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苏_何 平
原谅我不合时宜地用了“人民”这个大词,本来我也可以用低调点的“人们”、“读者”之类,但你往下读就会知道这里的“人民”是有典故的。这个题目其实包含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人民有没有读书的自由?”早在三十年前就有人追问过了:“这个原则问题就是:人民有没有读书的自由?”(李洪林:《读书无禁区》)这就是题目“人民”的典故所在。在这篇大家都熟悉的名文里,作者将人民有没有读书的自由作为衡量一个社会是专制还是开放的一把重要的标尺。而现在,在“社会主义文化大发展大繁荣”的出版背景下,我们姑妄假定第一个问题已经部分地解决,因此我们是不是可以进一步追问:当人民有了读书的自由之后,人民有没有把自己读书的思考说出来的自由?
我们是不是可以将这个问题视做公民阅读活动中的“民主”问题呢?阅读作为一个国家公民重要的精神活动,其重要性应该不亚于公民对政治、经济活动的参与。这些年,我们议论政治领域的民主多,而谈论公民阅读活动中的民主似乎却很少。仅仅以文学阅读和批评为例,阅读和言说当然不只是以少数学术刊物为核心,由少数专业读者参与的批评和研究,可即便在这已经是“寡头式”的精英阅读活动中却依然能够而且经常必须区分出资历和等级。言说者和言说对象的社会地位决定了言说的自由度。极端地说,我们的批评和研究从来不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我们可以自由地读,却不能自由地开展正常的文学批评活动。所以,今天有谁敢肯定地说,我们能自由地对活着的和死去的作家评头论足呢?这不是简单的“骂杀”还是“捧杀”的问题。而首先是,建立在自由思想、独立判断的基本立场之上的“骂”与“捧”是否都能得以获得表达和公开的自由。而绝不是,在“小骂帮大忙”的技术处理之下,将“骂”与“捧”堕落为一种批评策略。
至于另外一种重要的公民阅读活动——中小学、大学语文课堂的文学启蒙教育,现实的情况同样是充斥着“师”与“生”不对等的霸权和专制,如亨利·詹姆斯所说:“德赛都还提到一种由文本生产者和被制度认可的阐释者共同主宰的‘圣经经济’(scriptural economy),其目的是为了限制大众口头文化(popular orality)的‘多重声音’,规范意义的生产和流通……在这个熟悉的模式下,读者被假定为作者意义的被动接受者,任何偏离文本中明确标出的意义的解读都是负面的,是未能成功理解作者意图的失败表现。教师的红笔奖励那些‘正确地’解码文本的学生,惩罚那些‘把意思弄错了’的人。而且(根据新批评理论中的‘情感谬误’说)学生的私人情感和联想都被当做和文学分析的任务不相干的东西。这些判断要求学生尊重受过专门训练和被认可的阐释者的技能,认为专家的技能优于普通读者的街谈巷议;教师的权威因此变得和读者赋予文本生产者的权威密切联系。”(亨利·詹姆斯:《“干点正事吧!”——粉丝、盗猎者、游牧民》,陶东风:《粉丝文化读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41页)这段话说得太精辟了:由课本编撰、参考书制订、课堂组织以及考试与判分维护着的教师权威毫无疑问压迫和抑制了学生“多重声音”的自由表达,使其成为沉默的大多数。而一个不容回避的事实却是,在今天这个信息爆炸、开放、多元的时代,学生对某些问题的思考和理解其实已经超越了“高高在上”的老师。试问:新时代的学生真的不能参与到课堂的对话,成为课堂有效声音的一部分吗?
应该而且必须承认,公民阅读活动中个人的自由表达也是一种“民主”,它完全合乎“民主”的特征和规律。“从民主的发展历程看,在人类历史的绝大部分时间,真正的民主一直被有产阶级和知识精英看做一种‘坏东西’,他们曾对人民当家做主的前景怕得要死,也曾拼命地抵制这种民主。而最终被他们看成‘好东西’的民主恰恰是被阉割、经过无害化处理的‘民主’,是不会对有产阶级和知识精英的利益造成威胁的‘民主’。这种‘民主’,一言以蔽之,就是‘选主’。”(王绍光:《民主四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242-243页)是的,“选主”式的阅读、言说和表达正在主宰着我们今天的公民阅读活动。也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我们不妨仿照《读书无禁区》造一个句子:“这个原则问题就是:人民有了读书自由之后,有没有表达和言说的自由?”
王绍光认为人们是在四种不同意义上使用“民主”一词,其中的第三种即“大众参与”,他认为“民主不仅仅是法律条文上是否允许人们参与政治,而是实际上人们在多大程度上参与了政治”,在这个意义上“‘民主’与民主的真实含义更接近一点”。(王绍光:《民主四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73页)当然,在阅读活动中“移用”“民主”的概念,必须考虑到公民的阅读和言说能力。但我们至少可以说,阅读民主一定可以发生在有阅读和言说能力的普通读者中间,而在有更高阅读能力的“寡头”式的精英读者中,阅读民主的问题更应该被充分地意识到。进而,我们需要指出的是,阅读民主虽然应该是天赋的基本人权,但必须依靠积极主动的争取甚至夺取才能获得和实现,可如此的事例即使在现代民主国家也从来没有发生过。阅读民主应该是靠斗争才能获得的。“德赛都将这种积极的阅读形容为‘盗猎’,对文学禁猎区的僭越性袭击,仅仅掠走那些对读者有用或有愉悦的东西:‘读者远不是作者……读者是旅行家;他们在属于别人的领地上漫游,像游牧民族,在不是自己书写的领域一路盗取,将埃及的财富夺来自己享用。’德赛都的‘盗猎’比喻将读者和作者的关系概括为一种争夺文本所有权和意义控制的持续斗争。”(亨利·詹姆斯:《“干点正事吧!”——粉丝、盗猎者、游牧民》,陶东风:《粉丝文化读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41页)今天,这场“争夺文本所有权和意义控制的持续斗争”在新媒体时代背景下正在获得转机。“媒介消费的模式因一系列新媒介技术而遭到了深刻的转变。这些技术使普通公民也能参与媒介内容的存档、评论、挪用、转换和再传播。参与性文化指的就是在这种环境中浮现出的消费主义的新样式……这些新技术不仅改变了媒介生产和消费的方式,还帮助打破了进入媒介市场的壁垒。网络(Net)为媒介内容的公共讨论开辟了新的空间,互联网(Web)也成为草根文化的重要展示性窗口。”(亨利·詹姆斯:《昆汀·塔伦蒂诺的星球大战——数码电影、媒介融合和参与性文学》,陶东风:《粉丝文化读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07—108页)我们暂且不考虑新媒介对阅读民主的隐形伤害,对这个问题的深入思考是另外一个话题。一个不能忽视的基本事实是,至少在今天的网络环境下,以博客、微博、论坛为代表的网络平台正在部分地实现公民自由阅读之后表达自己观点的自由。仅就我对天涯、豆瓣、当当、百度贴吧等的持续观察,一个人民当家做主自由发表读书思考的时代已经曙光初现。即使往小处说,我们也应该意识到这是一种新批评模式的诞生。显然,人民正在凭借新技术,在“寡头”、“精英”垄断言说的世袭领地之外开辟出自由言说和表达的新天地。
可以举一个“豆瓣读书”之王安忆《天香》的例子。普通公民的广泛参与性是豆瓣基本的模式和特征。任何人都可以在“豆瓣读书”自由“圈地”发布自己的阅读日志,也可以闯入别人的“封地”自由参与对话和讨论。这里首先是一个公共空间,或者说平台。自由张贴是实现阅读民主的基本前提。因此,在“豆瓣读书”《天香》的目录下既有《文汇报》首席记者陈熙涵的访谈《繁华落尽见真醇》,也有专业读者waits的专业文学批评《小说家自己的命运——读王安忆〈天香〉》(此文先期发表于《延河》2011年第8期,署名张定浩),但更多则是《天香》的普通读者发布的评说,比如Demi就在《天香》的目录下发布了自己对《天香》的评论:“看了一多半,忽觉似曾相识,想起《茶人三部曲》。女性作家写书,往往如此:开头运筹帷幄,仿佛还理性沉着;写到中间,遇到心仪人物,铺陈起来脍不厌细,已是理性稍移;到了后半段,自己也入了戏,感性驱使笔尖,调门益高,用词造句也似大珠小珠砸在玉盘里,沉不住气了似的,一嗓子裂帛收稍……”(Demi:《冷处偏佳·别有根芽》)shanghui和tannya_0可以接着对Demi的评论进行再评论:“《茶人三部曲》没有这样悱恻吧? ”(shanghui)“只看到了扩建,不觉得《天香》写得好啊,想仿《红楼梦》又不成功,里面很多也不合情理。”(tannya_0)而Demi也可以反馈可以申辩:“我期待没有很高。看之前也见有人拿它比‘红楼’,我没当真。看完后觉得跟‘红楼’根本两回事。”(Demi)理论上,如果这个话题具有争议和分歧,这样的对话和协商可以无限制地持续下去。
毋庸讳言,“豆瓣读书”有着强烈的“人以群分”的“粉丝”聚集性。“粉丝”在言说、评介和表达中会将自己的偏好夸张性地强调和呈现出来,我们可以摘取一些评价《天香》的片段:
小说似乎从未正面探讨上海是如何从一个几近蛮荒之地造就成为日后的喧哗鼎盛。这史前的传奇,是我们后人无法通过有限的经验作为论断的。但王安忆的现实主义,以其极重视逻辑的方式,雕琢着小说的一砖一瓦,几近严苛。这逻辑并不仅仅是小说人物命运的逻辑,更隐含着背后历史的逻辑。在《天香》中,可谓人尽其责、物尽其用。在宛若《清明上河图》一般漫长的图景之上,读者甚至没有找到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没有一个龙套。每一个小说人物,都有其上溯至极远时代的说法,有其出场的意义,每一件出现的新物什都要严格筛选,反映着时代精确的气象,而非附庸的道具。正因如此,《天香》所呈现的景观背后,还有一个更为复杂、广阔的参照系,那是超越文学本身的。读者甚至可以看到一张张地图、一个个街景、每一日的气象地理、每一户人家的澄明的族谱。
锦衣玉食、富极无聊、活色生香的家族盛景极像《红楼梦》,可惜《红楼梦》不全,人人都预知了其家族命运盛极而衰,可究竟是怎么个衰法,各家却众说纷纭。而《天香》是完整的,《天香》的完整性在于,整个家族内部的生命活动是富有动能的。如同《百年孤独》中的布恩蒂亚家族,既有向外的开拓(男性仕途),也有向内的发展(女性通过世代的联姻与出阁),可这生生不息的生命活动却最终难逃消亡的命运。这种必然性甚至不那么富有感情与感性。因而《天香》又有那么一些像《秦腔》,作者隐于文本背后,努力感受着天地自然的运作规律,没有任何人为的力量能够左右一个家族衰弱的命运,也没有一个个人可以为这样的必然性承担责任。
而从小说叙述角度来看,《天香》又很像施叔青的《三世人》,隐于家族命运背后的,是上海自嘉靖三十八年至康熙六年,从晚明到清初的历史群像。但《天香》又不及《三世人》中人为精选取材过后的刻意跌宕,而是平实地融通着历史的真实与小说的虚构。轰轰烈烈的世俗民间,时而会淹没天香园,时而又会隐于天香园斑斓的生机背后。“天香园绣”培植于一脉下沉的大环境中,却逆势生长。以至于,家业的凄清、人丁的散落丝毫没有影响到“物”的发展、传承、生生不息的生命气息。
(张怡微:《上海的前世安稳》)
当然,这些仅仅是联想,不要忘了阿姨不是来讲古,也不仅仅为群芳立碑。她小时跟随父母移民上海后,早写尽滩上风光,更偏爱江浙一带奇女子,女性的坚韧和温婉可以神奇并存,像此书中的小绸和希昭,像富萍,像《上种红菱下种藕》中的秧宝宝,像《桃之夭夭》里的郁小秋,当然还有《流水三十章》里的张达玲,没有倾城美貌,没有神话解救,不管豪门大户的千金,还是小门小户的姑娘,最紧要的是耐得住时间的磨损,也就渐渐改了当时的心气。相貌间生出平和宁静来,人生终于得以风平浪静,外界喧嚣,世事战乱,她们依旧一片从容。
(欢乐分裂:《群芳漫舞 索隐幻境》)
看《天香》,不由得想起《达·芬奇密码》。相同之处不是在于情节曲折悬疑,而是在其信息量之丰富。
(帛琉:《常态下的女性情谊》)
对市井俗情的关注描摹,早在《富萍》《桃之夭夭》《骄傲的皮匠》等作品里,王安忆即已作了细致展示,自然,这是现代生活的勃勃生机。上海的小市民社会在其绵密琐细的笔法下,隐约露出俗世的生存哲学来,有卑微却无龌龊,有繁琐却无庸俗,生命的本质在显现……《天香》不仅在意于家族史,也汲汲注目于沪上“城史”,更要写出那人间世的烟火气,也即“俗情”,“兴致勃勃做人的劲头”。这种劲头是大观园里所没有的,固然大观园也时有花红柳绿、兴致盎然,但那是一种遗世而独立的意味,躲进小园成一统,不与外界相交通的;而天香园中的人善于玩儿,且玩儿得精致,不过这精致却是连接烟火的,并未想与俗世分开。这俗世,由诸如方浜、肇嘉浜、七宝、三牌楼路、香花桥、法华镇等地名构成,自然,还有生活于其间的人。
(遆存磊:《清雅夹杂在这俗世里》)
王阿姨对我是成长小说,即刚巧在成长阶段读取的书往往得到超越普通阅读的生命经验。影响很深的是她小说里的决绝时刻,《天香》里有小绸与纳妾的丈夫绝交,二房娶进门当晚,“柯海张了几下口没说出话,眼泪却下来了。自此,小绸再不与他说话”。王安忆写《金锁记》里决心留下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的长安退婚之类的情节非常在行。在《桃之夭夭》里,郁晓秋面对来摊牌的变心男友,已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什么,只是想到要把此人从头到脚看个清楚,因为可能是最后一次。但《天香》里小绸后来和柯海的故事最后演化成喜剧,新纳的小妾不仅带来了民间绣艺,反同大姐生亲,也不理丈夫,搬去和小绸一起绣花去了。柯海则有闲栽培制墨技艺,创造出家造“柯海墨”。
(黄小米:《上海市民性源起》)
即便如此,以我对“豆瓣读书”的观察,虽然有“粉丝团”色彩,但却不是完全排他性的。在对话和争辩中对其他不同声音有着相当的宽容度。因此,对于同一谈论对象往往呈现出肯定和否定的并置,从而实现了我们在纸媒世界很难看到的见仁见智、众声喧哗的阅读效果。因此,还是对《天香》的评论,在表扬的溢美声音之外,批评同样是严苛的:
就小说而言,写得并不好。故事啰里啰嗦,人物也单薄得很,全靠作者一个人在一边做画外音:这个人是什么性格,那个人是什么性格,这个人做事的心理动机是什么,那个人为什么要那样讲话……比如希昭,被人看到一次,就赞扬一次,又是钟灵毓秀啦,又是了不得啦,汗,到底是说过什么有见地的话,又有过什么了不得的举止了?即使红楼里诸女儿,曹公也无非是谦抑地形容是小才微善。只有王安忆自己在那自说自赞,倒好像真有这么个人似的,给人的感觉很假。再比如小绸,小蛾,听她们吵架对话,倒像现代妇女穿越过去的。写的是明朝时的故事,可是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像明朝,虽然作者不厌其烦地像记流水账一样把时事穿插。
(拉维克:《吐槽》)
阅读过程没有起伏,像一路繁花似锦走过,美但乏味……王安忆的文字也颇具古意,阅读近二十页,申家大兴土木,嫁娶来去,倒是有点红楼的影子,格局也似乎不小。而后的阅读却是一路失望……从主内的女人视角出发展现家族兴衰史的小说并不少见,细碎中别有洞天,但终究所指仍然是一个大的格局。直接体现申家败落的,我只记得反复强调的成片桃林被扦了枝,而后一年不如一年,这样的暗喻不是不恰当,但缺乏力度。何时盛?缘何衰?与人物刻画如出一辙,也是作者反复吆喝盛兮衰兮,由此而来的长吁短叹也显得做作……吐槽完毕,确实不是一本合格的小说,但如果是本着对顾绣的兴趣与对美文的喜好,也是阅读乐事。
(老朽最爱春哥了:《惟有如莲佳字,而非遍地莲开》)
在中国今天的网络环境下,我们断言当人民有了读书的自由之后,人民已经可以绕开、抛弃“精英”、“寡头”的世袭领地,在网络上筑造自由言说的王国可能还为时过早。而即便在网络虚拟空间获得充分的阅读民主,也不是像我们前面所说的专业文学批评、文学启蒙教育课堂等等之类成为阅读活动中专制堡垒的理由。因为,文学启蒙教育课堂学习是每一个公民在成长过程中都必须经由和参与的阅读活动。而且,自由阅读之后“多重声音”的言说和表达的理想也是对真正民主的期许,因此,我们有理由期望专业文学批评、文学启蒙教育课堂从“豆瓣读书”中获得启发:“真正的民主是个好东西。所谓‘真正的民主’是人民当家做主的民主,而不是被阉割、经过无害化处理的民主。”(王绍光:《民主四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242页)
回到我们的中小学、大学语文课堂,如果一个学生的阅读和表达的世界仍然存在着网络和现实的断裂和分裂,这样的阅读活动一定不能算是真正的民主。追求“不是被阉割、经过无害化处理的民主”应该成为我们每一个教师的教育准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