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蓓蓓[平顶山学院, 河南 平顶山 467000]
厉鹗是浙西词派继朱彝尊之后的领袖人物,他性格清介孤耿,崇尚恬淡,科场屡次受挫,让他更加亲于山水,愈发与深受儒家济世思想熏陶的传统文人不相协调。这种性格深深地影响到厉鹗“清空”、“雅正”词学审美观念的形成。厉鹗虽然生活在康乾盛世,但较之浙派中歌颂升平的典雅词风,他的词作更多地呈现出清幽淡雅的风格和幽深冷峭的境界,显现出不同流俗的审美追求。厉鹗的性格与其词风相互印证,凸显出“清”为其人格与审美的双重追求。
厉鹗出身于寒门,幼年即孤,“其兄卖巴菰叶为业以养之,将寄之僧寮。樊榭不可”①,遂发奋读书,“僦居东园,敝屋一椽。于书无所不窥,所得皆用于书,故多异闻佚事,为人所不及知”②。出身微寒加之人生旅途上的坎坷与磨难造就了厉鹗清高淡漠和孤耿寡言的性格,全祖望《墓碣铭》云:“其人孤瘦枯寒,于世事绝不谙,又卞急,不能随人曲折、率意而行。”③这种孤傲耿直的性格作风势必造成其为人为事清高的一面,而康熙五十九年中举之后的屡试不第,则使他厌恶官场,遂绝意仕途,流连山水。其友人杭世骏说:“(鹗)甘寂寞而就枯槁者,诚以仕宦之难”,若其“屈而与今之仕宦者相习,譬之方枘圆凿,龃龉而不相入”④。他与官场之人极少往来,全祖望《墓碣铭》云:“(鹗)计车北上,汤侍郎西崖大赏其诗,曾报罢,侍郎遣人致意,欲授馆焉。樊榭 被潜出京。翌日,侍郎迎之,已去矣。自是不复入长安。”汤曾当时位高权重,若能得其赏识,为其所用,将来势必官运亨通,前途无量,但是厉鹗耿直清高的性格使其不愿委身谄媚于权贵,而失去自我操守。在儒家入世思想的熏陶下,建功立业成为许多文人永恒追求的意义所在,尽管隐逸之士在历代文人中也屡见不鲜,但在清中词坛中,厉鹗孤高耿介的性格仍显得特立独行,与众不同。乾隆元年,开博学鸿词科,浙督程元章荐樊榭等十八人,樊榭却翻然遽归。正是这种清介的操守、淡泊的志向和率真自然的性格,才使得他能如此平静地面对人生这么多擦肩而过的机会却没有丝毫的失落与叹息。
厉鹗人格的清高还表现在他的隐逸情怀。他主动同喧嚣污浊的现实世界隔离,流连山水,吟哦诗词,用一种平静的心情去亲近自然,通过眼前的景来抒发心中的情。因家乡在杭州,厉鹗的词多为吟哦钱塘山水之作,同时,他的足迹亦遍及浙、齐、鲁、幽燕等名山大川。翁《樊榭山房集外词跋》说:“樊榭先生,幽居道古,然清远。”的确,清介孤耿的个性,对仕途的厌倦,使其性情集中于对山水的流连与体味之中。而也正是在与山、水、花、草的对话之中,更增添了厉鹗清逸孤高的气质。与能建功立业的仕进之途相比,他显然更倾心于对诗对词的关注、对山水的流连。《新世说·伤逝》云:“(厉鹗)以孝廉选县令,将入都候选,道经天津,查莲坡留之水西庄,同撰周密《〈绝妙好词〉笺》,遂不谒选。南归客扬州,马秋玉兄弟延主其家,结邗江吟社,后遂绝意仕进。”⑤为了一本《绝妙好词》,他可以不要县令一职,结社吟词更胜于仕进大业,只有视富贵功名如浮云的厉鹗才能做出此等惊世骇俗的事情。虽然厉鹗一生终为布衣,但是他用他的人格诠释了崇高的气节。对功名富贵的轻视,对诗文词的热爱,对山水幽景的流连,构成了他虽平淡却不平庸的一生。清高成为他人格不谐于流俗的集中体现。厉鹗这种清高在他的词作中也有着鲜明的体现。
厉鹗一生,著作颇丰,且具有很大的影响力。词作不是厉鹗作品中数量最多的,但却最为后人所称道。其清空幽隽的词风,使一度衰落的浙西词派重新振兴起来,他也因此被誉为浙西词派中期的中坚人物。与当时词坛其他作家雍容雅正的盛世之音不同,厉鹗的词更多透露出幽冷孤淡的特色,在康乾盛世的光辉下显现出不谐于流俗的清幽之气。时辈后人均对此有阐述:
樊榭词清真雅正,超然神解。如金石之有声,而玉之清越。⑥
厉徵君樊榭词,清空婉约,得白石、叔夏正传。⑦
本朝词家,我推樊榭。佳叶虽不多,而清高精炼,自是能手。⑧
这些评论都用“清”来总结厉鹗的词作,所谓“清”,是一种相对于艳丽、温暖、密丽等暖色调而言的冷色,它的美在于宁静、平和、疏淡,在于让人从开阔、空旷、孤淡之中体味平和静穆、空灵飘逸的美感。厉鹗推崇姜、张,并继承了其“清空”的文学审美主张,但他又不囿于其清空,将幽隽的成分增添进来,选择清冷幽洁的意象营造幽峭的意境,将姜、张稍出于世俗的飘逸强化到超凡脱俗的空灵境界,甚至达到枯寒的程度。吴衡照曾评价说“樊榭有幽人气”,也的确是这种词作中时时透出方外人士的顿悟与解脱,使其对“清空”的词风进一步丰富和发展,为浙西词派的进一步繁荣做出了重要的贡献。
厉鹗大量吟哦山水、以景写情的词反映了他淡泊、清介的人生境界。厉鹗耽闲爱静,乐于山水的性格使登山临水成为其生命中最大的愉悦,他的词中多以游记为题材,写景、咏物、登山、泛水之词在词集中的数量很多且成就颇高。无数雄伟壮丽、清新秀美之景使他心胸开阔,陶冶了他清远淡泊的品质,使他最终在科场的困惑中拂袖而去,一心沉湎于对自然的无限探索和亲近之中。厉鹗写景并不是单纯的描摹,而是在景物之中注入自己的情绪,在对山水的品味之中渗入清隽淡泊的感情,达到情景交融的“清”之境界:
沙雨前宵打布帆,柳花今日扑征衫,催春杜宇怨春酣。天有心情云破碧,风无气力水 蓝,销魂时节在江南。
——《浣溪沙》⑨
南屏新画,西泠小隐,动即到君家。船载湖光,桥分野色,一鸟落云沙。十年无限伤春意,说与小桃花。结客金空,游仙枕在,风外祝苍华。
——《少年游》⑩
两首词均清新明快。虽然一个是白云碧水的销魂江南,一个是风景如画的西泠隐所;一个是柳絮,一个是桃花;一个是淡淡的春酣,一个是轻轻的春怨,但经过作者主体感情的投射,本来清新的物象在作者淡然清旷的心态下被上了一层淡远悠长的韵味,呈现出清新悠远的审美韵味。神思中的清旷与自然景物的清新相互融合,彰显出“清”的艺术特质。
最能体现樊榭词“清”这一独诣的当属那些即景抒怀的词作。与吟哦山水之作将“景”作为描写的主要对象相比,即景抒怀之作则更多的是将“景”作为传情的媒介和抒情的衬托,而词的重点多在阐发因景而生的复杂感情。在这些词作之中,厉鹗善于选取幽、清、孤、深之景作为抒情的底色,通过比兴、通感等多种手法将看似无情之物融入清幽的感情之中。情景互相交融使樊榭的游记、写景词脱离单纯写景状物的单薄状态,在情的支配下体现出清空、幽渺的美学价值。
春光老去,恨年年心事、春能拘管,永日空目双燕语,折尽柳条长短。白眼看天,青袍似草,最绝当歌懒。谙谙门巷,落花早又吹满。凝想烟月当时,饧萧旧市,惯逐嬉春伴。一自笑桃人去后,几叶碧云深浅。乱掷榆钱,细垂桐乳,尚惹游丝转。望中何处?那堪天远山远。
——《百字令》⑪
此词不仅仅是对清明之景的单独描绘,而更多的是在描写面对春景而生发出来的惜春怨春以及感叹时光即逝之情。词中“双燕”、“柳条”、“碧云”、“榆钱”、“远山”、“远天”无不是词人感叹时光流逝、青春渐老的意象,透过这些意象,我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种低回幽渺、婉转隐约的幽怨之情。眼前的景物清新淡远,天远山远的缥缈之情使整首词凸显出孤清的意味。
“一切景语皆情语”,情由景生,景因情的存在而耐人寻味。相反,作者有时也会因抒情的需要而选择景:
薄游成小倦,惊风梦雨,意长笺短。病与秋争,叶叶梧桐声颤。似曾认我,茂陵心眼。少年不负吟边,几熨帛光阴,试香池馆。环镜消磨,尽付砌虫微叹。客子观情药裹,觅何地、烟林疏散?怀正远,胥涛晓喧枫岸。
——《玉漏迟》⑫
病中感怀,托情于景,秋风吹窗、梧桐滴雨、秋夜孤灯等萧索之景表现了作者内心的无限凄苦。整首词都充斥着词人颓废哀伤的情绪,但结尾处疏淡的烟林、喧嚣的涛声又将读者带出愁苦幽怨的氛围,而带入一种清远超脱的意境之中。这就是樊榭清介淡泊的性格,一时的颓废并没有掩盖他性格中“清”的永恒色彩。
厉鹗临终托钵时,曾自评人品艺品云:“予生平不谐于俗,所为诗文亦不谐于俗。”⑬不谐于俗的清高成为他一生精神的真实写照。总体看来,正是厉鹗淡泊功名、清介自守的性格造就了其清幽、深隽的词风,他用自己一生的经历和一生的词作实现了对“清”这一审美的终极追求,其人其词堪称“清”之典范。
①②③⑨⑩⑪⑫⑬ 厉鹗:《樊榭山房集》,《四部备要》本,第363页,第2页,第363页,第89页,第98页,第87页,第92页,第208页。
④ 杭世骏:《道古堂文集》卷十七,清乾隆刻本。
⑤ 易宗夔《新世说》,四川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97页。
⑥⑦⑧ 唐圭璋:《词话丛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3271页,第1950页,第3014页。
[1]厉鹗.樊榭山房集[M].《四部备要》本.
[2]唐圭璋.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
[3]高建中.略论樊榭词[J].华东师范大学学报,199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