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 浪
一
很明显,被无数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比喻成姑娘的春天,应该是不包括这个春天的。
这倒不是说这个春天,洪如涛没像其他人那样忙着预防和抗击非典。这个春天,在洪如涛看来,是一笔钱:两百四十元零五角。
这样一笔钱,到底能派上多大的用场?洪如涛首先就想到了冰棍。五角一根、一元一根、两元一根,两百四十元零五角,可以给洪鸿雁买多少冰棍啊!洪如涛的手指头,显而易见地不够用。
洪如涛记得很清楚,他上一次吃冰棍,还是上一年的六一儿童节。那天,洪如涛带洪鸿雁去儿童公园玩。看到别的父母都给孩子买了他大多叫不上名字的食品,洪如涛就来到一个冷饮摊前。洪如涛掏出一张一角纸币和一枚一角硬币,他把那张一角纸币抚平,又揣进兜,才把那枚一角硬币递给冷饮摊主,说,给我拿根冰棍。
摊主是个小儿麻痹症患者,他没接钱,愣了一下,之后就笑了,说,一毛钱的冰棍没有好几年了,我这有只有两毛、五毛和一块的,还有两块的。
洪如涛犹豫了一下,就又把那张一角纸币掏了出来,连同那个硬币递给摊主。
让洪如涛心里像被刀剜了一下的是,这根两角钱的冰棍,洪鸿雁咬一口,就叭一下扔地上了,说,不好吃不好吃,我要大脚板。
洪如涛不知道大脚板是什么,但他可以想象得出大脚板应该也是一种食品,而且两角钱一定买不下来。洪如涛就赶紧把冰棍拾起来,说,什么大脚板?我给你个大嘴巴。
见冰棍上沾的灰尘不多,洪如涛又把它递给洪鸿雁,说,吃,快吃,都要化了。
洪鸿雁把双手背到身后,并且后退了几步,说,不吃不吃就不吃,坏爸爸!
洪如涛说,你真不吃?
洪鸿雁说,不吃。
洪如涛就吃了。入口时有点甜,咽下后有点苦,应该是糖精放多了。
洪鸿雁哇地一声哭起来,冷饮摊主用鼻子哼了一声。
二
我们接着说这笔钱。
两张一百的,旧版那种,图案是四位领袖头像。四张十元的,新版,一位领袖头像。一个五角的,是硬币,刚一露脸,就害羞似的一路叮叮当当地滚到立柜底下躲了起来。
洪如涛把这两百四十元钱捏在手里,目光雪亮地使劲端详,就像他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东西,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
没有端详出个子午卯酉,洪如涛就把这两百四十元钱每张都极对称地对折,放到衣兜里。然后,洪如涛就趴在了立柜前的水泥地上,撅着屁股,用炉钩子往外钩那个五角硬币。
钩着钩着,洪如涛就又想起了去年的那根冰棍,糖精是放多了点,但还不算难吃。
钩着钩着,偏西的太阳就透过窗户,又透过一条油渍渍的牛仔裤,晒热了洪如涛的屁股。
钩着钩着,洪如涛不钩了。
洪如涛想,这两百四十元零五角钱是哪来的呢?
三
如果可能的话,洪如涛真的很想让联合国的某个说了算的官员,采纳洪鸿雁的建议,把三八妇女节改成三八父女节。
三月八日如果真是父女节的话,洪如涛觉得邢燕大概就不会一大早起床,把她所有的衣服都搬出来,一件接一件地试。
试了一件,邢燕就问洪如涛,说,好看不?
洪如涛正在切土豆丝,他把刀停下来,看了眼邢燕,说,好看。
邢燕又试了一件,又问洪如涛,说,这个怎么样?
洪如涛没抬头,边切土豆丝边说,好看,我老婆穿啥都好看。
邢燕说,到底哪个好看?
洪如涛说,哪个都好看。
一点过渡也没有,邢燕两条眉毛间的距离一下子就缩小了,声音却陡然增加了海拔。邢燕大喊,好看个屁!
洪如涛吓得一哆嗦,差点切了手。他愣怔地看着邢燕,不知该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又惹恼邢燕了。
邢燕说,洪如涛!你就不心虚吗?你就不脸红?
邢燕把手中打算接着试的衣服全都扔到地上,又使劲踩了两脚。她说,结婚七年头六年整了,洪如涛,你给我买过一件衣服吗?你给我买过一个布丝儿吗你?你还好意思觍脸说好看,我当初真是瞎了眼了,怎么嫁给你这个窝囊废!
洪如涛放下菜刀,看了眼邢燕,又赶紧低下头。
他想说,我大前天不是刚把工资给你吗?他想说,工资都给你了,我拿什么给你买衣服?他想说,邢燕你得讲道理。
但是,洪如涛说的却是,你,你别吓着孩子。声音小得就像一条模糊的影子。
邢燕说,你少往孩子身上扯!你配当父亲吗你?一个月挣那么几个踢不倒的小钱儿,你对得起孩子吗你?
洪如涛就看了眼洪鸿雁,后者冲他筋了下鼻子,还伸了下舌头。
接下来,邢燕就领着洪鸿雁摔门而去。临出门时,邢燕说,你晚上去接孩子,我晚点回来。
洪如涛说,你,你们还没吃饭呢。
邢燕不理洪如涛,使劲扯了一把洪鸿雁,梗着脖子,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洪如涛挓挲着沾满土豆淀粉的双手,紧忙追出来,说,去哪?你晚上去哪?
邢燕仍旧没有回头。她说,去死!
洪如涛长叹了口气,把剩下的半个土豆切完,把土豆丝洗了两遍,又用水泡上,打算晚上再炒。之后,他就着一根咸黄瓜,吃了个凉馒头。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洪如涛就出家门,骑上自行车,来到了桥旗路南端的鑫巴达个体木器厂。
洪如涛原来所在的那家木器厂,是集体性质的,红火着红火着,后来不知怎么就倒闭了。原单位倒闭之后,洪如涛就来到了鑫巴达。哦,不对,在来鑫巴达之前,他还买过报纸、送过盒饭、做过超市仓库搬运工。
对于在鑫巴达的工作,洪如涛是相当满意的。虽然老板李海正一不高兴就骂娘骂祖宗,而且动不动就让员工加班加点,但每月五号这天,李海正都准时给员工发工资。发工资时,有的员工就私下嘀咕,说哪天加班了、哪点加点了,李海正却没给加钱。对于这样的议论,洪如涛从不参与。在原单位工作时,洪如涛就已经习惯了加班加点不加工资。何况原单位临倒闭那两年,从来就没准时发过工资。更何况在原单位工作时,洪如涛每月挣五百八十几元钱,而在鑫巴达,他却可以挣整整六百呢。
来到车间,换工作服的时候,洪如涛跟一位叫赵二的同事要了根烟。点燃,狠吸了一口,之后他用左手揉了揉肚子,说,早上吃太多了,有点撑着了。
同事赵二说,又是排骨?
洪如涛说,不是,那玩意儿不能总吃,腻人。是饺子,三鲜馅的,昨晚上剩的。老婆孩子都不爱吃,我要不都打扫了,晚上就得坏。
另一位姓张的同事说,你就吹吧,不吹你饿。
洪如涛一拍胸口,说,吹啥呀?然后他就转移了话题,说,我姑娘就是厉害,硬把妇女节寻思成父女节了,父亲和女儿过节,让他妈劳动。
这时候,老板李海正迈着四方步、拖拉着挺腹收胸的身子走了过来。他说,对!当爹的、孩子是丫头的,今天下午我给放半天假。
洪如涛和赵二欢呼。姓张这位锯工的孩子是儿子,他也要求下午休息,李海正说,你给我滚。
中午,洪如涛回到了家。给自行车换了个气门芯,劈了两筐柈子,又把邢燕和洪鸿雁的脏衣服洗了,洪如涛又开始拖地。立柜当中的衣服,早上被邢燕弄得乱糟糟的,洪如涛也得整理一下。整理衣服时,洪如涛就看到了那本书:《人类文明的呼唤——青春期、性教育一百题》。是当初洪如涛和邢燕办理结婚登记时人家给的,不买不行。
洪如涛左手捏着书脊,就想起邢燕已经有两个月不让他睡在炕上了。洪如涛要上炕睡时,邢燕就抱着洪鸿雁到床上去睡。洪如涛担心睡床会冻着这娘俩,他就只好睡床。
洪如涛叹了口气,左手捏着书脊,右手随意翻动书页。那两百四十元零五角钱,就这样掉到了地上,一五一十地展现在洪如涛眼前。
四
洪如涛真的很希望这是他的私房钱,偷偷夹在书里后就忘了,如今又无意中将它找了出来。可惜这种希望,太渺茫了。我们可以打个比方,这会儿,太阳正晒得洪如涛满脑袋是汗,而他早上切好的土豆丝还在水盆里泡着。用泡土豆丝的水盆浇灭太阳的可能性有多微小,这笔钱是洪如涛私房钱的可能性就有多微小。从与邢燕结婚开始,每到发工资的日子,洪如涛就把工资和工资条一并交到邢燕手里。邢燕最大方的一次,是给了洪如涛十元钱,其中那张五元纸币,皱巴巴的,右上角还缺了一块儿。
洪如涛就想,这是我大前天刚发的工资吗?洪如涛立即就把这个想法否定了。邢燕不是那种大手大脚的人,六百减去二百四十点五,邢燕不可能在三天内花掉三百五十九元五角钱。更重要的是,洪如涛大前天发的工资是十二张五十元的,新崭崭的,挨号。而且,他上两个月发的工资中,虽然有一百面额的,但都是新版的啊。
洪如涛又想,那就是我以前发的工资了。洪如涛这么想的前提是,邢燕以往根本就没有工作过。考虑到洪鸿雁已经上幼儿园,并且很快就要上小学了,邢燕才到一家饭店的后灶房去洗碗,早六晚五,每月五百块钱。如今邢燕刚刚工作十几天,还没有发工资。
就这样,洪如涛确定了这两百四十元零五毛钱是自己以前挣到的工资,但他的心里并没有轻松下来。经验告诉洪如涛,邢燕绝不会把钱放到他可以找得到的地方。去年十月,洪如涛的母亲过六十岁生日,他想给老人买个生日蛋糕,但怎么商量,邢燕也不给他钱。洪如涛就对家中的角角落落进行了地毯式、外科手术式搜索,但连一分钱的影都没找着。
莫非这钱是自己长腿走来的?洪如涛炒好土豆丝、馏好馒头之后,他也没有想出这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来到幼儿园,接了洪鸿雁往家走时,洪如涛下了决心:管它这钱是怎么回事呢,我先昧下来再说。
洪如涛就问洪鸿雁,说,姑娘,想吃啥就跟爸说一声。
洪鸿雁说,真的?不骗我?
洪如涛说,不骗你,但你不能告诉你妈。
洪鸿雁说,大脚板。
洪如涛说,行,但你不能告诉你妈。
洪鸿雁说,你真啰嗦。
洪如涛和洪鸿雁就进了路旁的一家小卖店。洪如涛就知道了,大脚板是一种一元钱一根的雪糕,外面涂有一层巧克力和葵花籽。
洪如涛拉着洪鸿雁的手走出小卖店,洪鸿雁突然抬起拿着大脚板雪糕的手一指,说,爸爸,你看那人是不是我妈?
顺着洪鸿雁手指的方向,洪如涛看到邢燕和另外几位女士,说说笑笑地上了一辆面包出租车。
出租车从洪如涛身边驶过,洪鸿雁说,妈妈,是妈妈。
而洪如涛却突然发现,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男人,竟然是他的老板李海正。
五
邢燕回到家时,已是夜里十点多了,女儿洪鸿燕已经睡着了,洪如涛仍然没想出邢燕怎么会与李海正坐在同一辆车里。想不明白,洪如涛就抽了好几根烟。
邢燕一进屋就说,你要死呀?抽这么多烟干啥?
洪如涛急忙站起身,脸上挂着笑,说,两棵,老婆,我才抽了两棵。
邢燕说,我不跟你说了吗?在家不许抽烟,一棵也不行。
洪如涛说,是,是。随即他就闻到了一股酒味。他试探地问邢燕,喝,你,老婆你喝酒了?
邢燕说,喝了,咋的?
洪如涛说,不咋的,喝就喝吧。还吃点饭压压不?我在锅里给你留着呢。
邢燕说,不吃。
接下来,算是依照惯例吧,洪如涛给邢燕端来洗脚水。洪如涛说,我接孩子,走到小卖店门口,看见你和一帮人上车了。
邢燕把脚伸进水盆,又噌一下把脚抬起,说,你想烫死我呀?
洪如涛小跑着,到水缸里盛来一舀子凉水,他一边慢慢地往盆里倒一边问,怎么样?还烫不?
邢燕说,好了,好了好了!告诉你好了,你还往里倒!
洪如涛又小跑着拿来暖壶,加了热水。
洪如涛就扶着暖壶,蹲在水盆旁。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看见你上车了。
邢燕说,这不过三八节了吗?老板请我们吃饭。吃完饭他们去唱歌,我没去。
洪如涛说,我们老板也给我们放了半天假,我们老板李海正可是个讲究人,李海正还夸咱家鸿雁了呢,李海正……
邢燕洗脚的动作停下了,说,李海正是你老板?
洪如涛说,是呀是呀,你,你认识他?
邢燕说,他和我们老板是两口子。
洪如涛心中的那块石头终于落地了,笑容就在他的脸上一波波地泛滥开来。他说,别动,老婆你别动,我给你洗。
邢燕用脚撩了洪如涛一脸水,说,你看人家过的日子!
六
两百四十元钱剩下两百二十块钱时,日历就翻到四月中旬了。洪鸿雁也吃够了大脚板,改吃一种叫美国提子的淡紫色的雪糕。
这期间,洪如涛每天都是把心提在嗓子眼那度过的。洪如涛很清楚,一旦邢燕知道他把钱偷走了,肯定不会轻饶他。洪如涛就把钱放在了天棚口那儿,但怕被老鼠给咬了,他就又把钱藏在了鞋里。藏鞋里,他又怕干活时踩坏了,他就又把钱藏在单位的工具箱中。藏工具箱中,他又怕被同事给偷走。洪如涛甚至想,干脆狠狠心全花掉算了,上趟饭店,或者到歌厅一类的场合潇洒一把。但洪如涛又舍不得。两百多块呢,差不多是他半个月的工资呢。洪如涛就想用这钱给邢燕买件像样的衣服,但他又不敢。要是真买了,邢燕一问哪来的钱,那不就又露馅了吗?
洪如涛就觉得这两百多块钱,像个刺猬似的,蛮横地在扎他的手。
实在没办法,洪如涛就剩下的这两百二十元钱又放回了《人类文明的呼唤——青春期、性教育一百题》那本书中。三天之后,洪如涛屏着呼吸,又偷偷把那本书拿出来,这两百二十元钱,原封未动地夹在书里。狠了狠心,咬了咬牙,洪如涛又把钱揣到了兜里。
这之后,洪如涛就打算好了,邢燕一旦问起,他就把钱掏出来,或者干脆就装不知道。
又过了大约一周,邢燕还是没有问洪如涛钱的事。
难道邢燕真的把这钱给忘了?不可能。洪如涛知道,邢燕就是忘了她丈夫叫什么名,也不会忘了把钱放在了哪里。
莫非这钱真是自己长腿走来的?洪如涛苦笑了一下,这怎么可能呢?
可是,邢燕偏偏就是始终不问洪如涛这笔钱的下落。有的时候,洪如涛都想求邢燕了,求邢燕问他,我夹书里的钱哪去了?
这一天晚上,洪鸿雁说,妈,我爸又给我买美国提子了。
洪如涛的冷汗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让洪如涛既庆幸又遗憾的是,邢燕看也没看他一眼。洪如涛就在心里说,你问呀,你倒问呀,钱哪来的?你咋不问呢?
接下来工作的时候,洪如涛就有点走神。最简单的加工四六方,洪如涛也加工歪了好几根。洪如涛以为李海正又得骂娘骂祖宗了,但李海正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小洪,你得认真点。
洪如涛说,是,我,是。讪讪地笑。
七
剩下两百一十元时,洪如涛的体重已下降了五公斤。
这天一大早,李海正给工人开会,宣布赵二被开除,原因是赵二偷盗单位公物。所谓公物,其实不过是木材加工之后剩下的边角废料,长不过筷子、粗不过手指,赵二拿回家用来引炉子。李海正说,我早就看到过赵二偷东西,我没理他。我寻思他能见好就收,没想到他蹬鼻子上脸。
洪如涛浑身一激灵,他的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
洪如涛猛然想到,邢燕一定是早就发现她夹在书中的钱不见了,邢燕也一定早就知道这钱是让他偷走了。否则邢燕不会还是与洪鸿雁睡在炕上,让他睡床。洪如涛就又想,邢燕这是在生我气呢,邢燕这是在等我主动承认错误呢。
晚上,邢燕下班回到家,洪如涛就把这两百一十元钱拿了出来。他说,那三十,让我和孩子花了。
邢燕接过钱,说,你头两天不刚发工资吗?这钱是哪来的?什么那三十你和孩子花了?
洪如涛说,老婆,我错了,我改。
邢燕说,什么你错了?我问你,这钱到底是哪来的?
洪如涛说,我错了,老婆,我知道我错了,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吧。
邢燕向前迈了几步,鼻子几乎贴到了洪如涛的脸上。邢燕说,你到底哪错了?你给我钱,你有什么错?这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洪如涛看了下邢燕的眼睛,也顾不得洪鸿雁正在看动画片,他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老婆我对不起你,我不该偷你的钱。洪如涛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邢燕把洪如涛扶起,说,如涛,你真把我整蒙了,钱都在我兜里,一分也没少啊。
洪如涛用左衣袖在脸上连泪水带鼻涕地抹了一把,说,你把钱夹书里了,让我偷来了。那三十,我给孩子买冰棍了,美国提子,再就是我买烟了。
邢燕皱着眉头,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揉着自己的右太阳穴,说,把钱夹书里了?我也没往什么书里夹钱啊。
洪如涛就从立柜里拿出了那本《人类文明的呼唤——青春期、性教育一百题》。洪如涛说,就夹这书里了,一共两百四十块。
邢燕说,不对呀,我没往这书里夹过钱呀。
洪如涛说,那你是忘了,你想想,你好好想想,想起来了吧?对吧?
邢燕把钱翻过来掉过去看了两遍,说,没想起来。
洪如涛说,你怎么能没想起来呢?两张一百的,四张十块的,对了,还有个五毛钢镚,掉立柜底下了。
邢燕说,行了行了,就算我想起来了。这年头,谁还怕钱多咬手啊?
洪如涛说,想起来了就是想起来了,怎么能说就算呢?
邢燕说,真的,如涛,我真想不起这钱是我的,我从来就不往书里夹钱,我就怕你给偷去花了。
洪如涛的眼睛就瞪得溜溜圆了,他说,这怎么可能呢?
邢燕说,我要是骗你,我都不是人。
洪如涛说,这就怪了,钱长腿自己走来的?
邢燕笑了,说,那就让它多长几条腿,使劲往咱家走吧。
这天晚上,洪如涛一家三口,就都睡在了炕上。
八
可是,凌晨三点的时候,洪如涛睡得正沉,被邢燕推醒了。
洪如涛强挑眼皮,说,我该起来做饭了吧?
邢燕说,我想了一宿,不是那么回事,那钱准是你的私房钱,你说你还有多少私房钱?
洪如涛的困劲一下子就没了,他坐了起来,说,老婆,你就别冤枉我了,我怎么能有私房钱?
邢燕说,我想一宿了,我根本就没往书里夹过钱。你还敢说不是你的私房钱?你骗鬼去吧你!
洪如涛就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涌进头部了,他说,工资给你,工资条也给你,我上哪有私房钱?
邢燕的声音在增高,她说,你不要跟我狡辩!你今天把钱拿出来,咱啥事没有。不拿出来,咱就离婚!
洪如涛说,离什么婚呀?我现在工资比以前多了,你也挣钱了,多好的日子啊!
邢燕说,你这么说是嫌我以前不挣钱了呗?
洪如涛说,我什么时候嫌你不挣钱了?
邢燕说,你说的话就是这个意思。
洪如涛说,反正我没有私房钱。
邢燕说,那咱就离婚。
洪如涛说,邢燕!你得讲道理!洪如涛边说边下意识地挥了下右手,正好扫在邢燕的脸上。
邢燕嚎地一声哭了,边哭边向洪如涛扑来,劈头盖脸地抓挠洪如涛,一边抓挠一边骂,你他妈的打我,你他妈的藏着私房钱不交出来还敢打我!
洪如涛的躲闪与抵抗,更加激起了邢燕的愤怒。邢燕说,不过了,这日子不能过了,我他妈的跟你离婚!
洪鸿雁吓醒了,哇哇大哭起来。
九
五月六日,立夏,晴转多云,最高气温二十三度,最低气温十五度,西南风三到四级,城镇中火险。
这一天,洪如涛和邢燕离婚了。洪鸿雁判给了邢燕。
走出初级人民法院,邢燕梗着脖子、头也不回地走在前边,洪如涛低着头走在后边,眼睛不太近视的人,都会发现他的脸上有几道浅褐色的伤痕。
走出法院不多远,路旁有个冷饮摊。摊主是个小儿麻痹症患者,正是去年六一那天,洪如涛和洪鸿雁在儿童公园中见过的那个人。
洪如涛就跑步追赶走在前面的邢燕,边跑边喊,咱家立柜底下还有五毛钱呢,你再添五毛,给鸿雁买根美国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