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之“游”与古代诗赋探骊

2012-08-15 00:42于师号南京林业大学人文学院南京210037
名作欣赏 2012年8期
关键词:孔子

⊙于师号[南京林业大学人文学院, 南京 210037]

“游”是孔子生命活动中的一项重要内容,对后世文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孔子之“游”一方面表现为空间之游,主要为行游、漫游,即“游历”,问学、施教、求仕为其主要目的;另一方面,孔子之“游”还表现为内在的心志之游、精神之游,集中表现为孔子的“游艺”观以及孔子游历过程,尤其是面临困厄险境所表现出来的从容不迫的姿态、雍容和顺的气质,即孔子的“游道”、“乐道”精神。①作为重要的文化事项,孔子之“游”不仅对后世文人“游”的价值取向以及实践品格的养成具有重要的示范性意义,而且对古代文人的文学创作亦产生了深远入微的影响,这在诗赋方面表现得尤为突出。

首先,古代诗歌中,不乏对孔子周游经历进行“评述”类的诗歌,这些作品或揭示孔子去鲁之原因,或条述孔子在各国之遭遇,或描述孔子周游之特征。如王安石《惜日》诗云:

白日照四方,当在中天留。春风地上行,当与时周游。和气所披拂,槁干却湿柔。爱欲传万物,势难停一州。栖栖孔子者,惜日此之由。不能使此邦,利泽施诸侯。岂若驾以行,使我遇者稠。当时三千人,齐宋楚陈周。小者传吾粗,大能传奥幽。道散学以圣,众源乃常流。吾初如匏瓜,彼亦孰知丘。唯士欲自达,穷通非外求。岂必相天子,乃能经九畴。行虽耻强勉,闭户非良谋。②

清代学者魏源云:“志士惜年,贤人惜日,圣人惜时。”③本诗开篇从自然景物入手,以日光、春风、和气的周流不息引出“惜日”的主题。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孔子本身就是“惜日”的倡导者,其周游各地,汲汲以求,讲学问道,试图实践自己政治主张的人生实践,让其又成为“惜日”的践行者和突出代表。诗歌接下来以孔子栖栖遑遑周游列国的遭遇发论,在概述孔子行迹遭遇的基础上,揭示出孔子周游的目的,对孔子周游予以理解和颂赞,对孔子不被人知、道之不行的遭遇既感慨又释然,正所谓“唯士欲自达,穷通非外求”。最后两句揭示出孔子遭遇虽然坎坷困顿,有时甚至蒙耻,但他依然勉励而为,体现出一种“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进取精神。诗人最后点明“闭户非良谋”,指出不管外在形势如何,闭户自封、消极厌世并非上策,而是应像孔子那样积极行走、积极入世,这刚好应和“惜日”的诗题。

表现此类题材的诗作,又如苏洵《答陈公美四首》中的三首:

其二

仲尼鲁司寇,官职亦已优。从祭肉不及,戴冕奔诸侯。当时不之知,为肉诚可羞。君子意有在,众人但愆尤。置之待后世,皎皎无足忧。

其三

仲尼为群婢,一走十四年。荀卿老不出,五十干诸田。顾彼二夫子,岂其陷狂颠?出处固无定,不失称圣贤。彼亦诚自信,谁能恤多言。

其四

公孙昔放逐,牧羊沧海滨。勉强听乡里,垂老西游秦。自固未为壮,徒为久辛勤。君子岂必隐?孔子皆旅人。④

第一首诗对孔子去鲁缘起进行评析。前面几句主要是交代史实,即鲁定公十三年鲁国郊祭, 肉不至,孔子遂行事。后面以议论为主,指出当时还有人误解孔子,以为他只是为了祭肉之事奔走,其实“君子意有在”,不管时人如何评价,也抹杀不了孔子高洁的品质。第二首诗,也提及孔子定公十三年去鲁之由,上诗言 肉,此诗言婢女,指齐馈鲁女乐一事。该诗将孔子与荀子并提,言二人“出处固无定”。荀子壮年游历三秦、齐楚等地,入世积极,而晚年主要安居兰陵著述行教,而孔子五十五岁时才开始周游列国,两人选择处世的方式不同,但都不失为圣贤,他们的选择有各自的理由,各为其“道”。第三首诗,同样强调了孔子“旅人”的游者形象,点出“君子岂必隐”,隐与仕,没有唯一的标准,并以孔子周游事勉励好友。

孔子曾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孔子此言,并未践行,但却给人们留下了丰富的想象空间,很容易让人们将此与孔子之“游”相联系,如南宋诗人郭印之《乘桴亭》一诗:

孔子道不行,时君目腐儒。乱邦难置足,遂欲九夷居。更作乘桴语,与此意何殊。一木异舟楫,波涛宁可逾。愤世有激尔,盖用警聋愚。季路犹未达,而况他人与?我生亦不辰,兵戈溷中区。两脚倦远涉,局 西南隅。临深每慨叹,长江良起予。兴发撑小艇,郁堙聊一舒。⑤

该诗史论结合,以古刺今。前面以孔子与子路事入诗,孔子发出愤世之言,甚至连自己的弟子都未能理解,何谈他人?此诗后半部分转到诗人自己所处时代之境,“我生亦不辰,兵戈溷中区”,宋室南迁,偏安西南一隅,诗人不由得感叹自己命运与孔丘是何等相似。“临深每慨叹,长江良起予。”面对长江之水,诗人“兴发撑小艇,郁堙聊一舒”。其或许也想如孔子所向往的那样乘桴而游,不过只能借小船聊以自慰而已,其悲愤怅惘之情可想而知。

南宋诗人于石有《感兴》诗,亦以孔子“游”事入诗:

晋人杀鸣犊,孔子不渡河。河之水洋洋,临流一长歌。岂无舟乃楫,所惧蛟与鼍。蛟鼍任险怪,不度如我何。黄鹄一远举,奚忧婴网罗。⑥

据历史记载,于石貌古气刚,自负甚高,宋亡后,隐居不出,其诗多哀厉之音。此诗以孔子欲西行如晋见赵简子,行至黄河边,闻晋杀舜华、鸣犊,感伤其类,遂回车而返的故事为抒发议论对象。本诗前面先点出史实,承以“河之水洋洋,临流一长歌”两句,水之浩淼与人之悲叹物我交融,不由得令人心生悲悯之情。接下来转入议论,世事艰险,难以预测,既然难免会有“蛟”、“鼍”之类的险怪,自己不渡又如何?孔子都临流而返,自己又何妨黄鹄远举,逃离尘世。自古圣人都难以避免人生的各种困境,诗人索性就彻底放弃,不再入世,亦不失为明智之举。全诗史论结合,立意高远,用比新奇,由孔子临河而返之事,伤己悼世,深沉悲怆。

其次,孔子周游列国时的言论,多能集中体现孔子对礼乐及君子处世的原则和态度,往往为后世文人格外关注,时常在一些诗歌中加以表现,如元代李孝光《择木》一诗。

孔子居卫叹曰:“鸟能择木,木岂能择鸟予?”将去楚而适吴越,窃有感于斯言作《择木》诗。

提提兮,飞鸟翔而集兮于木。场有委粟兮而予之不欲樊。则有棘兮,非予之乐。鸷则不仁兮,曾莫予毒。提提兮,飞鸟又集于陵。毋堕于 ,岂不知兮有命,嗟!今之人兮不仁。⑦

《左传》《史记·孔子世家》等载:鲁哀公十一年,孔子于卫,孔文子要攻打另一大夫太叔疾,问策于孔子,孔子以甲兵之事未之闻相对,出来后曰“鸟能择木,木岂能择鸟予?”显示出孔子“择主而事”的君臣观和处世原则。从诗前小序可知该诗即感于此事而作。本诗采用楚辞体,以飞鸟托喻君子贤士,以荆棘、鸷鸟及 暗喻那些残害士人的种种社会力量和因素,借题抒发了“今之人兮不仁”的感慨。

元代著名诗人吴澄有专门吟咏孔子的《宣尼吟》一诗:

劝王一语尝非孟,孰识宣尼更远谋。才说在邦兼四代,有能用我即东周。楚惟令尹终难及,卫有封人见最优。适赐与由俱鲜此,惜哉吾道竟悠悠。⑧

该诗对孔子其人其遇进行了整体性的勾勒,前面肯定孔子之才学与志向,“有能用我即东周”一句化用《论语·阳货》中“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之语。接下来两句用传说中楚国令尹子西沮封孔子,及卫封人拜见孔子言孔子为天下木铎二事,“惜哉吾道竟悠悠”,诗人借孔子之口发出幽叹,表达了对“道之不行”的惋惜之情。

明代诗人李攀龙在其《广齐讴行》一诗中亦有对孔子游聘列国的一段描述:

不劳歌楚艳,请为罢吴趋。上客但安坐,听我奏齐讴。……晏婴以当路,结交鲁孔丘。其人聘列国,终日无停 。及闻《 》《韶》音,若与唐虞游。三月忘寝食,栖栖此淹留。……⑨

此诗主要描述了孔子适齐,在齐与晏婴交游以及闻《韶》,竟三月不知肉味的佳话。其中“其人聘列国,终日无停 ”两句,形象生动地描绘了游走奔波的孔子形象,虽不无夸张,但却很好地突出了孔子身上“游”的文化气息。

另外,琴是中国古代最有代表性的民族乐器之一,是雅文化的代表,孔子与其有着密切的文化渊源。学琴于师襄子是孔子早年重要的“游学”经历,后人有不少以此为题材的绘画作品,同时伴随出现了不少此类的题画诗,兹举两例:

夫子听琴师襄图(陈颢)

苍姬尚文治,叔世生宣尼。立教以垂宪,天纵圣哲姿。师襄何许人,冠裳肃威仪。援琴得高趣,挥手调朱丝。悠悠太古音,不藉言与辞。松阴白日永,萧瑟生凉

。一弹万虑息,再弹心旷怡。乐与二三子,听之忘神疲。世远不可作,此音知者稀。抚图三叹息,长吟寄遐思。

夫子学师襄琴图(姚纶)

周衰乐废缺,正声几湮沈。苟无独识者,世远将焉寻。所以孔夫子, 学师襄琴。初弹猗兰操,再鼓文王音。至和格鸟兽,跄舞娱人心。此图写遗意,高山流水深。披玩发长慨,视古犹视今。⑩

相较而言,第一首诗所表现的画作更为直观,更富画面感,如通过“冠裳肃威仪”、“挥手调朱丝”、“不藉言与辞”可以想见:师襄子作为孔子的琴艺老师,穿着威仪,表情沉静平和,与孔子并无多少言谈,只借琴音传情达意。苍松之阴,一老一少,相坐抚琴,超旷闲逸。“一弹万虑息,再弹心旷怡。”弹者,琴艺高超,听者,心领神会。高山流水,知音相遇。抚看此图,让人心生感慨,不由得仰慕其人其事。第二首诗则以议论见长,开始几句论说孔子学琴是由于“周衰乐废缺,正声几湮沈”。写孔子学琴是为了担负延续“正声”的历史使命,中间几句设想了孔子学琴的过程及情景,此诗最后几句,由古及今,对孔子师琴这一雅事所散发的高山流水之情韵感慨不已。总的来说,两首诗都突出了孔子学琴于师襄时,师徒之间默契和谐的主调,表现了孔子“游”学时的情态。

诗歌之外,古人还常用赋这一文体对孔子之“游”加以表现。如北宋刘敞有《在陈赋》一文,其序曰:“予读《孔子世家》,盖三至陈皆困焉,及他传说,亦往往言孔子在陈事。窃以谓贤者辟地,翔而后集。危邦不入,乱邦不居。以彼其明圣,则宜有以先知,无颠沛之忧矣。然而动离厄难,至于门人加 ,喟然思归,遂终不寤,何哉?予甚惑焉,作赋以辩之。”(陈州作)其赋文如次:

循太昊之故墟兮,抚上古之遗风。世超绝而莫纪兮,窃独悲夫孔公。在天纵之将圣兮,亦何所其不容。周四海而历聘兮,汔栖迟于此邦。似先迷而后得兮,反过涉而为凶方。从者之告病兮,门人愠而加疏。虽藜羹有不具兮,死与生而杂居。麟伤足于 商兮,龟见縻于豫且。处陷阱而不知避兮,谓圣智其焉如。其身之不皇恤兮,庸后世之能图。游中国莫我信兮,在蛮貊而行乎?吾诚疑此二三兮,亦君子之病诸。惟微服以过宋兮,又接淅而去齐。诡蒲盟而信迈兮,临晋渊而思归。狂狡无所售其谋兮,奸邪不得以遂非。亦何先觉之昭昭兮,至于今而忽迷。信天命之固然兮,亦人事之未尽。非骄气与矜色兮,谬伯阳之所徇。傥修身以饰智兮,惑任公之幽训。不捐尽而绝学兮,伤莱子之深吝。时滑稽而倨傲兮,自晏婴而患进。夫大白必污兮,大直必曲。赍章甫而适越兮,谅求荣而愈辱。天下多大国兮,何必安此陋俗。谓舜后为庶几兮,曰不知《韶》之已亡。明 矢之远集兮,既惊愚而骇狂。不德我以刺讥兮,反仇予以甲兵。 鸸之智不给处兮,千古之愚而知来。孰有诚明之全德兮,顾临几而惑哉!信天命之固然兮,迨无妄而为灾。所贵松柏之特操兮,非以其在春夏而青青。必将历岁寒而后凋兮,斯可以见天地之炳灵。且夫水激则旱,矢激则远,孰知夫桑落之下兮,乃《春秋》以终显。感吾党而怀归兮,聊舒忧以淫衍。躬木铎而周流兮,岂戚嗟而思反。⑪

从赋序中“陈州作”可知,此赋乃作者身临陈地,有感而发。该赋洋洋五百余言,意在辨析孔子在陈之厄不可实信。作者至陈,“循太昊之故墟”,“抚上古之遗风”,发出“窃独悲夫孔公”的感慨。此后追述了孔子于陈的困厄遭遇:“从者之告病兮,门人愠而加 。虽藜有不具兮,死与生而杂居。”进而对“圣人之智”提出质疑。接下来,作者历数孔子接淅去齐、微服过宋、诡定蒲盟、临河不济等经历,对于这些危险经历,孔子要么事前有所预料,要么巧妙化解,因此作者认为“亦何先觉之昭昭兮,至于今而忽迷”,对孔子在陈之厄提出怀疑。后面又进一步以孔子在陈辨 矢,陈人无故不德反仇等加以辩驳,最终将孔子遭厄的传闻归之为人事所为,盖如松柏必将历岁寒而后凋,只有如此,才能显示出圣人之操。其实,孔子陈蔡之困,《论语》《孟子》《墨子》《庄子》《史记》等文献均有记载,其真实性毋庸置疑,诗人此论,无非是有意强化孔子的君子人格,亦是诗人自身情操的不自觉流露。总之,该赋虽意在说理,但对孔子“躬木铎而周流”的行游特质进行了集中而抒情式的表现,行文如行云流水,字里行间散发着对孔子的尊崇及哀悲之情。

① 详见拙文《孔子“游”的文化功能及精神刍议》,《求索》2010年第10期。

② 王安石:《王文公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571—572页。

③ 魏源:《魏源集》,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9页。

④ 苏洵著,曾枣庄、金成礼笺注:《嘉佑集笺注》卷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465页。

⑤ 郭印:《云溪集》卷三,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134册第23页。

⑥ 于石撰、吴师道编:《紫岩诗选》卷一,清光绪十五年(1889)刻本。

⑦ 李孝光:《五峰集》卷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215册第107页。

⑧ 吴澄:《吴文正集》卷九十四,清乾隆二十一年(1756)刻本。

⑨ 李攀龙著,包敬第标校:《沧溟先生集》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48页。

⑩ 陈邦彦等编:《历代题画诗·御定历代题画诗类》卷三十三,人民美术出版社1994年版,第1158页。

⑪ 刘敞:《公是集》卷一,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六年(1937)版,第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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