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荣[北京交通大学语言与传播学院, 北京 100044]
⊙郭海云[北京交通大学出版社, 北京 100044]
美国作家约翰·契弗素有“美国郊外契诃夫”之美誉,国内学术界对他的短篇小说的研究范围之广度和深度在此不必赘言。契弗的长篇小说《猎鹰者监狱》于1977年问世,“立刻受到重视,受恭维的程度,不下于二十多年前出版的‘The Wapshot Chronicle’,甚至于有人说它是契氏长篇小说中的压卷之作”①。也许这一评论不免恭维过头,不过该书的确被《纽约时报书评周刊》评选为1977年度七部最佳小说之一,在《时代》周刊评选出的1923年至2005年的世界百部英文小说(The All-TIME 100 Greatest Novels)名单上,《猎鹰者监狱》也跻身其中。2007年重庆出版社首次出版发行了由朱世达翻译的《猎鹰者监狱》汉语译本,在“重现经典”编委会荐语中我们读到:“本书系旨在重新挖掘那些被中国忽略但在西方被公认为经典的作品。”令人遗憾的是,由于种种原因,这部作品时至今日依然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本文试图通过解读小说中展示的生与死、现实与追忆、自由与囚禁之间的矛盾,揭示出一个看似简单的越狱故事背后延伸出的契弗对现代人类所面临的生存伦理的思考。
“猎鹰者”在文中是一个集生存与毁灭于一身的象征。故事开头即是主人公法格拉特被送进监狱的一幕,同时直截了当地交代了原因:法格拉特是个弑兄犯。实际上,生或死始终是摆在法格拉特面前的常态矛盾。
从生命初始时刻起,法格拉特的存在危机就如影随形。“他老妈老喜欢讲这么一个故事”②:那时父亲行一时之乐创造出了他,之后又请医生来吃饭,希望堕掉这个腹中胎儿。更恼人的是,这个故事成为他们家的经典笑话,每个亲人都会随手拈来娱乐一把。在现代技术的协助之下,一条生命可以任意消失,生或死表现得如此随意,甚至充当家庭成员间的笑料。人的生命是否值得敬畏?人的存在是否还有意义?
法格拉特的哥哥埃本几次偷偷摸摸试图害死他。一次在背后把他从围着长矛一样的铁栏杆的窗口推出去,还有一次骗他到鲨鱼活动频繁的返潮海域去游泳。事实上,他的入狱也是因为涉嫌用火钳打死了他的哥哥,尽管他自己总是矢口否认。为了在战场上活下去,他开始吸毒,他相信如果他和毒品之间的联系被割断,“他将面对一场残酷的、非自然的死亡。”③因为吸毒,他的心脏功能严重受损,时刻面临死亡的威胁。他深爱着的妻子在他犯心脏病时非但熟视无睹,任其与死神交臂,更是大发脾气,仿佛欲置之于死地而后快。入狱之初,有一次因为他长期依赖的镇定剂美沙酮没有及时送到,他差一点上吊自缢。事实上,法格拉特的家庭生活中充满了生死问题。他的父亲曾大造声势要跳水寻死;他的侄女拉契尔三次试图用极其残忍的方式自尽;他的母亲开起汽车来,“简直成了死神的使者。”④法格拉特生活的社会同样被裹挟在疯狂的生死之间。“……我认识的四个最美的人儿都用自己的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⑤,新闻里报道的是中产阶级的变态女杀人犯,居住在高级住宅区的白色房子里,在邻居眼里“那么善良……那么干净,那么友好”⑥,思想睿智。狱友嘴里讲的是可怜的同性恋者,“背上戳着一把刀,一共扎了二十二刀。”⑦
生存还是死亡是一个永久而基本的哲学命题,“判断生活是否值得经历,这本身就是在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⑧法格拉特的存在仿佛不受这个世界欢迎,他的存在的意义本身就构成不存在。他周围的人也都挣扎在生与死的边缘,不停地拷问着存在的价值,这样的生活是否值得继续;如果答案是否定的,结果只剩下自杀。法格拉特兄弟之间的仇恨影射出个体自我认知过程中产生的意识迷离,是一种在不清醒的反思过程中对自我弱点的病态清理形态。这里的弑兄就是自杀心态的变相表现。法格拉特对种种毒品的依赖同样是对生命的消极否定。
回忆可以是美好的,能够唤醒人的自我意识,回忆也可以是侵蚀现实的,使人无力面对真实的存在中的荒谬。猎鹰者监狱束缚了身体的自由,却放纵了法格拉特的思想;在追忆中,人类面对现实的无力感暴露无遗。
每当法格拉特“回忆起或者梦到他的家庭,他总是从背后瞧着他们(他的家人)。他们总是气愤地跺着脚,不是冲出音乐厅、剧院、体育场,就是冲出饭店,而他,家里最小的孩子,总是在后面跟着。”⑨这个家庭就是现代美国社会中产阶级的缩影,他们既非清教徒,又不能适应新的时代,他们声称由传统所支撑,事实上却是权宜之计的热烈追求者,表现出典型的中产阶级心理疾患,怪异而虚伪,拜金又好色。法格拉特和他哥哥的微妙关系即是这种精神分裂的极端症状:在外人看来俩兄弟极其相似,实际上法格拉特和他哥哥就是彼此的影子,看到对方的言行举止就好像从镜子中窥见了自我不愿意承认的一面,他们的互不喜欢乃至互相残害不过是对自我意识的不清醒反应,无异于变相的自杀。
“后弗洛伊德一代的精英是瘾君子。……他们看上去似乎完好无损,但你如果在一个不幸的时候触着了他们不该触碰的地方,他们便会像牌戏一般软塌在地板上。”⑩这些美国社会的中产阶级生活在过去辉煌的幻影中,如果不是麻醉品的支撑,在真实的生存状态下,他们的精神世界会彻底坍塌崩溃。法拉格特之所以沾上毒瘾再自然不过,因为他成长的家庭环境使然。“他是由经营违禁品的父母抚养长大的。并不是那种麻醉品,而是违禁的精神、智力、性欲刺激品。”⑪自己的妈妈是纵火犯、势利眼、加油工、打飞靶能手,这和他意念中“妈”这个字所具有的伟大、庄严、慈爱、亲切差距太过悬殊。他的父亲俨然是一个忠贞不渝的丈夫、尽职的父亲和富裕有加的公民,其实不过是丑态百出的小人物。他哥哥信奉宗教,常做善事,拘泥于细节礼仪,可总是在不经意间把自己粗俗丑恶的一面暴露无遗。于是只有抽大烟才使这两种对立的形象达成某种协调。
父母那一代人已经背离了传统的道德标准和理想追求,精神支柱业已被物质追求和性的放荡蛀空,徒有其表,不堪一击。伪善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一代只好借助毒品幻构出二者的和谐。面对存在的荒谬,“如果没有从大地汲取智慧的植物的支撑的话,他怎么还可能幸福地生活呢?”⑫法格拉特是个瘾君子,他的一代是吸毒的一代。⑬他在大学任教,穿梭于大学的建筑物间,对科学不禁产生怀疑;痛苦的是,他无力思考,甚至在一堂大课开课之前,要和系主任在一起注射麻醉剂。法格拉特对自己在精神层面的存在意义就这样同时画着问号,他完全是凭着海洛因的安慰才能够苟且。异化了的人们正是借助毒品产生的幻想,虚构出一个祥和安定的世界,从而对自己已被边缘化的生存状态虚设出充分的理由。
法格拉特认为“怀旧病是女人主要的特征”⑭,女人的本性植根于往昔。法格拉特的妻子马西娅对所谓独立的追求,不过是一种历史的负担。她热爱艺术,对现实充满幻想,却也不过是个拜金主义者,“讨厌这该死的脏不拉叽的老掉牙的破厨房。我做梦都做待在大理石大厅里的梦。”⑮在他们的婚姻中“拌嘴跟念圣经和行神圣姻合礼一样成为了一种仪式。”⑯他们的爱情和精神世界岌岌可危,与理想可以说渐行渐远。
其他狱中人同样沉浸在徒劳的追忆中,入狱前的悲剧生活无一例外,都展现了一幅未曾投入却已疏离的荒诞画面。无意义的世界上,人感受到的是被孤绝的无力、虚无、失序与孤立,同时在心理上自我疏离。F牢区夜晚充斥着的种种梦呓就是最好的例证:“有人管你么?有人管你么?”⑰、“别指望、别指望”⑱,“我在哪儿哟”⑲。
“猎鹰者监狱”在文中还暗示着:在所有表面自由的行为中总有一种无处不在的被囚禁感。监狱固然是禁锢人身自由的地方,监狱之外也未必就意味着自由。
作为社会一员,法格拉特积极投身其中,响应号召参军入伍。为了克服对战争的恐惧,军方给大兵们喝下所谓的咳嗽糖浆,于是他成为了一个瘾君子。为了赢得自由而打响的战争就这样牺牲了士兵对自我意识甚至生命的控制;在冠冕堂皇的吸毒旗帜下,人们迈步走向战场,迈步走向自由的失控。
法格拉特写给州长和主教的信函中,幽默讽刺的笔触下揭露了社会和宗教施加给人的荒谬束缚。法格拉特写道:囚犯比州长的产生过程更为公正、廉洁,囚犯竟然是“对于囚禁我(法格拉特)的监狱的建设和维护做出了实质性的贡献”⑳的纳税人。“我是一个犯人。我一生非常严谨地遵循圣人传统的生活模式,但是我似乎被所有可祝福的虔诚的男人和女人遗忘。”㉑
法格拉特对家庭和婚姻充满期待,但是在种种重压之下,他的家庭和婚姻都带给他强烈的挫败感。法格拉特的家庭是一个行将崩溃的中产阶级家庭,“却以传统的宁静、和睦而闻名遐迩。”㉒他们陶醉于现存体制和秩序,对曾经的社会荣耀顶礼膜拜,精神颓废,人性遭到扭曲,表现为一系列反常、怪异行为的俘虏。法格拉特的妻子有着绝世的美貌,却没有能力带给他关爱,他只好将对爱的幻想寄托于情人。弥漫于美国社会的空虚感正是契弗在作品中表达的对于囚禁的哲学理解。正如朱世达所指出的,小说中的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回忆、梦境、幻觉和意识流反映了“那些生活在郊区的中产阶级在这种自我设置的囹圄中,由于缺乏历史的使命感,缺乏真正生气勃勃的生活,陷于苦闷和心灵的孤独的境地。”㉓
生的困惑如此沉重,追忆使人深陷纷扰,囚禁感则从四面八方袭来。这样的状况,人该如何面对呢?契弗笔下,“猎鹰者监狱”是个象征,生存伦理也由此重新构建起来。
法格拉特作为一名教授,肩负有智力影响力和道德责任,却因种种罪愆在文明社会中失去了应有的位置。在监狱中有人喂鸽子有人养猫,这一情景的确与环境格格不入,却在法格拉特“心中唤起一种非凡的现实感,预示着一种神志清楚、精神健全的生活。”㉔苦难尽管会必然降临,鼓起面对这一切的勇气却是人自己的选择。法格拉特被分配到了F牢区,这是一个忏悔者的聚集区,“因为罪愆、生殖器、虚夸和记忆都表明他们是一群自惭形秽的人。”㉕狱中生活固然恐怖,法格拉特入狱前的存在状况更加水深火热,无意义的世界才是真正的牢狱,扼杀人的希望、梦想、精神和全部意义。这种局面和西西弗的努力被渺渺空间和永恒时间所限制、困顿没有实质上的区别,这场现代悲剧仿佛一个梦,“是重复的生活、被拖延的行动和被浩劫的感情的噩梦。”㉖牢狱中的回忆是美好的,也是痛苦的。回忆中,法格拉特仿佛重回到肉体不受束缚的往日世界,家庭、情人、毒品、蓝天,自由的体验似乎唾手可得。可是就在回忆的大幕一遍一遍拉开之时,也是他以旁观者的视角审视自我审视生活的意义之时。既然注定面对悲剧的人生、无情无义的荒谬世界,是否必然会引出自杀的结论呢?显然契弗认为这是一个错误的逻辑,活在当下,要对生活说“是”。狱中的怀旧者法格拉特认识到怀旧是一种病症;大病过后,法格拉特重提起面对荒谬的勇气。
在法格拉特的毒瘾发作期,副典狱长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拒绝施以美沙酮,甚而给他混乱状态下的举动冠上“企图越狱”的罪名。穿插于这一事件前后的种种回忆和意识流中反复叠响着一句话“哦,法格拉特,你为什么成了个吸毒者呢?”其答案就隐藏在法格拉特悲剧的人生——战争的唆使、政治的虚伪、宗教的愚弄、社会的误导、亲情的迷失……为了尊重正直的品格、保留人格的尊严,法格拉特动手草拟了写给州长和主教的信件,虽然事情看似无果而终,法格拉特的精神上有了第一次反抗的萌动。
乔迪的越狱是对法格拉特的又一次启迪。乔迪是一个叛逆者,传统的说教对乔迪来说单调而腻歪,和所有传统的教学机构一样无聊又虚伪。乔迪蔑视一切所谓的正统和传统,他的青春、聪慧、俊美和勇敢使他的大胆反抗成为可能,最终赢得了自由和爱情,甚至还有宗教和社会的尊重。乔迪对法格拉特的影响是颠覆性的,是一种渴望的象征。
“围墙”监狱的骚乱的消息传来之后营造出了令人激动的气氛,法格拉特费尽心思打探事态进展,他偷来铜丝,用酒刺包的钻石做二极管晶体,石头块还有一副耳机,他要安装一个收音机,以便不断收听到关于“围墙”监狱的消息,“最有利地制定我们的战略,也许甚至赢得我们的自由”㉗。结局令人失望,骚乱以失败告终,犯人伤亡惨重。这一事件虽然没有发生在猎鹰者监狱内部,对法格拉特的觉醒发挥了促进作用。它使法格拉特明白监狱对自由的摧毁必将永无止境。虽然现代人的囚禁感没有场合之分,无孔不入,但是逃离监狱本身就是对囚禁的一种蔑视和反抗。
为了八十二美元小鸡二世掐死了一个老太婆,他孤零零在世上没有一个亲人,死后瘦得皮包骨头,火葬条上只能写“查无家属”。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引以为豪的文身镌刻的竟然是但丁《神曲》中写在地狱之门上的名言:“来者放弃一切希望吧。”抛开空洞的希望,努力穷尽当下,可以说,契弗表达的对生存伦理的思考与加缪的存在哲学相似。这样一个小人物,堕落而猥琐,在垂死之际,给予了法格拉特生的启迪。法格拉特“将这个垂死的人的温暖的手捏在自己的手中。他似乎从小鸡二世的存在中汲取了一种深沉的自由感;他似乎从小鸡二世那儿领受到小鸡二世充满爱的奉献于他的东西。”㉘也正是借着装运小鸡二世的尸体袋,法格拉特最终逃离了猎鹰者监狱,摆脱了粗俗的性欲、轻率的蔑视和悔恨的狂笑,重新获得了身体上和精神上的双重自由。
加缪认为伟大的作家一定是哲学家。“小说从来都是形象的哲学。在一部好的小说里,其全部哲学都融会在形象之中。”㉙有别于契弗的短篇小说,《猎鹰者监狱》主人公法格拉特通过狱中的追忆,展开对生与死问题的思考,认识到徒劳的回忆对面对现实能力的侵蚀作用以及人类生存状态中普遍存在的难以摆脱禁锢的困境;带着清醒的认识,他终于逃离监狱走上大街,象征着觉醒之后的新的生存伦理的构建:活在当下,在面对生活的过程中去追求爱与自由。“他发现惧怕吊坠和一切同样性质的惊怵都消失殆尽了。他抬起头颅,挺起胸,以一种非常优美的步态走起路来。欢乐吧,他想,欢乐吧。”㉚可以说,法格拉特反抗并幸福着。
① 吴鲁芹:《英美十六家》,时报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82年版,第254页。
②③④⑤⑥⑦⑨⑩⑪⑫⑬⑭⑮⑯⑰⑱⑲⑳㉑㉒㉓㉔㉕㉗㉘
㉚ 约翰·契弗:《猎鹰者监狱》,朱世达译,重庆出版社2007年版,第35页,第33页,第45页,第59页,第35页,第88页,第143页,第42页,第40页,第43页,第32页,第59页,第16页,第19页,第24页,第25页,第 47页,第53页,第55页,第147页,第7页,第4页,第111页,第128页,第152页,第159页。
⑧ 加缪:《西西弗神话》,杜小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1页。
㉖ 苏珊·桑塔格:《悲剧的消亡》,见《反对阐释》,程巍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157页。
㉙ 加缪:《评让-保尔·萨特的〈恶心〉》,杨林译,见《文艺理论译丛(3)》,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30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