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 虹[暨南大学文学院中文系, 广州 510632]
作 者:洪 虹,暨南大学文学院中文系在读硕士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文学与文化。
张爱玲说,时代是这么沉重,不容那么容易就大彻大悟。①面对纷繁复杂的世界,要一下子看透某事或物,几乎是不可能的。若要谈女人,概括性总结或下定义,是个难以完成的任务。而选择某一切入口,结合日常生活感性经验,抛出些精辟深刻的隽语,则易让人生出些共鸣,这正是张爱玲的聪明之处。
《谈女人》写于新旧杂糅的20世纪40年代,女性在“五四”解放的启蒙之下有了一些现代的主体意识,却又不可抗拒地保留着传统根子。张爱玲在散文里谈的,大体就是这种“新式女人的自由她也要,旧式女人的权利她也要”②的“二重性”都市凡俗女人。《谈女人》以一本叫《猫》的小册子语录为引,不高谈阔论,不见系统性,却对女人劣根性和阴暗面一语道破,指出女人的生存困境和本真世相。在对女人种种细碎描述的背后,实质预示了女人本性的“回归”:女人不需要太强大,做自己才是真正的幸福。这里所指的“回归”,并不是说要回到传统守旧的男尊女卑状态中去,而是在更高精神层次上对自然天性的认同。
一
男人谈女人多是对女性世界的窥探,女人谈女人则更多体现为自我审视。不幸的童年和动荡的社会环境赋予张爱玲悲剧意识和虚无的精神气质,使她更敏感地看到了女性光环下另一面:“女人的确是小性儿,矫情,作伪,眼光如豆,狐媚子。”这种性格上的“俗”气和阴暗面,或明或暗地体现在多数女人身上。“女为悦己者容”,女人总爱花大把心思在妆容和服饰搭配上,为在男人前赢得好印象,获得内心满足。无可否认,社会历史文化加于女人身上的桎梏,使女人不得不通过取悦他者来获得自我的认同,却也因此失去了自我,这是女人自身的悖论。难怪张爱玲甚至断言“若有机会扮个妖妇的角色的话,没有一个不跃跃欲试”。这种“小性儿”是女人“几千年的积习”所形成的心理痼疾,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掉的,因此也就成为女人身上的普遍劣根性。
女人的这种劣根性,并不是通过启蒙或者知识教育就可以彻底根除的,受到高等教育的女人也一样会“多心、闹别扭”,因为她们有了更多的主体意识觉醒,觉察到男女社会地位及在婚姻、家庭等方面的不平等。悲剧性的是,女人难以改变这种现状,只能通过各种闹剧及是非的搬弄,去制造一种引人注目的机会。因此,女人之所以被征服,张爱玲认为,不能只从社会环境压迫和男人体力强大之上去找原因,不能只是抱怨和埋怨,应该自我审视,看清楚存在于自己身上的种种矛盾之处。
女人在心理上总把自己置于弱者地位,喜欢依赖、表露柔弱和自认为可爱,渴望男人能意识到她的独特、敏感和情感的丰富,并一厢情愿妄想得到男人无条件的珍爱和保护。一旦出现关系危机或情感失落,女人又总是抱怨社会的不公和男人的负心无情。从加点的句子可以看出,张爱玲跳出了女人在自己位置上自演自绎的姿态,指出女人在现代社会遭受不公是必然现象,是一种“原生态”悲剧,但作为女人,不能单单只埋怨他者,更应正视存在于自己身上的这种主动迎合男人、甘于作被观赏者的难堪姿态。
二
谈女人,也必然会牵涉到男人、爱情、婚姻及妇女生活。张爱玲说,“男人挑选妻房,纯粹以貌取人”。这话现在看来尚有可争论的地方,但是自古就有“英雄难过美人关”之说,大多男人总是喜好年轻貌美的女人。在这个层面上,如果说女人凭借身体和相貌的优势取悦男人而获得某些权利,是略胜一步的话,那么女人将要陷入的圈套就随之而来:首先,金钱对女人的钳制在某个程度异化了女性。《金锁记》中曹七巧就是极端的例子,因情感受压抑而自我制造金钱的桎梏,最后产生了人性的扭曲。一方面,因体质和历史文化因素,社会上女人的工作机会和收入还远远少于男人,女人要在经济上取得相当的独立地位还有一定困难;另一方面,女人自身就存在着强烈的物欲,对金钱和安全感的寻求,成为一部分女人选择走进婚姻的理由,正如文中提及“现代婚姻是一种保险,由女人发明的”。如果说男人选择婚姻,是因为爱情或孤独寂寞,那么女人选择走进婚姻除此因以外,更多还把婚姻当做一种物质生活保障和获取自身价值的手段。张爱玲自己也以花丈夫的钱为乐:“用丈夫的钱,如果爱他的话,那是女人的传统权利,即使女人现在有了职业,还是舍不得放弃的。”③当下中国的婚恋观中,我们也可以看到这种情况,那就是“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女人在选择丈夫的时候,总是要求“有房有车”的。于是,女人就这样走进婚姻的围城,等待她们的,“大半总是在户内持家看孩子”的“传统的生活典型”。
通过以上分析,女性无法突破的生存困境逐渐显现,那就是:男人虽在审美上难过女人关,但是女人难过金钱关,金钱难过婚姻关,婚姻则难过男人关。女人兜兜转转,最终又被牵引在男人手上。正如苏青在与张爱玲的同题散文《自己的文章》中提及,“生在这个世界中,女人真是悲惨,嫁人也不好,不嫁人也不好,嫁了人再离婚出走更不好,但是不走又不行,这是环境逼着她如此”,这是苏青自己真实的生活写照,也是张爱玲告诉我们女人生存的本真世相,女人总是自觉自愿地居于男性脚下,在千疮百孔的情感世界中挣扎。直到今天,这种苍凉和悲哀在某程度上依然埋伏于女人的内心之中。
三
如果说,张爱玲的女人观,显示着“五四”女性从“出走”到“回归”男人羽翼之下的转变,那么这种“回归”在当下来说,我认为,有着更深一层意义,那就是女人本性的回归,是强调对“返回女人本真”的思考。
虽说一方面渴望被欣赏,一方面又主动迎合男人的悖论,正是女人痛苦的根源,但女人要出走、要解放自己,就真的是幸福去路吗?或者说,难道女人要变成和男人一样强大,这世界才不会有压迫和反抗吗?其实,世界是两性的结合,有阳有阴,有刚有柔,有强有弱。万物有其本性,女人亦然。“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张爱玲因此更看到女人存在的合理性,“女人是最普遍的,基本的,代表四季循环,土地,生老病死,饮食繁殖”。张爱玲看到的是女人最为平凡却又最为真实的一面,女人不是男人笔下虚构的、被理想化的洛神美女,也没有“革命加恋爱”中的激昂和崇高,女人是她们自己,是寻常的,具有神的“广大的同情,慈悲,了解,安息”的特点,她们承担着恋爱、怀胎、生产的痛苦和死亡,同时又享受着生命延续的希望,这既是女人可爱健康、充满自然性的一面,又是女人存在的价值和终极理想。所以,张爱玲用奥涅尔《大神勃朗》一剧中的地母娘娘来表达她心目中所认同的女性形象:
“一个强壮,安静,肉感,黄头发的女人,二十岁左右,皮肤鲜洁健康,乳房丰满,胯骨宽大。她的动作迟慢,踏实,懒洋洋地像一头兽。她的大眼睛像做梦一般反映出深沉的天性的骚动。她嚼着口香糖,像一条神圣的牛,忘却了时间,有它自身的永生的目的。”
女人看女人,超越了性欲和外表的吸引,还原了女人作为血肉之躯的母性和生命性。这种天性具有宽广、博大、永恒的一面,有其自我独立的思想和内心世界,厚实但不丑陋,神圣而不遥远。正是如此,张爱玲认为女人纵有千般不是,其精神里面也是有着“地母”的根芽,是可以宽恕的。张爱玲在送给胡兰成的照片后面写道:“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就如地母一般,散发自女人天性的爱是甘愿的、无私的,她愿意成为男人的仰慕者,愿意付出、依靠、受到他的保护,这也未必不是一种幸福。而对于庐隐高喊要“打破家庭的藩篱到社会上去,逃出傀儡家庭,去过人类应过的生活,不仅仅作个女人,还要作人”④,这种决绝的口号听着慷慨激昂,实质上除了孤立自己之外,还能剩下什么呢?
张爱玲对女性是宽容的。也就是说,她认为女性的群体悲剧,应该从自身去找,要在严格的自我反省中,开掘出一条自我拯救之路。更重要的是,张爱玲的潜在话语摆脱了传统认知中二元对立——男性与女性,主体与客体,从属与反抗,寄生与逃离,自我与他者非此即彼的模式,主张男人回归男性本质,女人回归女性本质,这样两性才能建构起一种互存互补、和谐共处的生存状态,或者至少能提供建构这种状态的机会。这种“回归”,恰恰强调了事物本身自然存在的属性:有男人,也就必得有女人的存在,这个世界上才能既有阳刚之伟,又有阴柔之美。
① 张爱玲:《自己的文章》,《流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13页。
② 张爱玲:《我看苏青》,《流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版,第255页。
③ 金宏达主编:《苏青、张爱玲对谈录关于妇女·家庭·婚姻诸问题》,《回望张爱玲·昨夜月色》,文化艺术出版社2003年版,第110页。
④ 庐隐:《今后妇女的出路》,《庐隐散文集》,西苑出版社2006年7月版,第17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