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苏_余一鸣
作 者: 余一鸣,作家,教育学者。现为南京市语文学科带头人,南京外国语学校教师。出版有教学论著《研究性学习的实践与思考》,教育随笔《我自守望》等。
贴着人物写,沈从文先生早就说过。作家王安忆、毕飞宇也写过这样的创作谈。2011年8月,200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曾到笔者所在的学校与我校学生进行互动交流,勒·克莱齐奥说,如果我写的人物是位小姑娘,那我就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小姑娘。显然,贴着人物写已经成了优秀作家的共识。所谓“贴着人物写”,就是说人物都有其自身的生活逻辑和情感走向,做什么样的事说什么样的话,都是由人物的身份与性格决定的。作者只有尊重人物、体贴人物,才能把人物写好。作为一名热爱写作的语文教师,我在创作实践中对这一点也感受颇深。从职业出发,我倡导学生在学习课文时贴着人物读,作家告诉了我们塑造人物的门径,我们从作品出发,溯流而上,能找到作家的出发点,更容易寻觅到人物形象的解读密码。在指导学生阅读理解苏教版高中语文必修二课本时,我以《我与地坛》《林黛玉进贾府》《一个人的遭遇》为例进行了教学指导。
不论是叙事散文还是抒情散文,作者往往是用第一人称表达,散文讲究真情实感,很多景物描写和情感描写都具有个性,贴着人物读那些文字,仔细揣摩能够更深入作者的内心。以《我与地坛》为例,我将下段文字放在投影屏幕上:
蜂儿如一朵小雾稳稳地停在半空;蚂蚁摇头晃脑捋着触须,猛然间想透了什么,转身疾行而去;瓢虫爬得不耐烦了,累了祈祷一回便支开翅膀,忽悠一下升空了;树干上留着一只蝉蜕,寂寞如一间空屋;露水在草叶上滚动,聚集,压弯了草叶轰然坠地摔开万道金光。
请同学们思考一下,作者的观察点是什么位置?作者的眼睛处在什么高度?
很明显,作者是坐在轮椅上,作者的眼睛应该在正常人的腰部高度。于是,我和同学们探讨,停在半空的“蜂儿” 其实就在轮椅上方不远,因为轮椅离地面近,所以近距离描写了“蚂蚁”、“瓢虫”、“蝉蜕”,还有草叶上的“露水”。描写得如此生动细致,我们不能忽视,这个视角是史铁生独有的视角,这样的观察和描写是坐在轮椅上的人才能有的。照此类推,同学们找出了如下的语段:
譬如祭坛石门中的落日,寂静的光辉平铺的一刻,地上的每一个坎坷都被映照得灿烂。
譬如冬天雪地上孩子的脚印,总让人猜想他们是谁,曾在哪儿做过些什么、然后又都到哪儿去了。
譬如暴雨骤临园中,激起一阵阵灼烈而清纯的草木和泥土的气味,让人想起无数个夏天的事件;譬如秋风忽至,再有一场早霜,落叶或飘摇歌舞或坦然安卧,满园中播散着熨帖而微苦的味道。
斜阳中,“地上的每一个坎坷都被映照得灿烂”,只有从轮椅上远望的史铁生才能看到这种坎坷。雪地上,那些“孩子的脚印”,坐在轮椅上的史铁生俯拾即是。而“清纯的草木和泥土的气味”,以及“满园中播散着熨帖而微苦的味道”,也应该是比别人距地面更近的史铁生最先嗅到。
再就是写母亲的那一句结尾,“多年来我头一次意识到,这园中不单是处处都有过我的车辙,有过我的车辙的地方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从“车辙” 到“母亲的脚印”,我们想象得到,这两者与作者的眼睛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别小看这比正常人只近了半个身子的距离,但它却是有着本质的不同。这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儿子切身的痛感,在别人的眼中那是浮影,在他的眼中,那是烙印。
如果这样贴着史铁生的眼光去读,我们就能读出更真实的现场感,读懂这是只属于史铁生的语言,读出深切的体悟,在痛楚之中理解史铁生对生命的超越是何等的不易。
阅读者怎样做到在小说中与人物同行?我在指导学生阅读的过程中,发现有两点值得归纳。
小说与散文不同,有的作家喜欢用第一人称,更多的作家喜欢用全知视角,用第三人称表现人物。有的学生有疑问,贴着人物读,叙述角度转换是不是一种障碍?我告诉学生,几乎每个作家在写作初步阶段,都为叙述角度转换的问题伤过脑筋,原因是第一人称叙述事件,往往“我”这个人物既参与故事情节的现场,又是小说的情节线索,既是参与者又是叙述者,如果不转换成全知视角,有些情节和故事背景的交待就难以完成。但是,优秀的作家不论是用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只要你贴着人物读,都能发现,他们巧妙地处理好了这个问题,两者悄悄完成互换,使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和情节的推进衔接得天衣无缝。关键是我们要做有心人,如果我们把自己想象成小说人物,去研究叙述角度,再比较和推究细节,就能发现人物的深层性格和作者的独具匠心。
以《林黛玉进贾府》为例,作者用的是第三人称,众所周知,作者是用林黛玉的目光来介绍贾府的政治地位以及奢侈的生活,当然,最重要的是推出人物。我们看到了贾府详细的建筑构造,看到了府内豪华的物品铺张,从小说的真实性出发,黛玉看是看见了,但是就年幼的她而言,那么细致的介绍显然不是她能讲出来的,相关知识她那时还难以具备,细细分析,作者在这些地方已经转换成全知角度叙述。最明显的是这里一段:
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宝玉极恰,其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这是一段插叙,叙述者完全远离情节现场,简直是作者赤膊上阵,跳进来作的旁白。但是,这种手法是文学手法的一种,有效有意义。从黛玉的角度去读,这二词与耳闻的宝玉形象相符,更激起了黛玉的兴趣,黛玉在贾府的势压下除了多愁多落寞,必然也有逆反,这是她偏偏爱上宝玉这个愚顽之徒的心理因素之一。
在《一个人的遭遇》中,两个叙述者都是第一人称,一个是倾听者,一个是讲述者,尽管前者也是用“我” 叙述,其实这个“我” 替代的是全知者的角色,因为故事的背景和人物的肖像描写都是这个倾听者介绍的,无疑,在这篇小说中我们贴的人物是故事的主角,是后者,即索科洛夫。但是,不要忽视倾听者“我”在开头就完成了索科洛夫的肖像叙述:
父亲的样子可不同了:棉袄上有好几个地方烧了洞,只是粗枝大叶地补上,破旧的草绿色裤子上的补丁,不是好好地缝上去,而是用稀稀落落的男人的针脚钉上去的;脚上穿着一双差不多全新的军用皮鞋,可是一双很厚的羊毛袜却被虫蛀破了,它们显然没有得到女人的照顾……
这段描写生动而丰富,几乎每一句都是解读索科洛夫这个人物的钥匙,他为什么是这样的穿着?我们贴着索科洛夫这个人物读下去,就感受到了这段描写的价值,除了它的悬念价值,还应发现,如果说这是一面镜子,照出了索科洛夫这个人物的身影,不如说它是一个不可缺少的补充,使讲述者这个人物神形兼顾,人物形象活灵活现了。
而第一人称叙述的优势在于真切,当我们贴着人物读时感同身受。如索科洛夫这几句切身描述:
他扑在我的脖子上,吻着我的腮帮,嘴唇,前额……响亮而尖利地叫了起来……
他贴住我的身体,全身哆嗦。
他用两只小手勾住我的脖子。一直没有松开。他又把自己的小脸蛋,贴在我那没有刮过的腮帮上,好像粘住了一样。
这种描写产生的感染力与在场效果,是全知叙述难以达到的。
打开课文《林黛玉进贾府》,开头我们就看到了黛玉的心态,即“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心态决定了行为细节,她“自上了轿,进入城中,从纱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这“从纱窗向外瞧了一瞧” 说得直白一点,其实就是偷窥,无意之中就暴露了黛玉心中的自卑,也为后文中她的谨慎、敏感和乖巧铺了第一个台阶。
类似的句子这一回中还有:
黛玉想道:这必是外祖之长房了。想着,又往西行,不多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了。
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
每一段心理描写后都是大段的叙述,或环境描写,或人物描写,而我们设身为黛玉,人物的心态在描写过程中逐步发展和复杂。要想深入细致地探索人物内心深处的情感、思想,真正领会人物的真情实感,必须描摩人物的心理活动。
让我们来看索科洛夫的心理描写:
仿佛有一只柔软而尖利的爪子,抓住了我的心。瞧吧,这才是真正的医生!他就是当了俘虏,就是在黑暗中,还是干着自己伟大的事业。
第一句是个比喻句,这句话说明了索科洛夫拿定主意要收下这个儿子。第二句是内心独白,清楚而直接地写出人物的心理活动,表明了人物的是非价值观。这样的心理描写使人物形象有了感情和性格,有了思想品质,甚至可以说相对于语言、动作等描写,是点睛之笔,它使人物形象跃然出现在我们面前。
倡导我们的学生贴着人物读,在阅读教学中的出发点在于,阅读原本是从快乐出发,从兴趣出发,从人性需要出发,以人为本。但我们的学生在日积月累的考试轰炸中,已养成了拿到文章先找题,带着题目读文章的习惯。这样的阅读是对作品的扭曲和肢解,既是对作品的摧残,也是对学生终身阅读能力的摧残。倡导学生贴着人物读,是力争让学生从目前的应试阅读中,挤出一条门缝,呼吸自由阅读的空气,复归人性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