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登湖》的空间诗学

2012-08-15 00:43:04余凝冰
世界文学评论 2012年2期
关键词:爱默生瓦尔登湖梭罗

余凝冰

戴维·梭罗的《瓦尔登湖》是一部个体独立和社会实验之作,它不仅诠释了美国人的民族特性,而且检讨人与社会、自然的关系,慰藉了现代人的心灵世界。本文聚焦于其空间问题,从三方面探讨它的空间想象和空间意识反映出的哲学底蕴和诗性构思:自然空间的超验性、建筑空间的实践性和生活空间的诗学化。

自然空间的超验性

美国先验主义时空观起源于又明显有别于康德。康德认为,空间与时间相同,是人直观把握世界的先天性要素,是人的先验认识形式,具有超越性(27-50)。在康德观点基础上,爱默生和梭罗将人认识的时空先验性和创造性提升到灵魂的层次,飞升至超灵境界。在爱默生与梭罗看来,人的知性在自身的扩展中与外在的空间融为一体,只有真正地沉浸在外在的自然空间中,人才能理解遥远事物的内在性(Olsen 38)。爱默生说:自然,能让人的“内在感官和外在感官”息息相通;人沉浸在自然时,能感到自然“就是我的造物”(9),自我成为“一个透明的眼球”、“成了上帝的一部分”(10)。灵魂与超灵在自然的空间中各自拓展,形成动态的关联。梭罗的《瓦尔登湖》的空间诗学体现了爱默生的灵魂、自然与超灵三者在空间的动态联系。韦勒克指出,自然空间在浪漫主义时代具有着一种自然的超自然性,个人的情感在近乎由带着宗教色彩的思辨外衣的笼罩下弥漫于山川林泽之中,使得自然因为人的直观与思维产生出类似于上帝的神圣性,而这里的上帝并非是有位格的唯一神,而是人本身,自然的超验性是人的自我赋予自然的性质(176-82)。

梭罗置身瓦尔登湖畔,对周围空间的感知浸透着这种超验式的感悟。在他看来,在瓦尔登湖的艳阳高照的上午,“世界都为之一新”,昨天自己所鄙夷的“盗贼”、“醉鬼”或“好色之徒”,在这阳光下“恬静地劳作,在他们往昔挥霍放纵的血管中,充溢着宁静的快乐和对新日子的祝福,满怀着婴孩的纯真品味着春的浸润,这时你会忘却他所有的错误。”(115-6)在各大宗教中,罪恶都是人的心灵必须面对的核心问题,对其态度和解决方法有二:或者罪恶是个体与事物的不协调,故需要人来调整或治愈;或者事物的本质是罪恶,无药可救,只能依靠神灵来拯救(詹姆斯18)。总之,拯救或治愈必须以某物为中介。这里梭罗笔下的自然空间发挥了宗教般的涤荡罪恶的功效;它充溢着人的灵肉,使人感到类似于天启式的宁静、快慰和至福。又如,梭罗的时空观在瓦尔登湖发生了改变:“栖息于宇宙这一角”,使他感到“距我心神驰荡的历史时代更近,它飘忽渺杳,一如天文学家在暗夜方能观测的区域”,此地有“万里之遥,纤尘不染,在浩渺天穹的某一角落,比仙后座更为遥远,远离扰攘和喧嚣”。清晨在湖中沐浴,“成了一种有宗教意味的修身早课”;此时蚊子的嗡嗡声,都有“一种广被宇宙的质感,是对弥漫于天地之间永恒活力和生机的宣告,一种垂之永久的宣示”(114)。这里的自然空间诉诸梭罗的观感和冥思,虽去除了基督教人格神的内涵,但仍然带着宗教的超验性。他独与宇宙往来的先验冲动建立于自己占据空间的渺小与宇宙的浩瀚无边的对比之下,体现了宗教神秘主义的特征:其奥妙虽不可言说,但其感受实实在在;虽然不依靠推理,但瞬间开悟,确由更为高层次的力量所主导(詹姆斯273-4)。这正是梭罗自然空间的超验性。

建筑空间的实践性

梭罗在瓦尔登湖畔的生活始于他1845年带着一把斧子在湖边搭建一个小屋。建造小屋体现了新英格兰超验主义者弘扬的实践精神和自力意识。爱默生指出,人在成长中,总会遭遇社会上的障碍、阻隔,消磨了他的个性;只有用意志和行动来对抗这些外在的阻碍,才能实现自我,他特别强调将闪念、直观、冲动付诸实践,认为这是人认识自我、实现自我的前提。梭罗带着一把斧头,仅仅交换极少的物件,就建造起房屋,正是爱默生这种实践理性和实用主义的表现。

空间的建设是由建筑材料、建筑者的理念和设计、建造行为等要素合作的结果,并最终决定着建筑的样式以及建筑与周围空间的关系。梭罗远离人群建造房屋是要过上简朴的生活。在检讨邻人的生存状态时,梭罗特意将之与种种经济形态及其空间形式加以联系,说明其不可取性。比如因“继承了田产房舍、以及农耕用具”的“可怜的年轻人”,无异于被“桎梏于泥土”(30)的空间中;如那些“奔走于大路上的车夫”,“昼夜兼程”,其职责无外乎“给马匹填料补水”(33);这些人身处现代经济形态下,自身的生活空间被压榨到可怜的物理空间中,终其一生饱受坍塌的自我的折磨,甚至养成了种种现代社会的恶心性(32)。可见现代经济在让人依附于它的同时,剥夺了其主体性,正是这一原因促使梭罗在离群索居的环境下建筑小屋。

梭罗靠一把斧头建立一座小屋,因为“不借助工具想要开始是非常困难的”(66)。这说明了他活动的起点在于工具。他的建筑是有计划的:砍劈木材,做成墙柱、橼木、地板、榫头、榫眼、板材(67-8),挖地窖(69)、竖烟囱,安门窗、建顶楼(70)、搭木瓦(73)。他的建筑哲学是,建筑的美“从内而外形成的,它出于住户的需要和个性,只有他才是创造者,也出于某些由直觉认定的真实与高贵,而非出于任何对表象的考虑”(72)。梭罗在描述建造小屋时给出了费用清单,逐项列出所需(74)。账单所代表的数字理性,与前述的追求超越的诗学品格形成了悖论性的张力:既然厌倦世俗的经济理性,甚至要弃绝商业交换来修建小屋,就应该鄙弃账单式的俗恶的言说。但吊诡的是,梭罗采用的数字计算的论说恰恰是以现代的精神来反现代。韦伯指出,现代社会的基石是数字理性,这是与清教的勤奋工作和实践精神相联系的历史现象,在富兰克林自传中表现尤为突出。梭罗建筑这部小屋时的数字论述是以弃绝商业精神为出发点,但依然采用了商业理性的逻辑来说明反现代商业的可行性。

生活空间的诗学化

巴什拉指出,空间并非是填充物体的容器;它是人类意识的居所,建筑正是栖居的诗学;它承载着我们的梦想和情感,是诗歌天然的凭据(1-3)。梭罗将自己的生活空间描绘成变动不居的立体场景,给他的诗意想象带来无穷的哲学意味。如“桥”赋予他的空间视觉和想象。海德格尔说,桥是联系、引导人们到达某个中心点的空间形式,“它将溪流、岸边、大地变成彼此的邻居(1195-7)”,引发人们对于空间分界与联系的沉思。梭罗描写过一个人伫立于桥上,“脚下土壤如此之薄,仿佛人悬在空中”,而当人们“坐下两肘撑在膝上,享受着大地的思考,或者无所思”(44)时,梭罗会从他的脚下看去,直至美丽的悠远处。这种作为旁观者来看桥和桥上人的视觉感,让人感慨桥的空间意义,桥是打破分隔的工具、将人从固定的大地上托起,凌驾到流动的水之上,人在桥上伫立与休憩、沉思与无思,都建立于桥的托举给人带来的蹈空而行的经验和不凡气度。梭罗在谈到他立于“九亩角桥”垂钓时:当其时,天空传来的奇怪的咔嚓声惹他昂首望去,那是一只鹰,“玲珑小巧、优美异常”,“时而像水波那样攀升,时而又翻落一两杆”(342)。桥此时给了梭罗认识新的空间的立足点,桥的超拔与鹰的翱翔形成反差,此时的鹰代表着更为彻底的超越、诗情和自由。梭罗在谈到阅读的重要性时,对桥又发表了新的看法。他认为,对新英格兰来说,哪怕在河上可以少搭一座桥,也要在精神上搭建起一座能够凌越“包围着我们愚昧深渊的拱桥”(137)。这又是在另一诗学层次上看待桥的空间象征意义。此时对他来说,外在的实体的桥并不重要,内心的桥,超越了愚昧的桥才更为重要。此时的桥仍然具有超越的意味,桥作为比喻指向了教人智慧的古典作品,桥给予人的不仅仅是超拔的视觉享受和清静无为的心境,更多的是昂奋的知性活动,是跨越时间的障碍去接触人类文化根底的实践。

再如“门”的意象。门的开启与锁闭对应着人的灵魂、梦想和心绪的开闭。正如巴什拉玩味“门把手”时所言,门的开与闭和人的逻辑思维、价值判断具有着相似的理路(78)。门给梭罗带来的空间感悟不仅具有这样的共性,而且因为他独特的哲学理念,使得门与屋内外的空间关系显现出较为罕见的特质。门对梭罗的意义,体现在他对门前景物的布置,当他在筹划自己居所时,首先是要决定在“门前”留下“漂亮的橡树或松树”(108);在居住林间时,自己“刚刚刨制的门和窗,让屋内显得整洁敞亮”;在早晨,门上的板材浸满了露水,他就幻想,到午时,自己的门会渗出芬芳的树胶(111)。可见,门的构建和门前的景观赋予梭罗返朴归真的途径,是避开城市喧嚣的象征物:不仅门外的景致要尽可能保留自然的原貌,门在发挥其阻隔空间的作用时,其本身材质的自然特性也要予以保留。对梭罗而言,只有这样他才能在“门”后时时呼吸到新鲜空气,享受到印度史诗所崇尚的与鸟儿比邻而居的生活(112)。如此,梭罗的门与古代印度宗教式的感悟和生活方式息息相关。在梭罗看来,自己“门前的视野虽然不甚开阔”,但他“丝毫不觉得压抑或局促”,因为前面有草地让其驰骋想象(114)。这是以门为立足点,以打量门前的狭小地域为起点,在自己思想空间上扩张,通过观察和想象门前的情景来为自己的朴素生活增添盎然生趣:清晨开门时的蚊蝇声(115),夏天在门内欣欣然听着门口的鸟叫(139)等等。门前自然界的盎然生机给自己增添无穷趣味。梭罗对比自己和普通人对门前空间的不同态度:普通人总想要整治、驯服门前空地,围上篱笆据为己有。梭罗则习惯于门前的密林,认为能从中得到最甜美温柔、最纯净欢欣的交流(157-8)。他的门前是一任春草绿的空间,是人对自然的礼赞。另外,无论日夜,梭罗从不栓门,为的是各色各类人的可以在此休憩,偎依炉火,读书消遣(199)。如此,门成为梭罗重整友邻关系的凭借。门不再是现代社会中以邻为壑的分界线,而是彼此互助的桥梁。

大卫·梭罗:《瓦尔登湖》,仲泽译。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

加斯东·巴什拉:《空间的诗学》,张逸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

拉尔夫·爱默生:《自然沉思录》,博凡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年。

勒内·韦勒克:《批评的概念》,张金言译。北京: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9年。

马丁·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孙周兴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

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和资本主义精神》,康乐 简惠美译。桂林:广西师大出版社,2005年。

Olsen,Taimi.Transcending Space:Architectural Places in Works by Henry David Thoreau,E.E.Cummings,and John Barth.Lewisburg:Bucknell UP,2000.

威廉·詹姆斯:《宗教经验种种》,尚新建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8年。

伊曼纽尔·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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