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躁的社会失落的旧梦：《欲望号街车》中布兰奇悲剧命运解读

⊙李 昕［长春师范学院外语学院， 长春 130032］

《欲望号街车》是美国现代剧坛上的经典之作。自1947年首次上演，便引起了极大的轰动。虽然争议颇多，但也好评如潮，奠定了剧作家田纳西·威廉斯在美国剧坛上可比肩奥尼尔的显赫地位。丹尼斯·瑞尔丹曾说：“美国最好的剧本到《欲望号街车》就停止了。”①一部作品的成功，原因自然不足一端，但是，田纳西·威廉斯基于自己独特的人生体验，以细腻老道的笔触成功地刻画了布兰奇复杂矛盾的人格特征，无疑是其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威廉斯曾表示这部剧作“几乎表达了所有他所想要说的”②。毫无疑问，他之所欲说，集中体现在布兰奇这个人物身上。

布兰奇成长在南方没落的种植园家庭。帷幕初启时，她一袭白衣，前来投奔自己的妹妹斯黛拉。姐妹重逢，布兰奇显得矫揉造作且略有歇斯底里。布兰奇给人的第一印象便不怎么可人。剧情进一步发展，我们看到她与自己的妹夫调情；故作贤淑贞静以诱惑米奇；在极度的空虚与无聊中，她甚至亲吻一个偶然出现的报童。当她的过去被揭露后，我们进一步了解到她曾经纵情声色，游走于众多男人中间，甚至诱奸了自己年仅十七岁的学生，终致声名狼藉，被勒令出城。这样一个人物的所作所为，实在有些为人所不齿。然而，一个堕落而轻浮、虚伪而做作的女人就是威廉斯所欲向我们描绘的吗？对此，威廉斯曾说：这部剧作所致力于揭露的正是“现代社会中弱肉强食、野蛮和残忍的强者蹂躏了温柔和优雅的弱者”③。著名导演伊莱亚·卡扎也认为本剧的意图是谴责野蛮对文明的践踏。他说，“这个举止轻浮、心迷意乱而又见多识广的可怜女子奋力发出的一声呼喊却被暴虐无情、粗鄙残酷的南方势力所扼杀，这声呼喊构成了这部剧。这是一部富有诗意的悲剧，它向我们展示了一个曾经颇富潜质的人的消亡，其品质即使在她处于沉沦时仍胜过那些置她于死地的健壮、粗鲁的家伙”④。如此看来，在布兰奇堕落外表的背后，自有一种高贵的品质与人格；也正是这样的品质与人格，赋予这部作品以撼人心魄的悲剧力量和深刻内涵。

一、布兰奇高贵的人格

和对布兰奇堕落与沉沦的描写不同，作者对布兰奇人格的暗示是隐匿在字里行间的。但是，细读全剧，我们不难发现挣扎在低俗的欲望背后的布兰奇高度理想主义、坚贞纯洁、真挚善良、高雅脱俗的内心世界。

1.布兰奇的理想主义情怀在剧本开篇，威廉斯引用了克兰《破碎的塔楼》的诗句，恰如其分地表达了布兰奇理想主义的爱情观和人生观。布兰奇成长在田园诗般的南方种植园。种植园里的生活恬静悠闲，这使她对爱情和人生的设想带有浪漫的理想主义情调。所以，在十六岁时，她嫁给了诗人艾伦。用斯黛拉的话讲，布兰奇并非简单地喜欢艾伦，而是“崇拜他走过的每一寸土地……崇拜他几乎像崇拜神一样”（第七场）⑤。然而，事实证明，艾伦是个同性恋者，这对布兰奇不啻于一个致命打击；而无意中出言不慎，导致艾伦的自杀，这更成为布兰奇终此一生难以摆脱的阴影。纯洁而美好的梦想破灭了，随之产生的，是布兰奇对自己数十年来深深认同的南方传统价值观念的怀疑。与此同时，在工业文明残酷的挤压之下，“美梦庄园”终于不堪重负易手他人。理想中的生活完全不存在了，展现在布兰奇面前的，是一个陌生、冷漠而功利的世界。但是，在内心深处，布兰奇依旧念念难忘那古老的南方童话所赋予她的纯洁、美好的理想主义情愫。她用无奈而又苍白的声音疾呼着：“我不要现实，要魔幻。我要向人们展示魔幻，向他们撒谎，不告诉他们事情的真相，告诉他们的只是事情应当怎样。”（第九幕）

2.布兰奇的坚贞纯洁对理想主义的固守，决定了布兰奇纵然放纵，也无法在放纵中得到满足与慰藉。所以，她从一出现，就身着一袭雅洁的白衣，这正暗示了她内心深处对纯洁的渴望；所以，她不停地洗澡，希望能够洗去身上的污浊，重返洁净。她指责斯黛拉因欲而情，不赞成她和斯坦利的婚姻，甚至劝其别夫而去，开始另一种生活：“像这样的男人，可以出去约会一两次，最多三次，如果你心怀邪恶的话。可是共同生活？生养孩子？”（第四幕）这清楚地表明：“性的需求也许会促使她暂时接受这样野蛮的男人，可她不会成为他的妻子。她对生活有更高的要求。”⑥所以，放纵如她，内心深处却依然有一份磐石般的坚贞。正是这份坚贞，使她没有在米奇与斯坦利的淫威下束手就范。当米奇抱住她的腰，想要整个夏天都没有得到的东西时，布兰奇竭尽全力大叫“失火了！失火了”；当斯坦利穿着猩红的睡衣向她步步进逼时，她磕碎了酒瓶以为反抗。看到这里，我们没有理由怀疑她放纵的外表下那份特别的坚贞。

3.布兰奇的真挚善良布兰奇是拒绝告诉我们真相的。她处心积虑地为我们编织了一个谎言的罗网。在这样的罗网之下，她似乎依旧是那个年轻貌美的南方少女，受人欢迎，被人追捧，不染纤尘，优雅高贵。然而，斯坦利无情地揭露了她的沉沦与堕落，撕下了她虚伪的面纱。说一个谎话连篇的人真诚善良，似乎显得牵强。但是，正如布兰奇自己所说的，她“没有打心眼儿里要说谎”（第九幕）。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她对真诚与真情，确有一种非同一般的珍惜。所以，时隔多年，艾伦的死依旧让她深感内疚；她一直珍藏着艾伦的诗稿，难以原谅斯坦利对他们的触碰；每每提到艾伦，她的情绪都会陷入巨大的波动中。而米奇和她故去恋人的故事，也让她大受感动。米奇不能来赴约了，尚不知情的布兰奇这样唱道：“若你相信我，这一切都不会是假的；没有你的爱，这将是一种在下流酒吧里的表演；没有你的爱，那将是路边小店里播放的低级音乐。”（第七幕）这样一段歌词，似乎可以作为布兰奇感情真挚的注脚。

4.布兰奇的高贵优雅除此以外，在布兰奇的身上，还凝结着一种为生活在工业文明中的现代人所真诚向往、被失去了家园的美国南方人所深深眷恋的高贵与优雅。虽然在经济上已经捉襟见肘，布兰奇依旧努力地维持着一个“大家闺秀”所应有的仪表，遣词造句，多用拉丁文字演化而来的词语，嘴上还常常挂着著名诗人的名字和他们的诗作，对中国古典哲学也有涉猎。她无法容忍斯坦利的粗俗，对妹妹斯黛拉慷慨陈词：“他就像动物，有着动物的习惯！吃饭像个动物，行动像个动物，说话也像个动物！有一种非人类的东西——不是人应该有的东西！他有些像猿猴……石器时代的存活者。”（第四幕）可以说，布兰奇的世界，是由音乐、诗歌等高品位的东西构成的，在某种意义上，她代表着文化与艺术。

二、布兰奇堕落之因浅析

然而，这样一个人，却最终为社会现实所戕害，变得堕落、轻浮、虚伪、做作。究竟是什么促成了这样的转变呢？什么是威廉斯口中的“野蛮和残忍的强者”以及克莱亚卡扎口中的“暴虐无情、粗鄙残酷的势力呢？”

任何一个人的个性与人格，都深受他的成长环境的影响。布兰奇本是南方一个种植园里的“大家闺秀”。由于经济状况、地理条件和宗教信仰上的差别，美国南北双方形成了两种迥异的文化。以农业种植园为主要经济类型的南方，在思想观念、宗教信仰和生活方式上都比较传统，保持着维多利亚时代的价值观念。南方妇女由于不参与种植园的生产经营，在经济上和生活上产生了极大的依赖性，成了附属于男人，甚至供男人享乐的玩物。为了在男权社会中立足，她们必须仪态端庄、谈吐得体、高贵优雅。随着工业经济对种植园经济的蚕食，旧南方所奉行的价值观念渐渐被赤裸裸的生存竞争和物欲横流所替代，可怜无助的南方妇女，便成了社会变革的牺牲品。当她们被迫独自面对生活的困境时，她们所念念不忘的，依旧是南方旧有的价值观念；她们所努力寻求的，依旧是男人的保护。所以，当布兰奇失去一切、孤苦无依时，她所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尽可能挥洒自己女性的魅力，以获得男人的保护。男人们需要青春与美貌，她便隐瞒年龄，借脂粉和暗光掩饰脸上的皱纹；男人们需要满足欲望，她也只好放下清高与骄傲，任自己堕落沉沦；男人们需要奉承逢迎，她便掩藏起自己真实的情绪，取悦男人。她说：“我只是遵循自然的规律——女人必须使男人开心。”（第六幕）生活在一个真情越发难以把握的社会，又不具备自食其力的能力，轻浮、调情和放纵，是布兰奇不得已而为之的谋生手段。在第五幕里，她用以说妹妹斯黛拉的话，正可以做她糜烂生活的注脚：“弱者必须寻求强者的恩惠；斯黛拉不得不去引诱她们……（男人）不承认你的存在，除非他们是在和你做爱……”（第五幕）

布兰奇走了，离开了妹妹斯黛拉的家。这个内心纯洁善良、真诚高雅的女人的悲剧，影射着美国南方古老文明的覆灭，揭示了男权社会下女人苦心孤诣而又苍白无力的抗争。社会在前进，而布兰奇始终是一面镜子，映照着工业文明中某些粗鄙、野蛮的势力，发人警醒而意义深远。

① 徐静．新的起点与觉悟——试用荣格理论分析《欲望号街车》里白兰奇的神经官能症[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2，（09）：82．

②⑥ 胡永华．矛盾、冲突、选择——简评田纳西·威廉斯的《欲望号街车》[J]．山东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学报，2000，（03）：45，46．

③④徐锡祥，吾文泉．《欲望号街车》中的“诗化现实主义”[J]．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学报（社科版），1999，（06）：73，72．

⑤ Williams，Tennessee.A Streetcar Named Desire[M].New York：New Directions Paperbook，1980.以下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