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编辑制度的建立与文学生产

2012-08-15 00:52王秀涛
扬子江评论 2012年6期
关键词:沈从文出版社作家

● 王秀涛

编辑制度在整个出版体制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编辑部的成立、编辑规范的建立和编辑人员的培训教育构成了编辑制度的基本内容,并在建国初期的出版会议上被一再强调。编辑部作为具体实施出版行为的部门,其组织的完善被认为是保证出版行为的规范化的关键;编辑作为具体实施出版行为的人员,直接影响出版实践,因此其政治素质和业务水平被格外强调;尤其是编辑规范的建立,为编辑行为提供了最基本的行为规范和原则,并影响着具体的编辑行为。因此文学编辑必须要以编辑制度作为指导工作的规范,他们对出版物的选择和他们所遵守的审稿制度对当时的文学面貌和文学创作都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1949年以后出版领导机构对出版业的管理逐步加强,既有宏观上的计划指导和全面领导,也包含着对编辑部内部具体操作程序的要求和具体制度的建立,其目的当然是维护出版业的内部秩序,保证书籍质量尤其是政治的正确性。在全国第一届出版行政会议上,叶圣陶认为“在出版过程中,一般地说,还缺少严格的检查制度。从审察原稿起,直到出版以后,还缺少各种必要的工作制度。一般的审稿工作做的很不仔细,以致不少出版物中还留下一些本来可以避免的错误和缺点”①。因此建立和规范编辑制度就成为文学出版制度建设的重要内容之一,这也成为1949年以后几次出版会议的重要议题。总体而言,编辑制度的建设包括两个重要内容,一是编辑部的建立和编辑规范的制定,二是编辑人员的培训与思想教育。

第一届全国出版行政会议上确立了编辑制度的一般原则和具体要求。胡乔木在会上明确要求各出版社必须建立编辑部。“公营出版社和私营出版社一样,没有编辑部的,如果要存在,就要建立编辑部,不然,亦在封闭之列”,同时对编辑部的建设做了详细的规定,“编辑部就是要有一定的人员负责资料工作,建立编辑室,资料要可靠、正确,要有一定的人看文字,文字要通顺、合格,要有一定的人员对稿件作认真处理,有的要作者重新修改的给作者修改,自己修改了要通知作者等等,要有怎样的规定,这次会议应该加以讨论。”②

编辑部的职责是要“对每一本书稿都应负政治上和技术上的责任”③,而政治上的负责显然是第一位的。社会主义的出版业“必须贯彻为人民服务的方向,配合党和国家在一定时期所提出的政治任务,贯彻党和国家在一定时期所提出的政治任务,贯彻党和国家在政治、经济和文化上的各项政策和方针,这是我们在出版社内组织编辑工作的指导思想”④。

关于编辑部编辑书籍的一般程序,出版总署也做了明确的要求,每一本书从采用到印制成书,必须经过以下几个基本程序:1、一切采用的书稿应实行编辑初审、编辑主任复审、总编辑终审和社长批准的编审制度。特别重要的书稿须经专家审查和编委会讨论,并经上级领导机关批准。2、书稿经批准采用后,由编辑根据审读意见进行加工修改。3、每一书稿,至少须经四次校对,其中一次由著作人自校。清样复印前须经社长和总编辑检查批准。4、书稿印刷过程中,出版部门应随时进行检查。⑤

编辑人员的培训也是建立编辑制度的重要一环。培训工作尤其强调对编辑人员的政治思想教育。在全国新华书店出版工作会议上,陆定一就强调,“新华书店的工作人员,首先是革命家,同时又是出版工作者。革命家就是政治家,无条件为人民服务,就是我们的政治方向”⑥。1949年以后编辑人员的构成有这样几个部分:解放以前解放区的出版工作者和原国统区的进步的出版工作者、解放后由高等学校毕业新参加工作的青年学生、国民党官办的出版企业接收下来的和私营出版业实行社会主义改造时包下来的,以及从社会上吸收来的旧知识分子。以当时的政治标准来看,第一部分人员政治素养高,但文化水平低,第二部分则相反,最后一部分则被分为进步的、中间的和落后的三种。⑦对这些编辑人员的培训早在1949年5月1日就已经开始,业务培训班的教学方针重在“政治教育”,第一周至第五周以政治教育为主,课程有《形势与任务》、《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社会发展简史》、《新民主主义论》、《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人生观》、《改造我们的学习》等。第六周下半周开始,进行“改造我们的学习”课程,学习《改造我们的学习》、《整顿学风、党风、文风》、《反对党八股》等四个文件。至第七周末,抽出四个学员的典型思想,在全体大会上讨论。第八、九周进行业务学习及作各政治课的总结。第十周准备进行全体学员的思想和学习鉴定。⑧为了加强政治思想教育,出版社还动员和组织班级干部参加各项社会改革和社会运动,如土地改革、抗美援朝、“三反”、“五反”、肃反运动等等,有的出版社还派编辑干部到工厂、到乡村体验生活,从斗争和生活实践中去提高社会主义和爱国主义思想。⑨此外,丁玲主持的中央文学研究所也曾专门培养过编辑人员。第一期第二班的目的就是“培养文学编辑、教学工作、理论研究者”,成员多是北大、辅仁、燕京、复旦的毕业生,如后来进入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龙世辉。丁玲曾向文研所交代,“这个班的任务,主要是改造思想,要用一半的时间和工农在一起生活”。⑩

在制定的编辑程序约束下,编辑人员的素质被认为是出版工作的关键。“加强学习,不断提高编辑干部的思想觉悟、政治水平和业务水平,是保证出版物的质量,提高出版工作的关键。”⑪经过培训等教育过程,“又红又专”的编辑人员就成为维护文学出版秩序和文学秩序的守门人和把关者。就像中青社的编辑张羽所说的,“我的政治思想和文艺思想,是一直紧跟着党的教导形成的。解放前反复阅读过1942年毛泽东同志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1952年,十周年,参加了上海文艺整风,再次系统地学习了主席的讲话,形成了我对这一问题的观点,并在工作中坚持下来,并在来京之后,在出版工作中,约稿、选稿、审稿,一直坚持工农兵方向”⑫。

1949年以后文学出版不仅仅是单纯的文学生产行为,还是中国共产党重新进行文学史叙述,建立新的文学秩序的政治行为,因此出版哪些人的哪些作品就显得非常复杂。出书的原则是非常明确的,作家在解放前的历史表现,与中国共产党和革命的关系,以及建国后的政治表现和思想改造状况,都是作家是否具有出版权的首要条件。根据这样的原则,文学编辑以“守门人”、“把关者”的角色,成为保证文学出版正确性的第一道把关者。

文学生产的意识形态色彩决定了“十七年”时期并不是每个作家都享有充分的出版自由,文学编辑依据作家在革命历史中的政治倾向和现阶段的政治表现进行文学的生产和再生产,延续革命文学的方向,保证文学秩序的有序运作。“人民文艺丛书”、“新文学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编选的作家选集以及其他各种丛书都意在以文学的再生产重新叙述文学史,赋予其充分的革命性质,通过确立文学正统来保证文学的方向。当时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负责人之一楼适夷回忆说:“据我们当时的理解,所谓‘五四’新文学的精神就是反帝反封建的新民主主义精神,一开头在选材上就偏重于一般公认的革命、进步作家的著作。”⑬在作家的选择上,出版机构必然以此为前提进行具有充分政治考虑的把关。从“新文学选集”入选的作家来看,绝大多数是柔石、胡也频、殷夫等左翼作家,还有就是具有进步倾向的作家如叶圣陶、朱自清、许地山、闻一多、巴金、老舍、曹禺等人,以此来确保革命文学的正统性及其在建国后文学中的示范作用。那些与革命关系疏运以及存在矛盾的作家则被排除在外,“对新文学运动也有一定影响,如解放前在政治态度上对革命有一定距离的作家,就非常花费斟酌了”,“特别是对解放后身在海外的作家,更不敢有所触及了”。⑭

沈从文虽然是知名作家,但在1949年以后的文学秩序中显然是被排斥的,虽然他也有积极表示改造的愿望,并在华北革命大学接受政治改造,但“粉红色作家”的帽子早已决定了沈从文作品的出版在正常情况下是不能实现的。1953年开明书店与青年出版社合并后通知沈从文:解放前出版的“沈从文著作集”中各书内容过时,凡已印、未印各书稿及纸型均全部代为焚毁。⑮沈从文在给别人的信中也说,“关于旧有的习作,出版的书店,早通知我说已烧了。印出的既全部烧去,那能说再版?有什么值得出?谁来出?”“同时,其他人作的可以继续出版,大致都是对于国家有贡献,作品又足够教育新一代的作家的。这种成毁是极有意义的,对个人工作而言,就是一种极好的教育”。⑯“过去的书,几年前就得到通知,已通通烧掉了。对于人民有益无害,有此结果,是十分自然的事”⑰。1957年在政治环境宽松的条件下,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作家选集的出版范围也扩大了,原来没有出版机会的作家获得了出版权,《沈从文小说选集》在10月得以出版。对此沈从文并没有过多的欣喜。“这些文章从我个人说来,实在都是过了时的东西,不会对现在社会读者有多大用处,也不应当对现在作者有多大作用”,“这个选集即或印出来,大致也不会有多少读者,只不过是供一小部分教书的做参考资料,同时让国外各方面明白中国并不忽视‘五四作家’,还有机会把作品重印而已”。⑱

有同样遭遇的还有徐志摩的作品。1954年商务印书馆写信告诉陆小曼:徐志摩全集稿子已经寻到了,因为不合时代性,所以暂时不能出版,取消合同。1957年徐志摩的作品《志摩诗选》得到出版机会,陆小曼也欣喜异常,“我想不到在‘百花齐放’的今天,会有一朵已经死了二十余年的‘死花’再度复活,……我首先要感谢共产党,若是没有毛主席提出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恐怕这朵被人们遗忘的异花,还是埋葬在泥土下呢!”⑲萧乾作品的出版也因为其反动作家的帽子而遭遇挫折。严文井在1957年的时候曾反映:“萧乾认为出沈从文选集是好的,但文学出版社对出版萧乾的散文问题,一会要他选过去的,后来又要他只选现在的,‘为什么何其芳过去的散文集就可以出版呢?’又如孙福熙、丽尼等人的散文是否可以出版,也值得考虑。”⑳萧军作品的出版同样不顺利,原因在于在解放前他就已经遭到批判。1952年萧军将《五月的矿山》送到人民文学出版让,但被拒绝出版。萧军给毛泽东、周恩来写了信,并将《五月的矿山》、《第三代》两部长篇小说和剧本《武王伐纣》的手稿由他的老伴王德芬送至中南海。两个月后习仲勋负责的中央文教委员会复函给萧军:毛主席说萧军可以出书。请持此函与出版社洽谈。萧军的作品在此情况下才得以出版。㉑

1949年以后频繁的政治运动也使得很多作家的政治合法性被否定,其出版作品的权利自然被剥夺。人民文学出版社原定计划内出版《丁玲文集》,但丁玲“在1955年受到了大批判,1957年又被错化为‘右派分子’而取消了”㉒。而据鲍昌回忆,“我头上有顶右派的帽子,正在农村‘脱胎换骨’,那时的说法是,我这种人根本不配再出版作品,因而也就不敢对出版社有奢望了”㉓。王西彦的《在漫长的路上》被认为是“鼓吹‘反动’的‘中间人物论’的标本”,据王西彦回忆,一位百花出版社的编辑告诉他,“上海有关方面已组织名义通知出版社不能出版我的作品,已经出版的不再重印,正在发排的要停下来,更不必说接受新的稿子了”。㉔

胡风因为被认为公然和毛泽东的文艺思想相对抗,在建国后继续遭到批判,他的作品出版当然会遭遇困难。胡风的报告散文集《和新人物在一起》“本想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但因为冯雪峰同志的回答很冷淡,又由于彭柏山同志的意见,就和杂文集《从源头到洪流》一起交公私合营的新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但出了以后,有半年之久书完了不肯再印。初出的时候在报上登过目录外,以后再也不登广告”㉕。而受胡风牵连,“胡风集团”的成员同样遭到排斥,在胡风看来,《新文学选集》理应有丘东平在内,“他是党员,又是在抗日的敌后战场(新四军)上牺牲了的唯一的作家,他的作品所写的主要是海陆丰革命斗争中的人民和新四军的战士,给他在《新文学选集》中保留下来,在单纯的政治影响上也应该是有意义的,至少也不应该不选他而选上了庸俗的作家王鲁彦之类。想不到我的情况使死者都受到了拖累”㉖。胡风的妻子梅志的作品出版也遭遇困难,就像胡风所说的,“但由于我的影响,她也陷入了不能发表文字,被排出文艺活动以外的地步了”㉗。梅志在解放后写的童话诗发表后得到了好评,1950年,“楼适夷在出版总署工作,热心地要出这两本童话诗,并说应该交给国家书店出版。交给他了。后来不知道经过了怎样的过程,严重到了非送文化部审查不可。文化部编审处负责人蒋天佐同志来找我,说顶好由作者自己写信来抽回去。弄到这么严重,是使人难于理解的。后来由文化部艺术局编审委员会提了几条公式主义的意见退回来了。到后来才明白了,那正是周扬同志正式宣布我为‘社会民主党’之前的事”㉘。

在这样的筛选标准下,那些文学的“异端”、在革命文学潮流之外的作家作品就被排除在文学史的新秩序之外。即使能够得到出版的机会,那些曾经犯过政治错误的人的作品受到的待遇也不一样。姚雪垠在1957曾经被划为右派,60年代初虽然已摘掉了帽子,但为了让这部作品能够顺利出版,只能采取低调处理的方式:出版社不主动宣传、不登广告;控制印数;稿费偏低。与此相反的是,文学体制积极培养在新的政治环境下成长的工农兵作家,对他们作品的出版要积极得多。可以说,新的形势下作家制度的建构必然造成作家群体的分化,就像沈从文在1960年6月所说的:“事实上也是社会变化太快,几千代表中,可能已不会有廿分之一的人知道我是谁,过去写了什么,现在又在做什么。大部分将是新人,或工农兵诗人、艺术家,有的也许还不过十四五岁……年轻人生到当前,真是幸运,只要会把工作贴到国家需要上使用,写作用不到三几年,或三五篇文章,即可成为全国知名人物……现在作家稍微有点成就的,即当成八宝精一样看待,做编辑的追来赶去要文章,许多不成熟的还得编辑改改,稍好的,一发表不久,并且即有机会演成电影,本人和另外一时又即可出国去观光。真是一举成名天下扬。”㉙

以作家的政治表现作为文学出版的依据,目的显然是想从根本上保证文学出版的政治正确性,并以此来进行“作家队伍”的建设,保证其内部的纯洁性。但这样一种选择标准的实质是以作家的政治身份取代作品本身的价值,以作家本位取代作品本位。就像孔灵境所说的:“有些编辑几乎不愿意阅读不彻底了解作者情况的文稿,认为这是白花精力,有一个时候甚至接到投稿后,首先要去摸清这位作者的情况。”㉚

虽然对出版权的把关异常严格,但并不意味着有出版权利的作家就可以随意出版自己的作品,他们的作品的出版依然要接受严格的审查,“就是对党的及和党一起的重要作家的作品,也还是咬文嚼字的‘一丝不苟’”㉛。就像黄洛峰在全国新华书店工作会议上所说的,“今后即使我们变成国家书店,但在政治上还是不能放松的,并不是新华书店变成国家书店以后,便什么东西都可以卖。这儿有一个原则:就是别人写的东西,如果是符合于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的共同纲领的,也就是符合我们共产党最低纲领的就可以出,可以卖。如果是不符合共同纲领的,也就是不符合今天我们共产党底的共同纲领的,那末,对不起,我们就不出,不卖”㉜。

文学编辑的审稿标准在当时是以政治正确为第一准则的,“我们出版一本书当然首先是要内容好,内容正确,对人民有利,这是最重要的”。因此出版机构的“守门人”角色的实施还表现在对文学作品的政治审查上。编辑依据既定的文艺政策,通过“审稿意见”或直接进行修改,以此确保作品内容的政治可靠性。“稿件到了我们手上,要使它能够出版,要看稿子,‘编’底下还有一个‘审’字,政治上去考究它,这是第一。”㉝中国青年出版社的编辑张羽1955年11月19日给《烧不尽的野火》(即后来的《青春之歌》)提出这样的“读后意见”:“小说的弱点是:有很多地方充满着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不健康的思想和感情。特别是前边部分”,“小说中另一弱点是:作者在描写当时的民族矛盾时,没有适当地反映阶级矛盾(斗争),特别是交织在民族矛盾中的阶级矛盾”。张羽建议:“我们可以给作者一个肯定回答:修改到可以出版时出版。但不必订约。(可以出版的基本条件是:一、符合历史的真实,符合党当时提出的政策路线;二、作品的人物及其思想感情是健康的……)”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况,据编辑张羽回忆说,“当时我和我们出版社内有一个指导思想,就是文艺要为工农兵服务,要尽量出版描写工人、农民、解放军战士的作品,《青春之歌》写的是青年知识分子,当时对写知识分子是避讳的,谁也不敢碰它,萧也牧本人就是因为写青年知识分子才被打了一棒子,成了右派,受到了批判。所以我们对《青春之歌》的处理比较谨慎”。㉞杨沫对当时的形势也十分清楚,她在日记里写道:“我曾几次约张羽同志来谈谈这稿子怎么改,他没有来。……也许不大愿意出这本书了,谁不怕落个‘歌颂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名声呀。”㉟可见,政治上的把关是出版机构首要的考虑,文学上的技术要素则相对居于次要地位,这也是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所提出的“以政治标准放在第一位,以艺术标准放在第二位”㊱的直接体现。

文学编辑也经常根据文学创作的政治要求指导作家进行作品的修改,或者直接对原稿进行修稿,这种修改一般都是顺应文学方向的政治性修改。单纯的技术性修改和文字处理则是次要的,要以政治上的总体把关为前提。文化部对中央一级出版社进行检查时就指出,“各出版社编辑干部中存在严重的非政治倾向和自由主义作风。编辑在审查稿件时,首先不是从政治上考虑,对稿件提出基本评价,而是首先提枝节问题(如语法、修辞、引文核对等)。把审稿的责任逐层往上推,实际上不负责任”㊲。

1964年新华书店向中青社提出再版《红日》的要求,此时毛泽东关于文艺问题的“两个批示”传达后,在出版界掀起了“查书”的整风运动,对已出版的读物中的封建主义、资本主义和修正主义进行全面清理检查。中青社给吴强写了一封信,建议他对《红日》序言里有关爱情描写的一些论述和书中的一些爱情描写作适当删节;对张灵甫的描写,特别是他被歼时的惶恐、紧张、绝望心理要加浓加重;对连长石东根酒后失态的描写过重,要淡化。吴强修改后在信中写道:“你们提出的均应认真考虑,能改的就要改,甚至若干年后,如有必要,来个大改或者重写,也无不可,这次只能挖挖补补,不能大动了。但此次改动也较大,关于华静和梁波的爱情生活部分全部删去了,对石东根和张灵甫的描写也作了一些改动。”㊳1962年马识途的《清江壮歌》创作完成后,因为八届二中全会重提“以阶级斗争为纲”,并把《刘志丹》打成反党毒草,马识途接受韦君宜的意见,“为了把结尾的调子改得高昂一些,设计了一场劫狱斗争”。一年后,文艺界开始批评人性论、人情味、中间人物,沙汀提醒马识途,《清江壮歌》里“既富人情味,又有中间人物,要我考虑修改”,他还提到“书里很多地方有痛哭流泪的场景,凄凄惨惨的,虽是情之所至,可是也可能犯忌讳,要做适当的打磨”。韦君宜写信给马识途提出同样的问题,“现在不准流泪,你就暂时不流吧”。遵照韦君宜的意见,马识途删去那些流泪的场面。㊴很多编辑为了加强文学作品的政治可靠性,对文学作品进行删改、添加,很多都没有遵循文学创作的基本规律。有人就指出有的编辑“把一首优美的藏族民歌加以修改,硬塞进去‘没有土地搞生产’,‘阻碍我们的是封建’等等僵化的口号”㊵。

可以说,“十七年”文学编辑的守门人角色,使得编辑的这种把关机制直接影响了文学生产的结果,使文学编辑成为“十七年”文学史的重要书写者之一。但必须指出的是文学编辑并不具有充分的自主权,因为文学出版背后隐藏着更大的政治权力和复杂的利益关系。在建国后十七年的时间里,文学出版机构并不是一个自给自足的独立机构,出版行为也不纯粹是出版机构内部的事情,出版机构处于一个关系错综复杂的政治网络中,文学出版活动不但受到多种因素的制约,需要和各种不同的社会力量进行协调。在文学作品的出版过程中,文学出版机构要接受上级主管部门的审核意见,协调与作家所在的地方党委的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学编辑的行为呈现出一种组织化、集体化的特征,文学出版成为文学编辑与多方力量共同介入的结果。

文学出版是党密切关注的工作之一,各级党的组织都把出版当作文化战线最主要的工作来抓,因此出版活动必然要受到党的主管部门的约束,出版社必须以党的意志为最终旨归。“出版工作是中央人民政府的重要工作,也是党的重要工作,党的各地组织,都必须把这一工作当作最重要的事情去做”,“出版中发生的问题,最后就要找到党的机关”。㊶因此各级党组织都对文学出版格外关注,文学编辑组织稿件进行出版活动时,也要充分考虑各级党组织的意见,并积极和作家所在单位进行联系和沟通,确认没有政治问题后才能出版。文化部曾下发通知,“中央一级出版社出版的有关部队的稿件,一律送总政治部文化部审查,认为可以公开出版后,即可公开出版”㊷。《保卫延安》“从看初稿、定稿、审查、出版,全是由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文化部负责的”㊸。

在进行编辑工作时,文学编辑一般都要请党组织在政治上进行把关,并以他们的意见作为作品编辑加工的依据。地方党委对本地区作家的作品出版是十分重视的,毕竟一部好的作品可以为地方赢得巨大的政治利益和荣耀,而且他们为了避免作品出版带来的政治风险,也会对作品出版格外小心,毕竟,“将文艺创作、文艺批评或文艺评价与地方政治的权利地位、形象尊严直接联系起来,将文艺问题与地方政治利益直接对等挂钩,将有关文艺现象的态度和判断直接等同于对地方政治权利的亲疏善恶褒贬评价,已经成为一种相当严重的普遍现象”㊹。1965 年新华书店要再版《红日》,当时文艺界的形势急转直下,一批有影响的作品和众多知名的作家纷纷被公开点名批判,政治空气已十分紧张。这时出版社再版谁的书,首先要与作者所在的部门取得没有问题的证明信后,方可安排再版。吴强自然也不例外,中青社向上海有关部门发了函,回函明确表示:“目前尚未发现问题,可以再版。”但也指出:“该书内容上的问题,一是爱情描写,二是连长醉酒丑态,三是团长死后气氛太悲观,四是张灵甫之死,读者意见较多,应当修改后再版为妥。”㊺

姚雪垠于1962年分批将《李自成》第一卷的修改稿寄到中国青年出版社,阙道隆和江晓天看过后,分两批发排,经过三校,于8月上旬排出了征求意见本,分别寄给湖北省和武汉市有关部门和有关同志征求意见。㊻《红岩》的出版可以说是作家、编辑、中国青年出版社和重庆市党委共同努力的集体产物。罗广彬、杨益言在北京完成四稿回到重庆后来信告诉中青社:“肖部长给四稿作了以下的安排:①指定宣传部文艺处、市委党校、团市委、组织部的同志看校样,并提出意见,②在汇集了各方面的意见后,将主要问题向白戈同志(指任白戈同志,当时重庆市委第一书记)汇报,请白戈同志掌个舵,③七月底去成都,在沙汀同志的指导下进行修改(这是沙汀同志主动提出来的),④修改后,再次到北京,在出版社的指导下,最后定稿。”㊼从这四项安排可以看出《红岩》的出版是集体努力的结果,其中包含了重庆市党的文艺主管部门和最高领导人、四川文联和作协、中国青年出版社和作者在内的多种力量。

各级党的意识形态主观部门也把管理、监督文学出版作为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他们在一定程度上为文学编辑进行了第一次审稿。胡乔木在第一届全国出版行政会议上就强调,“各地的出版社,不论是中南、华东或东北,出版物应不应该出?质量好不好?出版计划适不适当?最后的结论要找到各地党的中央局宣传部。这方面发生了任何问题,各地党中央宣传局不能不负责”㊽。这种政治连带责任也使意识形态部门对书籍出版的审查格外严格,并常常直接插手具体的编辑过程。金敬迈的《欧阳海之歌》第九章原来写了欧阳海和指导员之间的矛盾、冲突,被认为是军事文学的突破,但分管解放军文艺社的一位文化部副部长斩钉截铁地说,这一章必须改,不能设想在一部军事题材作品里出现一个品质恶劣的指导员,不改好这一章书不能出。金敬迈被迫把这位指导员的身份改为代理副指导员,副的,还是代理,还是文工团拉小提琴的,来连队是来体验生活的;他和欧阳海之间的这场斗争,自然也改成误会为主。总而言之,有错误的只能是知识分子出身的。㊾党的主管部门直接插手文学出版社的编辑过程使得文学编辑在文学作品的出版上并不具有最终的决定权,它必须接受来自党的主管领导的建议,在意识形态与作者、出版社利益之间做出政治上的权衡和倾斜。

文学出版原则与标准的限制,加上意识形态主管部门的监督和审查,使得文学编辑在文学作品的出版过程中备受约束,其主观能动性和自己的文学审美标准无法发挥作用。而且由于编辑的政治连带责任,一旦编辑出版了带有政治错误的书籍就会被剥夺政治生命。有人回忆,在百花文艺出版社成立初期,“政治风雨常常无情地冲刷着文艺界,出版社的一些朋友在处理稿件时常常左顾右盼,忧心忡忡”㊿。在这种情形下,文学编辑的审稿标准难免出现单一化的取向,必然会偏爱那种政治上可靠、不会引发争议的作品。

编辑制度的建立不但使文学编辑在出版什么人的书和出版什么书的问题上要严格履行“守门人”的职责,而且更要在具体的编辑过程中实行严格的审稿制度,以确保出版物的政治正确。文学编辑在在编辑制度的约束下往往要改变自身对文学的评价体系,他们对文学作品的评价自然无法按照自己的文学审美标准进行,而代之以政治意识形态的需要,这就会造成很多文学出版物往往无法保证艺术质量。就像沈从文给张兆和的信中说的,“这里出书极多,到一个书店去,满架子新书,问作家有什么特别引人的作品?没有。这些书经过什么选择而印出,情形也混乱,还有些书出来一二年,无声无臭的,就到特价部做二三扣出售了。还有些大本子的,书评也少提起。有的印得多,销路少,积压在架子上和库房里,摆个样子。一般印象是书出得相当乱,可不好”。

【注释】

①叶圣陶:《为提高出版物的质量而奋斗》,《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史料》第3卷,中国书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233页。

②胡乔木:《改进出版工作的几个问题》,《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史料》第3卷,中国书籍出版社1996年版,255页。

③《出版总署关于公营出版社编辑机构及工作制度的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史料》第4卷,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01页。

④《出版社内组织编辑工作的经验》,《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史料》第9卷,中国书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91页。

⑤《出版总署关于公营出版社编辑机构及工作制度的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史料》第4卷,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01页。

⑥陆定一:《陆定一在全国新华书店出版工作会议上的闭幕词》,《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史料》第1卷,中国书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445页。

⑦《出版社内部组织编辑工作的经验》,《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史料》第9卷,中国书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96页。

⑧《出版委员会综合报告》,《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史料》第1卷,中国书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165—166页。

⑨《出版社内部组织编辑工作的经验》,《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史料》第9卷,中国书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97页。

⑩邢小群:《徐刚访谈》,《丁玲与文学研究所的兴衰》,山东画报出版社2003年版,第112页。

⑪《关于提高书籍质量、改进出版工作的意见》,《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史料》第11卷,中国书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58页。

⑫张羽手稿残篇,引自钱振文《难产的〈青春之歌〉》,《南方文坛》2005年第5期。

⑬楼适夷:《零零碎碎的记忆——我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新文学史料》1991年第1期。

⑭楼适夷:《零零碎碎的记忆——我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新文学史料》1991年第1期。

⑮糜华菱:《沈从文年表简编》,《新文学史料》1995 年第 4 期。

⑯沈从文:《复道愚》,《沈从文全集》第19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78、379页。

⑰沈从文:《复沈云麓》,《沈从文全集》第19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456页。

⑱沈从文:《致沈云麓》,《沈从文全集》第20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38页。

⑲陆小曼:《遗文编就答君心》,《新文学史料》1981 年第 4 期。

⑳《文化部召开文艺作家座谈会纪要》,《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史料》第9卷,中国书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66页。

㉑关山:《〈五月的矿山〉是如何出版的》,《随笔》1985 年第 2 期。

㉒楼适夷:《零零碎碎的记忆——我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新文学史料》1991年第1期。

㉓鲍昌:《待到百花成蜜后》,《我与百花》,百花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66页。

㉔王西彦:《抹不去的记忆》,《我与百花》,百花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17页、18页。

㉕胡风:《关于解放以来的文艺实践情况的报告》,《胡风全集》第6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45页。

㉖胡风:《关于解放以来的文艺实践情况的报告》,《胡风全集》第6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16页。

㉗胡风:《关于解放以来的文艺实践情况的报告》,《胡风全集》第6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44页。

㉘胡风:《关于解放以来的文艺实践情况的报告》,《胡风全集》第6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43页。

㉙沈从文:《致沈云麓》,《沈从文全集》第20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421-422页。

㉚《报刊上发表的讨论“百家争鸣”的发言中关于出版工作的综合报告》,《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史料》第8卷,中国书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247页。

㉛楼适夷:《零零碎碎的记忆——我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新文学史料》1991年第1期。

㉜黄洛峰:《出版委员会工作报告》《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史料》第1卷,中国书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296页。

㉝胡乔木:《出版工作是神圣的工作》,《胡乔木谈新闻出版》,《胡乔木传》编写组编,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12、415页。

㉞张羽:《〈青春之歌〉出版之前》,《新文学史料》2007 年第 1 期。

㉟杨沫:《我怎样唱出〈青春之歌〉——〈青春之歌〉写作前后的日记》,《新闻与写作》1985年第12期。

㊱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毛泽东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69页。

㊲《文化部关于中央一级出版社工作的检查报告》,《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史料》第7卷,中国书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45页。

㊳王维玲:《〈红日〉的编辑出版历程》,《中国出版》2008 年第 4 期。

㊴马识途:《〈清江壮歌〉出版的前前后后》,《我与人民文学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5、16页。

㊵《报刊上发表的讨论“百家争鸣”的发言中关于出版工作的综合报告》,《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史料》第8卷,中国书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246页。

㊶胡乔木:《改进出版工作的几个问题》,《胡乔木谈新闻出版》,《胡乔木传》编写组编,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62页。

㊷《文化部关于出版部队稿件的补充通知》,《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史料》第7卷,中国书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87页。

㊸杜鹏程:《〈保卫延安〉的写作及其它——重印后记》,《延河》1979年3月号。

㊹吴俊:《另一种权利割据:当代文学与地方政治的关系研究》,《南方文坛》2007年第6期。

㊺王维玲:《〈红日〉的编辑出版历程》,《中国编辑》2008 年第 4 期。

㊻王维玲:《42年磨一剑——记〈李自成〉的写作与出版》,《出版广角》1999年第11期。

㊼参见王维玲《成名之作源于勤奋——为纪念〈红岩〉出版廿周年而作》,《当代文坛》1982年第7期。

㊽胡乔木:《改进出版工作的几个问题》,《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史料》第3卷,中国书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258页。

㊾许国荣:《一本英雄书,一场生死劫——谈欧阳海之歌及其作者》,《炎黄春秋》1993年第5期。

㊿马献廷:《百花,我的朋友》,《我与百花》,百花文艺出版社 1988 年版,第6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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