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洪军[宿迁经贸高等职业技术学校, 江苏 宿迁 223600]
朱自清早期旧体诗在借助时间这个参照物表达人生的孤独和虚无时,使我们深切地感受到了他内心那弥漫的隐痛和悲苦,而这种对生存之伤感概因其终身陷于经济的困顿,每每读及朱自清日记中对债务的记述时那种无奈令人感到揪心的疼痛。翻阅日记,此类记载不胜枚举,其主持西南联大中文系期间,“今甫提议聘请沈从文为师院教师,甚困难。”①然造化弄人,若干年后,朱自清在日记里淡淡地记上一句,“今借从文七百元。”②可是,以朱自清那异于常人的敏感和自尊,我们不难觉着人生的残忍和悲哀。尤其是在整个20世纪40年代,朱自清的精神危机日益明显,此前的那种对和谐心灵世界的追求一度趋向毁灭,厌世的颓废时时隐显。③然此种不和谐音终究没有进一步恶化,朱自清在困境中以其独有的韧性和坚毅做出种种抗争,这诚然是一种无比痛苦的心灵搏斗。沉默和容忍是朱自清保持自由精神品格的保证,他一再告诫自己要坚持最大限度的沉默和容忍,即便是在面对常人难以承受的非公正的对待时,朱自清依然能够坚守自己的立场,彰显自己独立的人格力量。朱自清与闻一多向来被后人看成是民主主义知识分子的代表,也习惯将两者并论且推崇他们之间的同仁情谊,这已无须赘言。然事实上,朱自清在公开场合虽从不非议闻一多,在闻一多过世后,也还费尽心血编撰闻一多全集,留下一段青史佳话。可是在日记中,朱自清流露不满情绪最为严重的对象却恰恰是闻一多。④难能可贵的是朱自清几乎从不会在表面上宣示自己的不满,而选择在内心深处进行决绝的抗争。如果没有一种坚定的自由主义精神立场,这是令人难以想象和接受的,朱自清日记中有段话可以明确地使我们理解他的这种独特的个人主义话语,也是我们进一步分析其旧体诗中一脉相承的自由主义精神的有力依据。他不无苦涩而又充满哀怨地说道:“近来方感容忍之难,并尽力克制。须冷静对待不快,对一切采取超脱态度,处之泰然,甚至玩世不恭。”⑤这种超然的姿态正是其自由主义精神的强烈体现和本质所在。
康德如此来表述他对自由主义的一个基本信念,“无论是对你自己或对别的人,在任何情况下把人当做目的,决不只当做工具。”⑥“人是目的”这一命题,确认了人是终极价值,最集中地表达了个人主义的信仰。毫无疑问,我们从朱自清的旧体诗作中可以感受到这种对自我的认同、对人的终极价值的追问,强烈的自由主义精神是其能够确立核心的“人”之观念的有力保证。我们不妨将这种指称的“自由主义”置入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的母体中来加以系统地思考:“自由”是一个“关键词”,作为一种话语方式和思想体系,它深刻地影响了中国现代文学,从而形成中国现代文学的“自由”主题。“自由”是一个外来词,近代之初输入中国,但在输入的过程中由于受中国传统文化和现实语境的影响而发生变异,变异的最终结果是“自由”中国化。因此,中国的自由话语虽然源于西方,但却异于西方,它一方面保留了西方自由话语的某些基本内涵,但同时在内涵上又有所延伸和衍变,从而形成中国自己的自由思想体系。“五四”被称为个性解放的时代,“五四”新文学被称为“人的文学”,但这并不是说从前的社会不重视人及其个性,也不是说从前的文学没有反映人的生活和表现人的精神。“个性解放”和“人的文学”的真正意义在于,“五四”将个人置于中心和首要地位。中国古代、近代也重视人,但出发点和归结点都是国家和民族,只有在不损害国家和民族的利益时,个人才得到尊重,而“五四”则改变了这样一种个人与国家的从属关系。“五四”虽然仍然强调国家民族的终极性,但并不把人完全从属于国家和民族,“人”本身在“五四”新文化和新文学运动中具有根本性。
虽然朱自清并没有像其时鲁迅、周作人、胡适那样对“自由主义”做出明确的解释和论述,但他的言行却无疑符合“自由主义”的真实内涵。这个内涵诚如王彬彬所说的那样:“自由主义的基本含义是尊重个体自由、强调思想宽容。自由主义在政治上主张民主主义,而在个体的伦理道德上,则主张个人主义。自由主义十分看重经验和理性,要求在充分尊重经验的基础上,以一种理智的态度对待社会问题。自由主义强调温和与节制,因此,它反对任何激进的态度,对以革命的方式改造社会,自由主义怀有深深的恐惧和敌视。”⑦在其晚年所写的《论不满现状》一文中,朱自清向我们展现了其超然卓群的独立性和理性精神,他认同现代知识分子的“达者兼善天下”的理念,但又清醒地保持了自己对群体主义观念的质疑和反思,并未走向狂热的国家主义层面,“大家一同苦闷在这活不下去的现状之中。如果这不满人意的现状老不改变,大家恐怕忍不住要联合起来动手打破它的。重要的打破它之后变成什么样子?这真是个空前的危疑震撼的局势,我们得提高警觉来应付的。”⑧在这里,朱自清更注重“革命”的结果,其清醒之程度非常接近鲁迅关于娜拉走后该怎样的思考,而绝非如《终身大事》里的主人公那样一走了之。直至其生命的最后阶段,朱自清依然保持着自己独立判断的自由主义立场,对20世纪40年代空前的群体主义浪潮不无保留意见,在谈及当下知识分子的任务时,说道:“要许多知识分子每人丢开既得利益不是容易的事,现在我们过群众生活还过不来。这也不是理性上不愿接受;理性上是知道该接受的,是习惯上变不过来。所以我对学生说,要教育我们得慢慢地来。”⑨朱自清向来说话甚是委婉,其中所含之意已是颇为明了,这种自始至终对自由精神的向往和追求已经融入了朱自清的血液之中,也同样不可避免地渗透在他的文学创作之中,而其旧体诗作则更为显明地体现和表达了他那无处不在的对自我个性的坚持以及对国家、民族的认同,对个人与民族国家之关系的理性认知:
垂髫逢鼎革,逾壮尚烟尘。
翻覆云为雨,疮痍越共秦。
坐看蛇豕突,未息触蛮 。
沉饮当春日,行为离乱人。
——《有感》
匆匆卅载熟羊胛,日月堂堂镜里看。
折足岂宜供世用,吹竽无奈为盘餐。
少年同学殊车笠,千里飞烽有哭叹。
守阙抱残心早拙,虫沙一例避应难。
——《书怀》
两行樱杏向人明,傍路依墙各有情。
老干霞裳翩欲举,卑枝星眼倦微饧。
打衙会看千蜂醉,绕树端宜百遍行。
屈指春风来又去,此生禁得几枯荣。
——《看花》
渺渺银波翻白日,离离弱草映朱颜。
只今江上清如许,借问羁人心可闲?
——《奉化江边盘散归途中成一绝》
面对乱世,背负家累,朱自清却能展示给世人其向来的冷静与理性,丝毫没有流露出点滴悲哭流涕之楚苦。在朱自清眼里,其时的神州大地可谓是满目疮痍、千里飞烽,一片萧森之惨状,然身为离乱人,朱自清不是无意识地发出空洞之哀鸣,而是念及生命之短暂,表达自己对自我生命的承担意识,这种承担需要的是一种大勇气和大智慧。诚如其诗所云:“守阙抱残心早拙,虫沙一例避应难。”“屈指春风来又去,此生禁得几枯荣。”这绝非朱自清在逃避知识分子的责任,更不是在颓废绝望中打发寂寥之时光,言语是显无奈,但我们体会到的更多是无声的悲哀和愁苦,这是一种决绝、孤独的反抗,一种真自由精神的彰显。朱自清旧体诗中的这种对生命的自觉承担之自由主义精神有时常常也会通过对家人与故土的深爱表现出来,这种爱绝非常人的一己之爱,而是一种普世的爱,一种大爱,一如其传世名篇《背影》带给所有乱世游子的悲切与沉痛:
名园去岁共春游,儿女酣嬉兴不休。
饲象弄猴劳往复,寻芳选胜与勾留。
今年身已成孤客,千里魂应忆旧俦。
三尺新坟何处是,西郊车马似川留。
世事纷拿新旧历,兹辰设 忆年年。
浮生卅载忧销骨,幽室千秋梦化烟。
松 春阴风里重,狐狸日暮陇头眠。
遥怜一昨清明节,稚子随人展墓田。
——《十九年清明后一日,为先室三十三岁生辰,薄暮出西郊,见春游车马甚盛。因念旧岁尝共游万园,情景犹新,为之凄恻》
中年便易伤哀乐,老境何当计短长。
衰疾常防儿辈觉,童真岂识我生忙。
室人相敬水同味,亲友时看星坠光。
笔妙启予宵不寐,羡君行健尚南强。
——《夜不成寐,忆业雅〈老境〉一文,感而有作,即以示之》
千里飘萍风聚叶,十年分袂雪盈颠。
关河行脚停辛苦,赢得飘髯一飒然。
应忆当年湖上娱,天真儿女白描图。
两家子侄各笄冠,却问向平愿了无?
执手相看太瘦生,少年意气比烟轻。
教鞭画笔为糊口,能值几钱世上名?
锦城虽好爱渝州,一片乡音入耳柔。
敝屋数椽家十口,慰情只此似吴头。
——《卅四年夏,余自昆明归成都,子恺亦自重庆来,晤言欢甚,成四绝句》
几人儿女入怀来,客影徊惶只自哀。
白傅思乡驰五忆,陶公责子爱非才。
失群孤雁形音杳,绕膝诸孙意兴灰。
更有飞鸟将弱息,天涯望父讯频催。
——《雨僧以〈淑女将至〉诗见示,读之感喟,即次其韵》
从上述诗作中,我们读到的是朱自清对亡妻的深切眷恋以及与子女之间的舐犊情深。“今年身已成孤客,千里魂应忆旧俦。三尺新坟何处是,西郊车马似川留。”亡者已逝的感伤与现世自我的孤独形成鲜明的对比,但是朱自清并未沉湎于这种无谓的感伤之中,而是能够理性看待生命的无常,“世事纷拿新旧历,兹辰设帨忆年年。浮生卅载忧销骨,幽室千秋梦化烟。”更加关注自我的精神世界,体现出一种鲜明的个人主义立场,这种个人主义依据的是一种对生命存在的自由思考和超越群体之外的理性分析,这使其在根本上远离了颓废的悲观主义心境,从而具有了某种超然的气质:“千里飘萍风聚叶,十年分袂雪盈颠。关河行脚停辛苦,赢得飘髯一飒然。……执手相看太瘦生,少年意气比烟轻。教鞭画笔为糊口,能值几钱世上名?”难道这不正是其对生命的一种自觉承担意识的表征吗?有学者认定早期朱自清是一个“唯美——颓废主义”者,推断其以一种消极避世的态度来保持自我的独立性,“直到1928年初,经历了‘五卅’和大革命风暴的朱自清,才自觉到知识阶层的个人自由的危机。这虽然未免有些迟钝,但一旦自觉到自由危在眉睫,朱自清的反应也就格外沉重。这是因为在他的自由危机感中交织着切身的小资产阶级没落颓废意识。正是这种自由失落感和自身的没落颓废意识相交攻,才最终促使朱自清躲进了文学和学术的唯美之塔,藉以暂时逃避时代风雨的冲击。”⑩我们并不认为朱自清是一个本真意义上的“唯美——颓废主义”者,其旧体诗中的感伤带给我们的内在的精神气质并非西方色彩的颓废气息,而是孕育于传统的有着相当强烈的现代意识,一种自觉承担的生命意识,这种承担从自我和家庭出发,自然地延伸至社会和国家范畴,这种现代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本质上具有其内在的逻辑合理性,并非迫于外在因素的挤压而变向。这种自觉承担在其诗作里还相当明显地表现出一种理想的寄托、一种积极的儒家入世观念,这在《寄三弟叙永》一诗中袒露无遗:
同生四兄弟,汝最与我亲。
念汝生不永,吾家防患贫。
弱冠执教鞭,三载含酸辛。
不耻恶衣食,锱铢黾朝昏。
辞家就闽学,读律期致身。
学成厕下僚,有志未得申。
兄弟天一方,劳苦仅相闻。
军兴过汉上,执手展殷勤。
相视杂悲喜,面目侵风尘。
小聚还复别,临岐久谆谆。
我旋客天南,汝亦事骏奔。
长沙付一炬,命与悬丝均。
历劫得相见,不怨天与人。
奔走助我役,玩好与我分。
终始如一日,感汝性情真。
铁鹫肆荼毒,邻室无遗痕。
赖汝移藏书,插架今纷纶。
辗转陪都去,旅食春复春。
陪都两见汝,日日来相存。
啖我饼饵香,馈我岩寺醇。
去岁官叙永,法曹人所尊。
宿愿一朝副,当思惠吾民。
亦当思中馈,及时缔良姻。
极目千里外,寸心托云飞。
这是一首相当感人的古体诗,质朴地表达了手足深情,显示出一种乱世苍凉。然从中我们不难读懂朱自清作为兄长的谆谆教诲和深远寄托:“宿愿一朝副,当思惠吾民。”战火纷飞,聚散如浮萍,但诗人没有陷入个人的悲观绝望,而是以一种从容与理性面对现世的残酷,更是发出“达者兼济天下”的儒家积极入世观,与其说是朱自清在告诫三弟,毋宁说是他对社会和国家责任的一种自觉承担意识的彰显,这一样并不出于现代集体主义观念的压迫,而是其内在的自由主义立场的表达,一种清醒的理性认知和现代独立人格意识的流露。在20世纪40年代的著述里,朱自清不止一次地向世人宣布了他的与生俱来的自由理念:“力量怎样微弱,可是是自己的。相信自己,靠自己,随时随地尽自己的一份儿往最好里做去,让自己活得有意思,一时一刻一分一秒都有意思。这么着,自爱自怜才真是有道理的。”⑪朱自清的很多观念都是源自个人的生活经验,他的很多论述并不具有所谓的理论色彩,然恰恰是这种从经验出发的独立思考显示了他的那种与众不同的强烈自由主义色彩,不拘于时代的群体认同,选择自我的独立评判,在自我的经验世界里表达自己关于社会、国家与个人关系的思考,在1943年发表的《论别人》一文里可谓是表现得淋漓尽致:“‘五四’以来,集团生活发展。这个那个集团和家族一样是具体的,不像社会国家有时可以只是些抽象名词。集团生活将原不相干的别人变成相干的别人。集团的约束力似乎一直在增强中,自己不得不为别人着想。那自己第一,自己高于一切的信念似乎渐渐低下头去了。可是来了抗战的大时代。抗战的力量无疑的出于二十年来集团生活的发展。可是抗战以来,集团生活发展的太快了,这儿那儿不免有多少还不能够得着均衡的地方。个人就又出了头,自己就又可以高于一切;现在却不说什么‘真’和‘假’了,只凭着神圣的抗战的名字做那些自私自利的事,名义上是顾别人,实际上只顾自己。”⑫朱自清在这里显现的清醒的历史意识,甚是接近康德的一种说法:“革命也许能够打倒专制和功利主义,但它自身决不能改变人们的思维方式。旧的偏见被消除了,新的偏见又取而代之。它像锁链一样,牢牢地禁锢着不能思考的芸芸众生。”⑬这种陈旧的思维方式存在于根深蒂固的文化传统之中,朱自清以其独特的历史眼光道出了其中的历史因循,正如有的学者所分析的那样,“从学理上说,中国近代史的‘个人’原则太弱了,知识分子太缺乏自主性、独立性、自尊性。他们在‘国难’的名义下,处处把社会、国家、民族、人民的利益放在头顶上,这是不错的;但对于自己的尊严,却一味退还,不敢为之争一席之地。……当‘解放’他人成为一种口号家喻户晓时,个人‘自由’就被当做祭品而献祭于某种抽象观念、某个集合名词、某面旗帜。近代思想,缺乏的不是社会责任感,而是个人尊严。”⑭诚然,此种言论不免有其偏激之处,但却也从整体上指明了中国知识分子的某种思维缺陷。然透过朱自清的旧体诗,我们却可以感受其中所透出的幽微而深远的对个人自由和尊严孜孜以求的执著,尽管其姿态并不呈现出呐喊式的勇猛和高亢,但它却实实在在展示给我们一种坚韧的人性和不屈的意志,这大概已经足够。在其壮年时期,朱自清对时势的判断与分析都迥然有别于同时代的许多知识分子,一贯保持自己的理性思索,直至生命的终点。
盛年今已尽蹉跎,游骑无归可奈何!
转眼行看四十至,无闻还畏后生多。
前尘项背遥难望,当世权衡苦太苛。
剩欲向人贾余勇,漫将顽石自蹉磨!
——《盛年》
羡尔能为万里游,妙年踪迹海西头。
南欧风物无边媚,异国人情别样稠。
娓娓语同瓶水泻,绵绵恨与女牛侔。
可怜一卷供中岁,壮志幽怀两未酬。
——《题〈棘心〉后》
梦回热泪如泉涌,追忆当时只渺茫。
往复定公伤逝句,依稀之子过时妆。
满胸肮脏君应晓,半世行藏孰与商。
何限情怀归一涕,眼中天地顿清凉。
——《梦回》
朱自清在诗中无疑表达了壮志未酬的失落和报国无门的惆怅,但却并非是一种口号式的空洞的摇旗呐喊,而是很好地在群体与个人观念之间维系了某种平衡,使我们感受到了一个真正的传统文化母体中所蜕变出来的现代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近乎完美的人格魅力,既非西方文化观念中的自由主义者,亦非纯粹意义上的传统士大夫知识分子,在现代语境中以其独特的人生体验和感悟完成了自身对自由主义观念的诠释。面对无行无德之当权者,诗人一样有力地表达了中国文人蔑视权贵的传统立场,“前尘项背遥难望,当世权衡苦太苛。”即便认识到书生意气的无助于大计,其依然挺直知识分子的脊梁,“剩欲向人贾余勇,漫将顽石自蹉磨!”“可怜一卷供中岁,壮志幽怀两未酬。”这种自爱自怜或正是朱自清所推举的“往最好里做去”的佐证。面对无奈的残酷现实,诗人没有选择退隐,也没有偏执地表达满腔悲愤,而以一种坦荡、骄傲的姿态标举自我的个体尊严,“满胸肮脏君应晓,半世行藏孰与商。何限情怀归一涕,眼中天地顿清凉。”给我们树立起一个孤高决绝的自由思考者形象。对苍生的苦难之悲悯与同情、对污浊世界的不忍、对自我尊严的坚守浑然天成地融会于一处,以一种中庸的温和与节制进行无声之抗争,一种肃穆、庄严的伟大之力弥漫于字里行间,这类诗作在朱自清的旧体诗里占有很大的分量,也最能借此一窥其自由心灵世界的奥妙:
卅年今见海扬尘,劫里凭谁问果因?
猿鹤沙虫应定分,白云苍狗漫疑真。
荆榛塞眼不知路,风雨打头宁顾身。
安得巨灵开世界,再抟黄土再为人。
与君难得旧相知,贻我连篇慷慨辞。
尽有文章能寿世,那教酒脯患无赀。
书生本色原同病,处士高风夙所迟。
……
——《公权四十三岁初度,有诗见示。忝属同庚,余怀枨触,依韵奉酬》
此生未合恨缘悭,饱阅沧桑抵九还。
天上重开新日月,人间无限好江山。
惊心战士三年血,了事痴儿四体闲。
竞说今春佳气盛,烟尘长望莫摧颜。
——《圣陶颇以近作多苦言为病,试为好语自娱,兼示圣陶、公权,三叠颜字韵》
信有高言破众悭,飘然尘外羽衣还。
旧乡临睨隍中梦,云气低徊海上山。
炊熟尽成无量劫,河清能得几生闲?
蟪蛄只解贪朝暮,岳岳儒冠照苦颜。
——《公权寄示〈呓语〉二章,叠颜韵字韵奉答》
区区抱经人,于世百无补。
死生等蝼蚁,草木同朽腐。
——《近怀示圣陶》
曾无几何参与商,旧雨重来日月将。
君居停我情汪洋,更有贤妇罗酒浆。
嗟我驰驱如捕亡,倚装恨未罄衷肠。
世运剥复气初扬,咄尔倭奴何猖狂。
不得其死者强梁,三年血战胜算彰。
烽火纵横忽一乡,锦城东西遥相望。
悲欢廿载浩穰穰,章句时复同参详。
百变襟期自堂堂,谈言微中相扶匡。
——《赠圣陶》
几日天河见洗兵,杜陵心事托平生。
旧都历劫残宵梦,佳节思乡戛玉声。
倚涧苍松得地厚,朝阳丹凤待时鸣。
雄才小试还乡记,已看文无一笔平。
——《答逖生见寄,次公权韵》
苦乐相形只及身,庶民饥寒岂关汝。
御侮今知赖众擎,匹妇匹夫宜得所。
足衣足食安危系,奈何连年成饥阻。
但愿人定回雨肠,千仓万箱盈天府。
——《夏夜次公权韵》
从这些诗作中,我们可以发现一个富有思想史意义的命题,即余英时先生所提出的关于中国知识分子为何往复于集体与个体之间而难保持一种平衡的话题。他说道:“现代中国知识分子为什么会这样快地在集体与个体两极之间循环往复?这不是一个容易解答的历史问题,外缘因素和内在的文化因素都纠结在一起。外缘方面主要是中国这一集体所面临的危机,这大致相当于李泽厚所说‘救亡’问题。而且个体自主的要求事实上由集体的危机所引发。……今天西方不少思想家忧虑极端个体主义对于整体社会的损害,因而提出了所谓社群论(communitarian)的个人权利说。这当然是针对西方个体主义的传统而发的。中国传统既非极端的个体主义型,也非极端的集体主义型,而毋宁近于社群式的。”⑮朱自清的一生无疑能够很好地解释这个问题,他在集体与个体之间的平衡状态向我们无言地表明中国文化传统自身是能够孕育自己的自由主义观念,并不需要将自由主义这个概念刻上西方文化的印记,并言必论西方自由主义思潮,其实我们不妨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身上去发掘传统文化所内涵的现代意识这一思想脉络,或许这会来得更有意义和价值。
朱自清旧体诗作中所蕴含的自由主义之真精神从本质上而言,是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母体,是一种稳定的民族文化心态结构的呈现,显然难以归入纯粹西方现代性文化的范畴。这种自由精神在朱自清那里展现出的是一种中庸、温和的姿态,或许可以这么说,其本身就是自由主义的真实品格,是其应有的一种正确立场,这正如雷池月所认为的那样,“自由主义的精髓和本质就在于承认别人和自己拥有一份同样的权利。这种利他和利己兼顾的原则,决定了它在哲学上、政治上的中庸立场。”⑯此种中庸立场使得朱自清在战乱时代里能够在政治上保持一种超然卓群的清醒和理智,而拒绝像某些知识分子那样随波逐流、哗众取宠,走向一种廉价的大众化和平民化。这在他对待青年学生的态度上也可一窥端倪,获得明证。他不无沉重地说道:“现在的大学生特别注意现实的政治,也可以说是通识的一方面的表现,并且也可以增加某些知识和能力。这是他们在教育人民。但是他们在这青年时代,更重要的自然还是受教育,受教育是他们的本为。不忘记自己的本位,才不至于离开大学的路,才不至于使大学离开它自己的路。”⑰在自我人格的完善与对社会责任的承担之关系上,朱自清显然更看重学生的修身研学,而后才是齐家治天下的大展宏图。这种对自我角色的理性认知和定位在战火纷飞的离乱岁月里实属难得,朱自清不仅限于要求学生这么做,更是其对自己的一贯要求,这无疑说明为何朱自清能够那般冷静地“沉睡”在学术的殿堂里而不知“悔改”。他在与友人的通信中也一再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此种立场:“现在一切无从说起,我们只好努力守住自己岗位工作,有一天是一天。”⑱言语之中不无苍凉与落寞,那种孤独和惆怅却难以遮蔽他那渴望自由与平和的心灵世界,尽管不免已是荒芜隐显、悲凉扑面。不妨一读他写于生命终端的诗歌一首:
凯歌旋踵仍据乱,极目升平杳无畔。
几番雨横复风狂,破碎山河天四暗。
同室操戈血漂杵,奔走惊呼交喘汗。
流离琐尾历九秋,灾星到头还贯串。
异乡久客如蚁旋,敝服饥肠何日瞻?
灾星宁独照吾徒,西亚东欧人人见。
大熊赫赫据天津,高掌远 开生面。
教训生聚三十春,长宵万里噤光焰。
疾雷破空时一吼,文字无灵嗟笔砚。
珠光宝气独不甘,西方之人美而艳。
宝气珠光射斗牛,东海西海皆歆羡。
熊乎熊乎尔诚能,亚东大国吾为冠。
白山黑水吾之有,维翰维藩吾所愿。
如何久假漫言归,旧京孤露思萦万。
旧京坊巷眼中明,剜肉补疮撞应办。
稷坛黄菊灿如金,太液柔波清可泛。
只愁日夕困心兵,孤负西山招手唤。
更愁冻馁随妻子,瘦骨伶仃沦弃扇。
——《胜利已复半载,对此茫茫,百端交集,次公权去夏见答韵》
战争在任何时候带给天下苍生的都是同样的无可名状的悲惨与凄凉,“几番雨横复风狂,破碎山河天四暗。”血腥弥漫于生命的躯壳之上,将人类推向可怖的深渊,没有任何一场战争值得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歌颂和咏叹,也因此朱自清不无悲愤地说:“同室操戈血漂杵,奔走惊呼交喘汗。”国共之争从终极意义上而言,没有谁是真正的赢家,都只是灾难的制造者,其带给中国平民的是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悲苦,是家园丧失、饱受罹难的困顿;是美与善的消退,是丑与恶的登场,是万千哀怨的孤独与愁苦,“只愁日夕困心兵,孤负西山招手唤。更愁冻馁随妻子,瘦骨伶仃沦弃扇。”这不正是朱自清在《背影》里表达的普遍之大爱的另一极端吗?还有什么能够比这更沉重地表达出一个现代知识分子悲哀的心声呢?朱自清在他人生的终点给我们塑造了一个孤高自傲、坚忍不屈而又感伤的现代“无家”可归的知识分子形象,这就不难理解为何朱自清始终强调作为知识分子应该坚守自己的岗位,在苦难的深渊里寻求艰难的自我救赎。在此,我们可以发现陈思和所提出的关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三种价值立场这一问题的价值所在,其中之一是关于知识分子的“岗位意识”的概括,他认为这是“一种自觉地站在民间的立场上,建立起以知识分子为核心的岗位,重新确定知识分子在现代社会的职能、立场和价值。”⑲客观来说,朱自清无疑是此一种现代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也许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理解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自由主义问题或许不会走向某种极端与偏执,也正如苏汶对“第三种人”所理解的那样,“非无产阶级出身的人,他固然可以学到用无产阶级的理解去理解人生,但是他不能学到用无产阶级的感觉去感觉人生。而文学的创作,却多少是带一些感情性的东西。”⑳当然,我们在此处并无意要将朱自清纳入“第三种人”的范畴,且这种争论本身并无实质性意义,无非是想让我们的评判更多一些宽容与公正,对人性更多一些认知与理解。
①② 朱自清:《朱自清全集》(第十一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28页,第165页。
③⑤ 朱自清:《朱自清全集》(第十一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394页。他说道:“甚感厌倦和沮丧,生活无谓,颇思一死了之。”这种对生存的厌倦感在整个40年代屡屡可见:“孩子的病像是肠炎,为此甚为不安。为了确诊,明天又得进城。生活真无意思。”(第78页),再如:“圣陶来访,示以我写诗的簿子。他似乎不大喜欢古体诗。圣陶确有勇气面对这伟大的时代。但他与我不同,他有钱可维持家用,而我除债务外一无所有。”
④ 朱自清:《朱自清全集》(第十一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晚饭时,闻的孩子和他父亲坐在上座,这已经是第二次。闻的孩子曾说闻是我的老师,这当然很可笑,但可以看出他对我的评价。孩子的评价尽管不必认真,但过于尖刻了。应该加紧用功,从此言行宜更加谨慎,时刻牢记‘忧谗畏讥’之语可也。”(第164页)“昨日闻太太问一多:余任教授是否已十年以上?她想不到回答竟是肯定的。由此可了解闻家对我有什么印象!我将振作起来!”(第194页)“如往常一样,我受不了他的一概抹杀,用很谦虚的语调与之争论,谓此种虚伪或有必要。他立即带着傲慢的微笑回答说:他并没有说绝对无此必要。对其极端的说法保持沉默。”(第205页)“自闻之孩子处得知闻对我选的初中教科书里的新诗很轻视,莫此为甚!”(第256页)
⑥ 康德:《道德形而上学探本》,唐钺译,商务印书馆1957年版,第43页。
⑦ 王彬彬:《读书札记:关于自由主义》,李世涛主编:《自由主义之争与中国思想界的分化》,时代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165页。
⑧ 朱自清:《论不瞒现状》,《朱自清全集》(第四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515页。
⑨ 朱自清:《知识分子今天的任务》,《朱自清全集》(第四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539页。
⑩ 解志熙:《美的偏至:中国现代唯美——颓废主义文学思潮研究》,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105页。
⑪ 朱自清:《论自己》,《朱自清全集》(第三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400页。
⑫ 朱自清:《论别人》,《朱自清全集》(第三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403页。
⑬[美]微拉·施瓦支:《中国的启蒙运动——知识分子与五四遗产》,李国英等译,山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360页。
⑭ 张宝明:《启蒙与革命——“五四”激进派的两难》,学林出版社1998年版,第259—260页。
⑮ 余英时:《群己之间——中国现代思想史上的两个循环》,《中国思想传统及其现代变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80—81页。
⑯ 雷池月:《主义之不存,遑论乎传统?》,李世涛主编:《自由主义之争与中国思想界的分化》,时代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489页。
⑰ 朱自清:《大学的路》,《朱自清全集》(第四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489页。
⑱ 朱自清:《致金溟若》,《朱自清全集》(第十一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217页。
⑲ 陈思和:《中国新文学整体观》,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16页。
⑳ 苏汶:《“第三种人”的出路——论作家的不自由并答复易嘉先生》,吉学明、孙露茜编:《三十年代“文艺自由论辩”资料》,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第160—16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