼任记录,奉命把讨论结果整理成《白虎通德论》,又称《白虎通义》。而《汉书》是在“白虎观会议”后的章帝建初中期基本完成的,其中不乏作者明确表明其所持思想的地方,如班固《叙传》谓其父“唯圣人之道然后尽心焉”(35)来说明其有儒学的家学渊源。刘勰在其《文心雕龙》中便有对《汉书》有“宗经矩圣”(36)的评价。由此可见,到了东汉,至少在班固著《汉书》的时代,儒家思想便已经渗透到史学思想中,如在《汉书·儒林传》中,班固对儒家六艺的总体评价是:“六艺者,王教之典籍,先圣所以明天道、正人伦,致至治之成法也。”(37)可谓推崇备至。《游侠传》中述及其写作目的,称“开国承家,有法有制,家不藏甲,国不专杀,矧乃齐民,作威作惠,如台不匡,礼法是谓。”(38)即王念孙《读书杂志·汉书十五》所说:“言游侠之徒,以齐民而作威作惠如此,奈何不匡之以礼法也。”(39)同时《汉书》增加《五行志》、《地理志》、《天文志》,其中《五行志》文字之多,几占《汉书》十志之半,可以看出班固具有更为浓厚的天命与阴阳五行思想,《艺文志》追溯注重每家学术源流,其叙述排序均以儒家在先,且评论中述及道家“及放者为之,则欲绝去礼学,兼弃仁义;曰:独任清虚,可以为治。”(40)实际上是在以儒家的“礼”来作为评判诸子的标准,对照其他各家,其评价中也不乏这种情况。
到此,本文所作的比较告一段落,虽然文章主要是对《儒林》、《酷吏》、《循吏》、《货殖》四传文本作了对比,所述之处也多为文本的细小差异,但笔者认为却可见微知著,反映出马班两位史家在史学思想上的差异,进而体现当时在社会思想中逐步居主导地位的儒学在史家著史所持思想的影响。从《史记》的“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到《汉书》的“唯圣人之道然后尽心焉”,可以明显看到儒家思想影响下史学思想的变化。自儒家思想自武帝时期被采纳为官方思想起,经历近两百年的发展,到东汉已确立起主导地位。此时的史学发展也逐渐受到这一官方认定的“显学”影响,直至儒学思想在史学写作中成为史家立论叙传的价值准绳。
注释:
(1)班固.汉书·续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4255页。
(2)班固.汉书·董仲舒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2526。
(3)赵翼.廿二史札记.北京:中华书局,1984:16。
(4)司马迁.史记·酷吏列传.北京:中华书局,2005:2384。
(5)司马迁.史记·酷吏列传.北京:中华书局,2005:2393。
(6)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北京:中华书局,2005:2506。
(7)司马迁.史记·循吏列传.索隐案.北京:中华书局,2005:2357。(8)班固.汉书·循吏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3623。
(9)赵翼.廿二史札记.北京:中华书局,1984:16。
(10)值得注意的是,三人在《汉书·古今人表》中位列都比较高,可见班固对其评价还是很高的。
(11)十三经注疏·论语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218。
(12)子贡同时是当时的大商人,但其经商行为似乎并不为孔子赞赏,还因吝啬重利被孔子讽刺过“尔爱其羊,我爱其礼”(十三经注疏·论语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42)。
(13)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北京:中华书局,2005:2507。
(14)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北京:中华书局,2005:2478。
(15)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北京:中华书局,2005:2507。
(16)班固.汉书·叙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4266。
(17)朴宰雨.史记汉书比较研究.北京:中国文学出版社,1994:51。
(18)范晔.后汉书·班彪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1325。
(19)班固.汉书·司马迁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2738。
(20)班固.汉书·扬雄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3580。
(21)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北京:中华书局,2005:2486。
(22)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北京:中华书局,2005:2488。
(23)曾国藩.求阙斋读书录.续修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清光绪二年传忠书局刻本缩印:160。
(24)王鸣盛.十七史商榷.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5:42。
(25)陈祖范.陈司业文集.转引自钱钟书.管锥编·史记会注考证·裴骃集解序.北京:三联书店,2001:478.同时据钱钟书考证“其持父子异尚之说,盖远在王鸣盛《十七史商榷》之前”。
(26)钱钟书.管锥编·史记会注考证·裴骃集解序.北京:三联书店,2001:478。
(27)钱钟书.管锥编·史记会注考证·裴骃集解序.北京:三联书店,2001:479。
(28)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北京:中华书局,2005:2508。
(29)朴宰雨.史记汉书比较研究.北京:中国文学出版社,1994:54,56。
(30)司马迁.史记·汲郑列传.北京:中华书局,2005:2362。
(31)司马光.资治通鉴.卷四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56:1485。
(32)范晔.后汉书·光武帝纪.北京:中华书局,1965:84。
(33)范晔.后汉书·杨终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1599。
(34)范晔.后汉书·肃宗孝章帝纪.北京:中华书局,1965:138。
(35)班固.汉书·叙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4207。
(36)刘勰.文心雕龙·史传第十六.吉林:吉林人民出版社,1984:165。
(37)班固.汉书·儒林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3589。
(38)班固.汉书·叙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4267。
(39)王念孙.读书杂志.中册.北京:中国书店,1985:30。
(40)班固.汉书·艺文志.北京:中华书局,1962:17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