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康
几个月前,父亲从这里下车
豪华卧铺的豪华与一个煤矿工
又有什么关系呢。车开远了
他被遗弃在路边
是一个名叫胡家窑的村子
收容了他,并且给他一口破窑洞
给他寒冷的同时,也给他温暖
父亲提着旧旧的行李
一步步走进村子,像一粒尘埃
落下来。一粒来自陕南的
尘埃,从卧铺客车上落下来
掉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
父亲津津乐道地讲述,他那年
把哥哥送入大学,就在这里下车
似乎他还很热爱这条国道。这只不过
是一条杂乱的还在建设中的国道
一辆拉煤的大卡车咆哮而过
刚转身就看不到父亲了
好几分钟,我才在扬起的尘埃里
看到他满身尘土。好像他已经
在这里站了很多年
这些器官还能用多久
父亲的眼角布满血丝
他的目光深邃,焦虑,而又坚毅
左眼皮上缝合过的痕迹十分明显
父亲说,没有哪一个矿工是不带伤的
他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
都曾经与煤块发生过摩擦和碰撞
他的牙齿有些松动了
清晨和傍晚,他咳得不停
我知道,他的肺部不太顺畅
一个小小的感冒,也让一个男人
柔弱了很多。我又想起
父亲十多年前患过的甲肝
他喝了那么多酒,抽过那么多烟
父亲身体里的每一个器官
都超负荷地工作着
我不知道父亲体内的这些器官
还能用多久。我生怕某一天
父亲体内的哪个器官
像矿井里上升的罐车一样
升到一半,又掉下去
仿佛躺在自家的床上
他那么无所顾忌。身旁的污秽物
引来一条野狗,所发生的这些
他全然不知。一个男人的颜面
在一个煤矿工看来反正都是黑的
他已经不在乎了。天刚亮
我和父亲在小餐馆外发现他
很显然,他昨夜一直躺在这里
也许昨夜是他睡得最香的一宿呢
酒足饭饱后躺在这里。他再也不用
担心塌方,不用为脊梁上的伤痕
整夜翻来覆去。他肯定是
望着天空的星星入睡的
冬天的星星有些严肃,他忘记了冷
他以最快的方式进入了梦乡
分别见了见父母和妻儿
父亲走过去把他扶起来
他的身体那么轻,像一只倒空了垃圾的
黑色的塑料袋子。父亲说,在这里
只有矿工才会扶起矿工
至于他是几号矿井的,姓甚名谁
这些并不是多么重要
他们还没走几步。身后的两条野狗
就为了地上的污秽物
相互疯咬起来
昏暗的窑洞内,父亲睡得正好
几只苍蝇飞来飞去。它们一会儿
落在父亲侧起的身子上,一会儿落在
受伤的脚趾上。在父亲的世界里
几只苍蝇并不讨厌,父亲不会嫌弃
苍蝇们的脏,父亲不会嫌弃和一些
走投无路的老乡们挤在一张炕上
夏天里,满屋子的苍蝇。床铺上
父亲的矿衣上,剩下的半颗白菜上
到处都有苍蝇的足迹
父亲不会轻易拍死一只苍蝇
他也不允许在窑洞内喷洒灭蝇剂
他说不管怎样那也是一条生命啊
这些年太多的生命离他而去
父亲年纪大了,睡醒的时候
有几只苍蝇在身边飞来飞去
也好啊。他不会感到孤单和寂静
苍蝇的声响,让他感觉到他的存在
苍蝇们在屋子里飞来飞去,这儿停一下
那儿停一下。它们思想单纯,心无恶意
他们飞来飞去,和父亲的东奔西走
是一样的,都是为了混口饭吃
父亲手机丢了以后,他好些天
都提心吊胆。他怕自己的血汗钱
也丢了,说不准哪一天下班回来
窑洞内值钱的东西又被偷了
他把每个月的工资,留出一少部分
剩下的存在邮局。他拿着存折
在窑洞内转悠了很久,始终没有
想到一个可以把钱安全存放的地方
矿井里危险,地面上也不安全
他想把钱揣在身上带到井下
他又担心,要是发生一次矿难
多不划算。他至少也要留一个名字
相应地留下些存款在人间
父亲的存在,最终都是那几个数字
他的一生都在为那几个数字东奔西走
父亲在一口废弃的窑洞里
看见一堆煤块。煤块对他来说
是再亲切不过的,只有朝夕相处的煤
值得他信赖。他把一张存折
和几百元现金,压在煤块下面
仿佛一个临终的老人把一生
的秘密,压在枕头下面
去井下以前,他要穿很多衣服
他的衣服始终是黑色的
被染成煤一样的颜色,始终冰冷
他很认真地穿上每一件衣服
像给老去的人穿上寿衣那样
慢慢地穿,一层一层地穿。也许
他要去的地方真是阴曹地府呢
他总想再多穿一件,好让自己
温暖起来。他总想再多一点温暖
让自己内心坚强。胡家窑的冬天
冷得像死亡,他的体温逐渐降低
推开门他还是感到身体发凉
他又返回屋里,穿上一件棉袄
他踩着没膝的雪,向矿井走去
他这样走着,看上去魁梧强大
让一切落井下石的事物都
退避三舍,很多人都这样走着
有的人是在雪地上走着走着
就一步跨到天堂,有的人是从井下
通往了地府,他对于天堂和地府
都没有兴趣,他只想在冰冷的人间
拥有一点点温暖,让一颗心
还能跳动,只要那么一点点温暖
就足够了。他的要求就这么简单
比如父亲现在居住的地方
叫胡家窑。每个月
他要去存钱的地方,叫下堡
刚发生一次矿难的村子
是昔吉堡。去找老乡喝酒
他可以乘车去西程庄,也可以走路
翻过上坞头去樱桃沟
父亲先后分别在部落,石相
和半沟干活。偶尔放映
露天电影的地方,叫安家岭
几个捡拾核桃的煤矿工
被当地人从角盘撵到西沟
拖欠工资的村子,我们可以叫它
桃树原。上厕所收费的地方是西榆苑
陕南人大都集中在赵家庄
瓦斯较重的地方是官岭
在这里,每个村庄都有一个
好听的名字,就像这里的每个坟头
都有一块像样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