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叙事的别样可能和困惑——评王保忠短篇小说集《尘根》

2012-08-15 00:42张云丽大同大学文史学院山西大同037009
名作欣赏 2012年26期
关键词:乡下人

⊙张云丽[大同大学文史学院, 山西 大同 037009]

作 者:张云丽,山西大同大学文史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马克思说:“现代的历史是乡村城市化,而不像在古代那样,是城市乡村化。”①自20世纪末,在作家笔下乡村不再是封闭自足或田园牧歌式的书写对象,城市的影子扑面而来,已成为乡村生存书写的重要背影,于是,接近城市并具有某些城市化特征的乡村地带的城乡结合部也往往成为乡村书写的重要能指。王保忠偏居于塞北的小县城这样的城乡结合部,书写着小人物的日常情态,其中,我们隐约可见乡村书写中真实的时代变化、历史变迁,彰显出乡村叙事的别样可能和困惑。

王保忠的短篇小说集《尘根》中人物品德大多具有民间意味的传统美德。他们善良、厚道、言语木讷却古道热肠、不功利不势力,对弱者充满怜惜。《天大的事》中,一个得知自己的妻子在城里做妓女的男人,在等待妻子被遣返的日子里,依然能够一如既往地照顾几近瞎眼的年迈岳母。《教育诗》中,一个乡村教师不惜背负同事包括自己的妻子的误解,也要选择送未婚先孕的女同事去医院。《桃花梦》中村民庆生有个买手机的梦想,可是当得知自己买的二手手机是包工头王大用过的,顿时觉得这手机很脏很脏,仅仅因为自己知道王大是靠花黑钱揽的工程赚的发家钱。《家长会》中,一个私立学校的校长,甘愿陷入学校冬季无煤的窘境,也要拒绝一个煤老板一百吨煤的诱惑,仅仅因为煤老板处处张扬着暴发户的傲慢与偏见。

这些男人和女人,来自民间的小人物,都是善良的,秉持着仁义的光芒。“读王保忠的小说,可以看到一个作家如何零距离地潜入当代农民复杂的精神世界里,从中发现那种原生态的质朴、善良、宽厚、仁爱等美好的东西。用它来点燃世俗生活的希望和生机,抵御现代文明中汹涌的污泥浊水。”②也正如王保忠对文学本质的概括:“文学应该温暖世界。”③这既是作家对民间传统美德的发现,也是作家的理想和信念。

然而自20世纪末,乡土被城市蚕食,乡村被现代遗忘,大批的农民涌入城市再不间断地返回家乡,乡村打破了原有的封闭自足性,小人物们也在不断上演着日常生活中的悲喜剧,其间,传统美德不可避免地要面临“现代”与“传统”两种不同语义系统的夹击。王保忠的小说描写的外部环境多是在“城乡结合部”,用作者自己的话来描述就是“说它是封闭的,却又是四通八达的;说它开放吧,它又很不开放”④。王保忠笔下的乡村不是曹乃谦笔下七十年代完全贫困闭塞的雁北乡村,这里的乡村不断地与城市文明交汇碰撞,有乡下人进入城市的种种命运改变与心灵遭际(如《美元》《洗澡》),也有城里人来到乡村为乡下人带来的“新”的文明和观念,(如《明星是怎样炼成的》《长城别》)。

“经济、政治、文化等等变化,都会带来普通百姓日常生存境况的变化,这一变化或迟或早总会带来民间伦理的变化。”⑤传统美德在遭遇现代文明洗礼时,王保忠总是试图要有一种对美好人性的理解与宽容。《长城别》中象征着外界现代文明的摄影师带着模特来到偏远的长城脚下,他们都有自己的功利目的。摄影师为了获奖拍片子,模特为了成名拍裸照,甚至不惜为摄影师陪睡。功利性目的受到商业化利益的驱使,女模特为了拍一组孩子们在长城上送别乡村女教师的片子,要求孩子们假装送别时留恋的情感,纯真的孩子们不理解如何造假而表现得茫然失措。纯真的孩子,淳朴的乡村女教师,是乡村美德非功利化的最后一片净土,这是城市文明对乡村文明的一次冲击,乡村文明保有的纯真、朴实、真诚最终能保持多久,这是一个未知数。

王保忠在《尘根》前言里引用了一个叫多·莱辛的英国女作家的话,“我不是在寻求对传统道德价值观念的再度肯定……我要找的是那种温暖、同情、人道与对人民的热爱……”⑥我们也不是简单地从王保忠的小说中寻找传统道德价值观念的再度肯定,而是想指出这种对小人物的关怀和理解,更多的是对小人物生而为人的喜怒哀乐与生存境遇的关注,“看到他们怎样在这个世上活着”⑦。从这种平凡的“活着”中可以看到他们生存的欲望,无论是对金钱的渴望,还是对高升的渴望,都是对生活富足的渴望,这种关注显示出作者对时代变迁及民间伦理变化的敏锐感知和时代焦灼。

《奶香》中丈夫看到妻子奶水充沛,当听说自己老板的二奶生下孩子没有奶水,便想到用妻子的奶水来喂养老板二奶的孩子。“二奶”的身份虽遭妻子的抵制,但很快就被丈夫因此可能被提拔的前景诱惑。但是,当老板开着车浩浩荡荡地来到家中时,妻子的奶水却奇迹般地消失干涸了,老板带着二奶和孩子离开时,妻子的奶水又奇迹般地充沛了。这戏剧化的场景,是小人物的日常生活的悲喜剧,是小人物巴结上司的良苦用心,是生存现实对乡村伦理变迁中人的欲望的激发。现实中的人们无意对“二奶”的身份发出控诉,人们关注的是现实中丈夫能不能对老板的此次巴结之后结出丰硕的果实。小说的结尾“香妹看着他出门,不知道奶水什么时候才能来”是一句反讽,是乡村伦理和城市欲望的互相渗透,是农民在对物质的追求中又一次陷入精神困境的再次确认。

作者并没有用简单的二元对立的方式进行非此即彼的价值判断,而是揭示出面对时代变迁,小人物的不知所措,这种困惑也是我们今天乡村叙事的困惑,我们该如何指引乡村伦理的走向?

当代中国文学面对着一个复杂的现实处境:我们有八亿农民,农村与城市的紧张关系会长期存在。我们不仅书写离不开城市的农村,也书写离不开农民的城市。随着中国城市化与劳动力市场的变化,乡下人脱离乡土进城谋生,持续了一个世纪的行为,赋予了现代化概念在当下语境中的特别意义。“乡下人进城”是一个中国现代化与最广泛的个体生命联系的命题,阅读经验告诉我们:作为农业大国的主体农民,他们在现代化过程中进入城市的行动选择及心路历程,是当下小说与现代化关联的最有价值所在。⑧王保忠小说叙事中呈现出来的农民的当下心态、行为的变化,道德伦理上的暧昧,进城农民的主体尴尬又暗示着现代化进程的诸多缺憾。

王保忠写到乡下人进入城市后的生活总是残酷的,对于这群城市的外来者的心灵开掘是充满了耐心的。《洗澡》可以说是一篇心酸的民工心灵史。天成和小五都是进城盖楼的农民工,都准备打包好行李回家,在回家前一天,两人奢侈了一把在澡堂里洗了个澡。故事发生在一天的时间内,作家不厌其烦地一直在铺垫情绪,铺垫小五对女人的渴望,铺垫农民工进城后面对财富的心理失衡,铺垫天成明知道小五的老婆跟人跑了,却不忍心告诉其真相的犹豫心理。故事一点点铺衍,压抑了一天的情绪最终爆发出出人意料的结尾:小五压抑不住内心的情欲想要和天成同性苟合,苟合不成却告诉了天成一个残酷的真相:天成的老婆也跟人跑了。他们生活在自尊与屈辱里,挣扎在希望与失望之间,这两个在城市做工的乡下人都已无法返回家乡,他们失去的不仅仅是有老婆有孩子有热炕头的家,失去的还有他们的人格、尊严和他们心灵的家园。

乡下人在城里通过各种方式生存,盖楼房、拾荒、办假证、卖光碟,也包括“职业盯梢”。《职业盯梢》讲了一个离开了土地没有一技之长的农民,一边在城市里寻找着男男女女偷情的踪迹以从中渔利,一边又耻于自己所干的营生,时刻想着抽身而回乡种地。进城的乡下人就这样在生存压力和乡村伦理观念的夹缝中犹疑徘徊。

离开乡村的农民去矿上挖煤是一种谋生手段,有金钱的诱惑但又充满危险。《尘根》无疑是这部小说集中作者很看重的一篇小说之一,也是其中最具有黑色幽默的作品,色调残酷而压抑。作品描写了一起矿难发生后,父亲老万得到了儿子小万用生命换来的二十多万的卖身钱后的种种表现。相信作品旨在挖掘二十万赔偿费带给老万及村民的种种微妙的心灵震动,揭示金钱笼罩下的农民可怜可恨可叹又可怕的劣根显现。但我要说的是作品打动人心的力量在于浓墨重彩地渲染矿难带给亲人的无尽的悲痛,老万们为什么宁愿冒着再次失去儿子的危险,也要再送儿子去矿山,这是人生的荒诞还是社会发展的畸形,这是作品带给我们的思考。

这是更为民间和日常的视角,这种视角不同于“五四”启蒙知识分子的俯视批判视角⑨,在理解中国农民的内心世界方面,当代作家王保忠们的书写无疑丰富了我们之于中国农村的认知。这一命题也考验着作家的社会良知与道德自觉,叙事知识主体与身份立场确立了其叙述框架与出发点。王保忠对文学本身和生活本身的信念和精神支撑着他的创作没有走向价值判断的隐匿和缺失,作家竭力保留着人类社会中残存的善。王保忠不止一次地提到他的小说《美元》的结尾,当艾叶经历了一天的波折之后,在回家的路上打开车窗把那二十美元扔出了车窗。王保忠解释说:“一些人说好,一些人说差,说差的人是说我把艾叶写得有点傻了,怎么会把美元扔到车窗外去呢?可能他们不知道,那就是作者的理想。我们需要美元,但当美元会伤害我们的灵魂时,为什么不把它扔掉呢。这是一种态度。是虚。是理想。”⑩这是作家的生活态度和文学理想结合的产物。

王保忠的很多小说都写到了夫妻之间的温情。丈夫是体贴入微的,妻子是善解人意的。《奶香》中木生对香妹的体恤,《桃花梦》中庆生对桃花的惦念,《长城别》中巧珍和丈夫的默契,无不是温情脉脉,充满了夫妻之间的温馨与互相体谅。对夫妻关系的诗意描写中,没有卿卿我我,没有甜言蜜语,有的只是心理绵密的情感和善良的本性。仁爱之心再次闪现了它的美好,在婚姻关系薄如纸翼的今天,王保忠以对平凡夫妻情谊不厌其烦的眷顾显示了人类美好情感的温暖和善良。

不得不提的是王保忠的很多小说结尾都加入了理想化的处理方式。《教育诗》中,结尾“男人觉得女人身上那点光斑越发得温暖光亮了”。这种散文化和抒情化的笔调泄露出作家的理想主义情怀。正如李建军所言,理想主义意味着热情和力量,意味着信念和执著。一个秉持着理想主义的作家大都具有温柔的同情心和深刻的悲剧意识,他往往具有悲观和伤感的气质,同时他更能感受到痛苦,他的痛苦源于对人的命运和尊严的关注,源于现实和理想永远无法弥合的巨大裂缝,但这种痛苦,丝毫不影响他在作品里表现自己的“理想主义”,丝毫不影响他在悲剧的形式里内蓄着照亮人心的理想主义光芒。⑪王保忠正是这样一个作家。也许理想主义在某种程度上能破解当下乡村叙事的困惑和僵局,这也正是王保忠们小说的力量之源。

① 马克思:《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480页。

② 段崇轩:对《尘根》的评价,见《尘根》的封底引文,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

③④ 王保忠:《文学应该温暖世界——〈佛山文艺访谈录〉》,见《尘根·后记》,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308页,第312页。

⑤ 傅书华:《关于“后赵树理写作”——以王保忠为例》的发言,见《山西文学》2009年第5期,第35页。

⑥⑦ 王保忠:《尘根·自序》,见《尘根》,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2页,第2页。

⑧ 徐德明:《乡下人进城”的文学叙述》,《文学评论》2005年第1期。

⑨ 张莉:《仁义叙事的可能与僵局》,《南方文坛》2010年第1期。

⑩ 王保忠新浪博客,来自http://blog.sina.com.cn/s/blog_4fc40 df70100hvub.html.

⑪ 李建军:《理想主义与力量的文学》,见于中国作家网http://www.chinawriter.com.cn/wxpl/2010/2010-09-20/8999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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