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苏_何 平
拿到《名作欣赏》今年第一期,我才知道派给我的活是谈语文教材的文本怎么解读的。我晓得解读文本是今天语文教育中很切实的问题,值得去做,我也很想去做。但想想这个问题有汪政老师谈,我既然已经开了凑热闹谈一些话题的头,还是继续热闹下去吧。
写下这个题目,我很怕大家误解我也是个言必称民国的“民国控”。是的,这些年“民国”是个热词,我也曾在一些文章中不能免俗地谈过民国某些文人的骨气和硬气,所谓的“自由思想,独立判断”,也谈过民国文人的率性和好玩,所谓“不拘俗套,独抒性灵”。但我心里很清楚,民国是出了周树人的“民国”,也是出了周作人的“民国”;是华丽丽的“民国”,也是阴惨惨的“民国”。因此,我虽然不满当下,但我也很反感一说当下的“不是”,就是民国那时怎么样怎么样的“拽”。因为,按我的观察,这种今不如昔的对比谈民国,看到的往往是一个断章取义的民国,发泄的往往是现实的小郁闷。
借着几套民国老课本的出版,民国语文学什么似乎成了坊间的热门话题。手头正看的叶开的《对抗语文》,在标举和当下语文“对抗”姿态时树的标杆就是“开明”、“商务”和“世界书局”,特别是“开明”版的几套老课本。如他说:“这些国语课本,定位和目标都极为明确,以母语教育为本,传递传统核心文化价值,吸收现代西方文明精髓及新式教育思想,将新的教育理念和传统文化精神进行有机融合。这些教材不仅着眼于传达的核心价值,而且宽宏地容纳了世界最新的人道主义思想。不是训诫和管教,而是引导和培育。并不以单一而强横的标准答案来打击学生的积极性,而能博纳多种价值和宽容各种思想,从而在仍然积弱时努力增强学生的自信与大度,弘扬民族优秀文化思想。”叶开自己显然很欣赏这段话,在他的“没有什么中国的作品”的“详细分级推荐书目”中也推荐了《开明国语课本》,除了用“如此自然,如此亲切,如此人性,如此丰富而切实”之类溢美的话,也把这段话作为理由原封不动地搬上去。但遗憾的是,翻遍全书,叶开好像没有举出多少实例来一一坐实这些好处,大概他认为这些好处不证自明吧。与此恰成对照的,叶开却很有耐心地花很长的篇幅来谈当下课本中《荷花淀》《鸟的天堂》的种种毛病。我还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认为入得当下语文课本的《荷花淀》《鸟的天堂》无可挑剔,选文不当、肢解原作,这还不算最离谱的案例,只是想叶开现在也算当下语文“坛”的“意见领袖”,属于声音大、粉丝众,经常有家长老师要请教的人物,当你下一个结论的时候,总该小心论证下为好。
说老实话,我受叶开的蛊惑,确实很振奋很期待地去图书馆认真看了他说的这三套“老课本”。私心里说,这些旨在告诉孩子饮食起居、日常事理、天文地理和道德修身、格物致知的小短文真的扣得上叶开做的那么大的赞美的帽子吗?是的,这些老课本里讲耍猴、种痘、摇船、插秧、车水、开火车、坐飞机……一派童真童趣盎然。但除了这些,老课本也有这样不童真不童趣的课文:“母鸡要出门找米,告诉小鸡说,你们住在家里,关了门,不要出去,小黄鸡听了妈妈的话,不走出去。小黑鸡不听妈妈的话,走出鸡棚,就被老鹰抓去。”这真的“不是训诫和管教”吗?我真的有点小心地怀疑叶开有没有仔细地一篇一篇地推敲过这些“老课本”上的选文。
再有,叶开是很厌弃当下语文教材的“意识形态的角度”,我很同意他的观点,套用他书里一篇的题目说就是“我为叶开的观点鼓掌”。既然这样,我们也有理由要求叶开按照这样的标准去审视他所推崇的“老课本”。举几个例子。《世界书局国语读本》第十八课“孙中山在海边”,课文全文:“孙中山先生小时候,住在海边的一个村庄上,海盗常常来抢劫东西。一天中山先生看见许多海盗,又到村庄上抢劫。海盗把一家的门打破。抢去许多箱子,害得那家的人大哭小喊。中山想:‘为什么那个人家,给强盗欺侮,中国没有法律保护他们?’因此中山有改造中国的心,到长大时,把清朝改建中华民国。”第一百三十二课“孙中山”,课文全文是:“孙中山,孩子时候真正好。不吃鱼和肉,蔬菜豆腐吃一饱。不穿绸和缎,黑布鞋子青布袍。不住大厅堂,三间田舍空气好。”第一百三十三课“坏风俗要改造”,课文全文是:“孙中山,孩子时候志气高。他看见有钱的人家,把奴婢鞭拷。他说不公道,坏风俗要改造。他看见穷苦的人家,把女孩丢掉。他说不公道,坏风俗要改造。”第三十八课“他是谁”,课文全文干脆赤裸裸就是:“他是谁?他是谁?他是孙中山。”而《开明国语课本》第九课“孙中山先生和农人”、第五十二课“孙中山伦敦遇难”、第一百三十四课“孙中山先生的故事”同样都是歌颂领袖孙中山的。我不知道这些课文是不是属于“意识形态的角度”,有没有叶开所痛斥的当下语文教材的“虚假病”,而且如此高频率的神化领袖拍领袖马屁的课文在当下语文教材中也很罕见吧?夏丏尊在《悼一个自杀的中学生》里说:“挂幅中山像,每周月曜向他鞠三个躬,静默三分钟,就是党化教育。”那么,这些我们今天很多人所激赏的民国老课本的领袖崇拜是不是民国党化教育的一小部分呢?叶开认为:“在这套教材里,我没有看到一篇虚假的课文。”难道我们读的不是一套教材吗?
可以再举一个例子,叶开说:“课文里的游记,例如《游中山陵》和《游泰山记》,也情感朴素,用词贴近,全文很难找到什么‘好词好句’。”“《游中山陵》开头:‘中山陵在南京城东北钟山的南面,靠山建筑,从远望去,全体像个钟形。常绿树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受着阳光的照耀,现出可爱的绿色。’如果换成现在的小学语文教材,大概可以植入‘阳光明媚’、‘郁郁葱葱’了。又如《游泰山记》:‘……向下望去,许多城镇像鸡笼,许多山岭像土堆,黄河像带子,树林像一丛细草。’”我又不明白叶开为什么没有接着往下引,是不是下面一句话“父亲说:‘泰山真伟大啊!’我点点头”太神似他所诟病的“现在的小学语文教材”,于是就视而不见了?我们姑且不去较真“郁郁葱葱”是不是真的就不如“整整齐齐”,叶开大概没有搞明白我们现在看到的《开明国语课本》为什么会“情感朴素,用词贴近”。潘旭澜先生的《往日的镜子》里说得清楚:“那时,小学语文叫国语,初高中叫做国文。大约,小学主要是让学生识字、会听会讲国语——普通话,课文白话文占绝大多数,五六年级才有一些浅近的文言。”原来“国语”之外还有“国文”。“国语”的语体文讲究的是浅近平实,自然“情感朴素,用词贴近”。作为民国的过来之人,潘旭澜的民国小学语文教材观感好像和叶开还有不一样,他说:“大约从三四年级起,选了一些文学作品。记得有许地山的《落花生》,胡适的《差不多先生传》,都是关于为人处世的。前者引导儿童要像落花生那样,不要炫耀而是默默地实现自己价值的人生态度;后者针砭一种凡事不认真、马马虎虎的国民性。我因其教育味道太直露,文学性不足,而并不欣赏。”事实上,我读坊间翻印的几种老课本,满鼻息的是太直露的“教育味道”。
读《对抗语文》还有一个让我不明白的是,这样一个心揣“民国梦”的当下语文批判者怎么会作出这样的判断:“大陆新白话文小说,以《狂人日记》为开端,到现在九十年,时间不够,发育也不够,中间还有强烈的断层,整体水平很低,适合青少年阅读的作品是少之又少。”再往下引可能又可以另开一个题目来讨论。叶开说:“现当代白话文作品的文学水平不高有各种原因,这里我们不去争论了,事实上的状况是跟欧美比差距很大,跟我们的东邻日本差距也不小。做出版的朋友都知道,现在的大陆原创小说反而不如翻译作品销得好。我的很多同学和朋友,都愿意做翻译书。这是很滑稽的现实。出版界的现状,也证明了我的这个判断。大多数的出版社,无论是国营的还是书商,都把目光盯在欧美的名著或畅销书上,反复出版。最近很流行的两本小说,一本是瑞典天才而早逝的作家拉森所作‘千禧三部曲’之一的《龙纹身的女孩子》,另一本是日本超级畅销书作家村上春树的《1Q84》第一部——这本第一部的开机印刷量,大陆作家无人能望其项背。”
我没有查过印数,不敢乱说话,我不知道叶开在这里说的大陆原创小说还包括像《藏地密码》《盗墓笔记》,或者像郭敬明、安妮宝贝、韩寒这些作家的小说?如果包括,“无人能望其项背”从何说起?而且按说,叶开是中国文学名刊《收获》的副编审、文学博士,明明在谈论“现当代白话文作品的文学水平”,怎么又滑到印数上去了,而且还是个印数、码洋,包括票房“牛逼主义”。(在另外一篇文章的开头叶开说:“全美班底制作的动画大片《功夫熊猫》内地上映十天票房过亿,这让那些在影片上映之前举行抵制秀的人耳光响亮。同时,这创纪录的票房业绩,对我们的教育又意味着什么呢?”)难道卖得多就是水平高吗?再有就算你说小说真的差,语文课本又不是“小说读本”。
还是不计较这些逻辑了。回到叶开老说的民国老课本尺度,至少民国前辈可从来没有这么厚“舶来文”薄“新白话文”。因为见识浅陋,难得见到民国老课本,我就偷懒翻翻民国过来人的回忆文字抄上两段:
《初中国文》第一册,开头第一篇是巴金的散文:“我爱月夜,但我也爱星天。从前在南京时……”第二篇是鲁迅的《秋夜》:“我家后园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还有一棵也是枣树。”
(邵燕祥:《中学〈国文〉琐忆》)
后来,在正式的国文课中,除去讲胡适、梁启超的文章(这是主要的)之外,还介绍过谢冰心、叶圣陶、鲁迅、周作人、刘半农以及康白情、宗白华等作家。
(韦君宜:《南开教我学文学》)
当然,民国老课本里不都是“新白话文”。“从初中到高中,《国文》逐渐多选古代诗词和文言文。作品有《诗经》《左传》《战国策》《论语》《孟子》《庄子》《楚辞》《史记》《乐府》等,作家有曹植、嵇康、陶渊明、郦道元、骆宾王、王勃、孟浩然、王昌龄、王维、李白、杜甫、韩愈、刘禹锡、白居易、柳宗元、李煜、欧阳修、王安石、苏轼、陆游、辛弃疾、文天祥、郑思肖、马致远、归有光、袁宏道、张岱、张溥、黄淳耀、夏完淳、李渔、魏禧、汪琬、邵长蘅、方苞、全祖望、袁枚、姚鼐、龚自珍、薛福成、刘鹗、梁启超、秋瑾,都选到了,少数作者选了又选。不以文学史上的地位为去取,有合适的作品就选,基本上不选小说、戏曲。选目也与20世纪50年代以后的文学史或作品选不同,比如杜甫,似乎是选《春望》《旅夜书怀》,而不是‘三吏’、‘三别’;白居易选《琵琶行》,而不是《杜陵叟》《卖炭翁》。”(潘旭澜:《往日的镜子》)这样看民国语文课本“以母语教育为本”端的不只是翻译腔的外国文学作品。从这个角度再看叶开的“详细分级推荐书目”和他自己所激赏的“民国”真的不是一个调调了。
话说到这样了,我不过对近年来一直或隐或显的、或强或弱的“民国崇拜”泼一点冷水。看来,民国语文课本有什么,什么是我们值得借鉴的,这个话题恐怕还要深入思考。当然我理解叶开对当下语文的愤激。早在上个世纪90年代邹静之就这样愤激过:“很多有儿女还在上学的家长跟我说过,一家中最辛苦的是孩子,早上起得最早,晚上睡得最晚。但就是这样,别的科目我不敢说,就文学而言,我相信这些苦难的孩子们并没有学到什么。我的一个考上清华大学的外甥女,就基本没有写作能力,她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在重点学校,她写作文就是为了应付考试,在她的文章中,我几乎没有看到过真正的心里话。很多人已经把文学看成是一个附属的令人厌倦的东西了。这与使人生厌的语文教育是分不开的,我坚信如果按教科书中的方法来写作或欣赏文学作品,那将离文学越来越远。”(邹静之:《女儿的作业》,《北京文学》1997年第11期)但仅有愤激是不够的。而且民国老课本真的就是疗治今天语文教育顽疾的良药吗?我也怀疑。和今天的课本一样的是,民国老课本有人道主义、有人性、有党化教育、有领袖崇拜、有常识,当然也有虚假。值得注意的是现在翻印的老课本已经“考虑到今天学生的阅读习惯,我们在保留原书风貌的同时,删去了一些不合时宜的内容”。这里的“不合时宜”不“合”的显然指今天的“宜”。
其实,除了坊间旧书新出的老课本,民国应该还有更好的老课本。比如春晖中学的。夏丏尊在春晖教国文,“正值社会弥漫复古思潮的时期。为让学生得真才实学,他自己精编教材。所选课文除部分优秀古典作品外。其余大多采用《新青年》《新潮》《创造季刊》”(张清平:《“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再比如南开中学的:“在中学及小学时代,小子我最崇敬的是孟志荪老师‘国(文)选(读)’的教学……只有国文课,从初一到高三,全是学校自编的,孟老师是主编之一。对比当时的其他国文教材及以后屡经改变的语文教材,依小子愚见,是最好的一套语文教材。从初一到高一,内容由浅入深,‘五四’以来的白话及文言并重,白话作家有鲁迅、茅盾、叶绍钧、郑振铎、冰心、许地山、夏丏尊、苏雪林等,大体上都是文学研究会的作家,而创造社诸公如郭沫若等人的作品,一篇也未入选。一方面,在编辑此书时,郭沫若的通缉令尚未取消,不能入选;另一方面,恐怕也与孟老师的文学主张有关,在讲课时,他多次谈到,他主张为人生而艺术,反对为艺术而艺术。高二课程,可说是一部中国文学史……高三是一部先秦思想史,课本是孔、孟、荀、墨经典著作的节选……当时四大领袖之一所欣赏的王阳明,一篇也未入选,曾国藩的家书大概也只选了一篇,从这里就可看出孟老师没有丝毫风派的媚骨……”(朱永福:《激情孟夫子》)
当下的中学语文老师是不是就编不出这样没有“媚骨”的课本?我看不一定。网上有深圳中学马小平老师“人文素养读本”的目录,我们不妨看看十六章的标题:“人文素养比数理能力更基础”、“人是寻求意义的生物”、“公民诞生的条件”、“用灵魂的力量抵御暴力”、“全球一体化和文化多元化”、“人权是一种绝对权利”、“在不公平中寻求公正”、“让法制和自由在中国生根”、“科学要遵循人道的规律”、“醒醒吧,睡着的心灵巨人”、“诗意地栖居大地”、“思想的诞生”、“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传统文化的更新与再生”、“这一代以及那一代的理想”、“有温度的词汇”。这样看,在编课本上似乎很难证明今天比民国逊多少“风骚”。但就是这样有思想的老师在当下中国的命运如何呢?《南方周末》的记者观察《一个中学教师的“教育家梦”》一开始这样写:
马小平是好老师吗?
深圳中学学生李舒扬记得一个细节:家长会结束以后,马老师被很多家长围住,责问他为什么不教课本上的内容,马老师显得很疲惫,甚至有些手足无措。“后来马老师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我去办公室的时候就看到他在那里泣不成声,非常难过。”
马小平是好老师吗?民国会有这样的疑问吗?我不好推测。但至少可以说,今天语文教育的伤与痛可能不只是伤在痛在课本上。文章快写完,恰好看到《现代快报》报道常熟外国语学校校长尤建中力推的“生命课堂”教改同样在家长的“围剿”下被叫停。话说到这里,我们又能仅仅指责今天家长的保守不懂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