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容的崇高——论《安提戈涅》的审美价值

⊙郝二涛［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南京 210097］

作 者：郝二涛，文学硕士，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2010级文艺学专业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文艺理论、美学。

《安提戈涅》是古希腊悲剧家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作品。安提戈涅的死亡是这部作品的审美价值的载体，这种审美价值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一、坚韧的品格

安提戈涅的两个哥哥因为争夺王位而相互残杀，双双战死，但是，由于波吕涅克斯曾借助阿尔戈斯军队攻打忒拜城，所以，国王克瑞昂下令禁止埋葬他的尸体。安提戈涅收葬了波吕涅克斯的尸体，最后被国王克瑞昂关在石窟里自杀而死。安提戈涅的死亡之所以给人以极大的感染力是因为安提戈涅是为了埋葬波吕涅克斯而死的。这种选择，是常人难以做出或者说根本就做不出的，因为，波吕涅克斯背叛自己的国家，受到这样的处罚是咎由自取；国王有禁止埋葬波吕涅克斯的尸体的命令，违反国王的禁令会被处以在全体人民面前被石块砸死的刑罚。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这对每一个人而言几乎都是一个非常艰难的选择。安提戈涅的选择显示出她超出一般人的胆识，这种胆识显示出她无比坚韧的品格。这种品格的来源之一是以前她所经受的不同的苦难的磨砺。这使得安提戈涅的坚韧品格有了现实的基础。

在是否埋葬波吕涅克斯的问题上，伊斯墨涅显示出犹豫、退缩，而安提戈涅始终如一，毫不退缩。正是在国王的禁令面前的毫不退缩，显示出安提戈涅坚韧的品格。这种品格因为在国王禁令的巨大压力下勇于承担对哥哥波吕涅克斯的责任而更加可贵。这种品格也是安提戈涅最终死亡最令人悲痛、最令人感动的地方之一。正是这种坚韧的品格构成了安提戈涅的死亡使人产生的痛感、焦虑感、虚无感等消极感受向审美感受转化的契机之一。死亡使得这种契机显得更加突出与鲜亮。安提戈涅的坚韧的品格使她对死亡无所畏惧。这种坚韧的品格是以其心地的善良与勇于承担义务的精神为底色的。这种承担义务的精神与心地的善良强化了这种坚韧的品格，坚韧的品格反过来又促使安提戈涅更加善良，更加勇于承担责任。这种坚韧促使安提戈涅坚持埋葬波吕涅克斯，尽管她没有力量与整个城邦抗衡，即使抗争也注定会以失败告终，但安提戈涅仍然坚持而不改变。在这里，人们看到了安提戈涅的坚韧，以及由这种坚韧带来的鼓舞人心的温馨。这是人类共同的积极乐观精神的反映，也是安提戈涅的死亡使人感到审美愉悦的原因之一。

与史可法的视死如归相比，安提戈涅毫不逊色。只不过前者是为民族利益而死，后者是为了埋葬哥哥的尸体而死。前者主要是被迫的，是价值选择的结果。后者是主动的，埋葬哥哥的尸体是安提戈涅的义务，也体现了她极强的责任心，这种责任心即使在死亡面前也毫不逊色，坚韧是他们共同的品格。正是这种品格使他们从容地面对死亡，这可以从安提戈涅在埋葬哥哥波吕涅克斯的尸体时被国王派来的看守尸体的人抓住时的坦诚态度看出。正因为安提戈涅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她的坦诚才使人感到震惊。它表明安提戈涅的心灵是纯洁的、真诚的，这种纯洁与真诚使她在死亡面前变得高大起来，使人不禁对她的这种品格肃然起敬。这种纯洁与坦然的品格也是与安提戈涅的坚韧分不开的。这种坚韧反过来促使安提戈涅更加坚持埋葬波吕涅克斯的尸体。安提戈涅以为哥哥而死感到光荣，这既不合理又合理。因为，一方面，安提戈涅此前已经承受了太多的苦难，安提戈涅早就感到不堪忍受。这一次安提戈涅再也不能承受了，虽然她也知道安葬波吕涅克斯会被处死，但还是要安葬波吕涅克斯的尸体。对于安提戈涅而言，死亡可谓是来得晚了一点。要是死亡早来的话，安提戈涅就早早解脱了。这种投身赴死的态度使得安提戈涅的坚韧的品格闪烁着崇高的色彩。这种崇高源于安提戈涅把埋葬哥哥波吕涅克斯的尸体的责任看得比死亡还重。这种责任使得人们对死亡的恐惧、焦虑、痛苦等消极感受荡然无存，反而被安提戈涅身上以及整个人类身上的这种弥足珍贵的坚韧品格所感动、所震撼，使人心中不由升起一种言不由衷的愉悦。但是，当安提戈涅真正被押往人迹罕至又缺少食物的洞穴时，她的内心是悲痛的。因为，这意味着她再也看不到世间的一切了。由于安提戈涅死的时候，没有人为她流泪、哀悼，因此，安提戈涅的死亡是可悲的。但是她毕竟完成了自己埋葬哥哥波吕涅克斯的任务，这对于她来说已足够了。她是对波吕涅克斯负责到底的唯一的人。虽然这种负责使安提戈涅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是，安提戈涅把对哥哥的伦理之爱看得高于死亡的态度又使她的死亡获得了升华，使人感到在不可抗拒的绝境中人的精神的伟大。因此，人们从安提戈涅的死亡中获得的审美感受是从容的崇高。不仅如此，其执著的个性也是这种崇高感的表现。

二、执著的个性

这主要是通过安提戈涅坚持埋葬哥哥波吕涅克斯的尸体体现出来的。当安提戈涅请求妹妹伊斯墨涅帮助自己埋葬哥哥波吕涅克斯的尸体时，伊斯墨涅委婉拒绝，因为她知道埋葬哥哥的尸体会违反国王命令。但安提戈涅仍然坚持埋葬波吕涅克斯的尸体。安提戈涅坚决的行动显示出她执著的精神。正是这种精神使安提戈涅敢和国王的法令抗衡，因为她认为自己应该有这种安葬哥哥的自由，也有安葬哥哥的责任。这种自由与责任是神圣的，这种神圣性远远高于国王的法令的权威。正是安提戈涅对国王禁令的抗拒显示了其高度的责任感。但是，安提戈涅的斗争失败了。正是这种失败显示出国王的禁令的权威性，也反衬出安提戈涅的执著精神的价值。

安提戈涅同时又是一个胜利者。因为她主动自愿承担起了埋葬波吕涅克斯的尸体的责任。但是，她是一个无辜的获罪者，因为她在埋葬波吕涅克斯之前没有犯任何罪，为了埋葬波吕涅克斯才违反国王法令才获罪的。因为安提戈涅一个人的力量是无法与一个国家相抗衡的，违犯国法必然被处死。看来，安提戈涅从一开始就注定死亡，这是使人感到可悲的地方。安提戈涅在这个过程中不仅成功地埋葬了波吕涅克斯，捍卫了自身承担责任、履行对亲人的义务的自由，而且还展示了人类普遍的积极的精神以及不屈服于任何灾难的执著的个性。安提戈涅最终的死亡给人的心理感受是悲壮的崇高感。与程婴相比，安提戈涅的死亡凸显的是对不可抗拒的命运的反抗，突出的是她执著的个性。因为安提戈涅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因埋葬波吕涅克斯而必然死亡。安提戈涅完全地把死亡置之度外使她从危难的一极过渡到解脱的另一极。这种执著的个性最终克服了死亡使人在心理上产生的压抑、焦虑、恐惧等消极感受而使人感到崇高。因为，安提戈涅虽然死亡，她的执著的个性的价值却以文学的形式并在美学意义上得到了肯定、确证与增值。此外，说安提戈涅的执著个性在美学意义上增值是因为安提戈涅的死亡使人产生崇高的审美感受。这种审美感受使安提戈涅的执著的个性得以增值。因为，在美学意义上，安提戈涅的死亡具有一定的普遍性，是由许多人组成的一个世界的必然毁灭的单独呈现，但又使人相信这样一个世界的无限与永生。这种执著的个性就在人们的审美想象中得以增值。而且，这种执著的个性也揭示出生存的社会意义。因为它展示的是一种弱者的态度。正是这种弱准确地揭示了当时希腊人真实的生命观。与克瑞昂相比，安提戈涅更具人情味。这也正是安提戈涅的执著能感动人，而克瑞昂的执著不能感动人的地方，也是安提戈涅能给人以崇高的审美感受，而克瑞昂的执著只能使人感到残暴、厌恶的原因之一。

安提戈涅的死亡激起了人们对安提戈涅的同情与怜悯，因为，在人们看来，安提戈涅是最不应该死亡的，她埋葬波吕涅克斯的行为应该得到最高褒奖的。但是安提戈涅却受到了死亡的惩罚。这种情节是悲剧的最佳情节，因而能引起人们对她不幸的遭遇的怜悯与同情。因此，安提戈涅的执著的个性使安提戈涅的死亡在美学意义上得以增值。

三、叛逆的精神

安提戈涅的叛逆精神主要表现在她的伦理诉求、独立的意志两个方面。

首先，安提戈涅的伦理诉求。这种伦理诉求又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讲：

一是道德的耻辱感。安提戈涅是俄狄浦斯与母亲乱伦生下的。这对于安提戈涅而言是一个极大的道德上的耻辱。这也难怪安提戈涅在剧中开始时说她与妹妹伊斯墨涅尝遍了所有的痛苦、祸害、羞耻、侮辱。这种道德的耻辱感给安提戈涅带来这么大的灾难是因为它是人的心灵深处躲不过的暗礁。这种耻辱感是与安提戈涅不屈的本性格格不入的。安提戈涅与当时的希腊人一样，宁可死亡也不愿忍受这种道德的耻感。因为“这种道德的耻感给人带来的羞辱是希腊人所崇拜的理性无法控制的。……希腊人可能意识到，这种耻辱感即生命本身所渊源的命数，是心灵深处无法回避的阴影。……希腊人宁愿死和毁灭也不愿苟且偷生，因为耻辱感对于生命的无情嘲弄是他们所无法容忍的”。正是这种强烈的不能忍受的道德耻辱感使安提戈涅更加不能忍受禁止任何人安葬哥哥波吕涅克斯的尸体的法令。因为，禁止任何人安葬波吕涅克斯的尸体对于安提戈涅来说是双重的耻辱。第一层耻辱是叛国的耻辱。波吕涅克斯借助阿尔戈斯军队攻打祖国，所以是祖国的叛徒。第二层耻辱是暴尸野外的耻辱。国王克瑞昂因为痛恨其借助外邦军队攻打自己的祖国而不准任何人安葬波吕涅克斯的尸体。这对于安提戈涅来说也是耻辱。于是，安提戈涅走向了叛逆。她决定不顾国王的这种法令，即使死也要埋葬哥哥的尸体。理由之一是，国王的这项法令与古希腊人的宗教信仰发生了冲突。理由之二是，这项法令没有之前和有了之后都没有任何法律根据。因为，在荷马时期就有战争胜利之后要埋葬死者的规定。而且，约公元前406年，在阿耳癸努赛打了一个大胜仗的雅典海军曾因没有打捞与埋葬死者的尸体而处决了八个失职的将军。这也正如安提戈涅所质疑的：“没有人间制定过这种法律。”理由之三是，国王的这项法令不是神制定的，不具有永久效力，遵循这项法令会违反神的条例。

二是亲情的呼唤。对于安提戈涅而言，两个哥哥（另一个是厄特俄克勒斯）在同一天战死，已经是一件悲痛欲绝的事。他们死后，安提戈涅就剩下妹妹伊斯墨涅唯一一个亲人了。因此，波吕涅克斯的尸体，是无论如何应该好好安葬的。虽然伊斯墨涅因为害怕违反国王的法令而不敢帮助安提戈涅，但是，安提戈涅坚持埋葬波吕涅克斯，这种坚持源于他们的亲情。安提戈涅的可贵之处就在于这种直面死亡的勇气，不惜一死也要履行对哥哥的责任。亲情在这里经受了死亡的考验。死亡使得这种亲情无比的伟大。这种伟大的亲情也反衬出安提戈涅叛逆精神的价值。与中国古典悲剧中的叛逆的精神相比，安提戈涅的叛逆不像中国的那么委婉，而是非常激烈，也不像中国的那么强调外在的善，而是强调内在的真。这种真实的叛逆精神显示的是“西方人所理解的人之为人的特质：自由”，这种自由又是与人的独立的意志分不开的。

其次，安提戈涅的独立的意志。这主要表现在安提戈涅对波吕涅克斯的两次安葬上。埋葬哥哥完全是她自由意志的选择，安提戈涅安葬波吕涅克斯的尸体是出于道德的考虑，她的这种意志的自由也就是道德的自由。由于安提戈涅的这种道德自由独立于任何外在因素，因此，她的道德自由可称为“在道德领域自己立法，自己遵守”。这种道德自由的独立性使这种道德自由高于人的生命，正是安提戈涅的独立的道德意志塑造了这种道德自由。这种独立的道德自由又反过来体现了安提戈涅的独立的意志。也正是这种伦理的诉求与独立的意志促成了安提戈涅叛逆的精神。这种叛逆的精神又使安提戈涅把死亡置之度外，勇敢地承担起了埋葬哥哥的责任。虽然安提戈涅死了，但是她的精神品格却仍然鼓舞着人们，使人更加积极与高尚。正是安提戈涅的这些品格与精神使人在阅读这部作品时在心理上由对安提戈涅的死亡的悲痛与压抑升华为愉悦与轻松。由于安提戈涅直面死亡的态度使人敬佩，觉得她在死亡面前十分镇定与从容，因此，这种审美感受是从容的崇高。

[1][古希腊]索福克勒斯.古希腊悲喜剧全集（第2卷）.索福克勒斯悲剧[M].张竹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

[2]石敏敏.希腊人文主义——论德性教育与人的福祉[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3]陈刚.西方精神史——时代精神演进及其与社会实践的互动(上卷)[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