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六的守望

2012-08-01 08:18杨岁平
北方作家 2012年2期
关键词:鞋印脸盆儿媳妇

杨岁平

高六斜披着汗衫半夜出来小解,听见儿媳妇屋里有动静。他想:狗日的,是谁呢?我儿不是到深圳打工去了吗?他愣在院落,竖起耳朵听,却听不见什么。山沟沟那边阿四家的狼狗使劲地叫,引得阳坡阴坡的大小狗们都瞎折腾地狂叫起来。叫声愈响,黄土高坡却愈显得静谧,这也让高六心窝紧了又紧。他拉了一把斜披的衣服,斜瞅一眼弯弯月牙,顺手将个破脸盆放在儿媳妇房的屋檐下,吱呀一声关了门。他心里明朗得很:那是他结婚时老伴的嫁妆啊,盆底是一个巾帼女英雄开个拖拉机搞生产呢,毛老人家年代谁都见过这样的脸盆。如今破到给鸡们喂食都有点太破太烂。

躺在土炕上,热腾腾的,直烙得高六老皮有点痛。他一夜难眠:天都十一月了,儿子咋还不回来。儿媳妇屋里有动静,是什么声呢……儿子六月回来过一次,也是月牙弯弯,他曾听到儿媳妇屋里有响声。那晚他也是一夜没合眼。天亮了,原来是儿子回来了。这贼杀的,回来不先看看老爹,就钻到老婆被窝里了。只有我的儿子才是这样,我当年不是也猴急猴急嘛……想来这儿,他忍不住地嘿嘿笑。

他又想:“儿子在外边过得还好吧,也不来个电话或者写封信报个平安?乡里人不图啥就只图个平安图个吃饱肚子……他贼杀的没外面也胡搞女人吧?前湾的狗娃子是三脚也踢不出一个响屁的老实娃,没想到城里几天就学坏了,丢下自己媳妇不疼,让挺着个大肚子,多显眼,他却跟一个城里的坏女人乱来。哎,这世道。要是老伴还在的话,她一定说:世道像乌鸦般黑,老鼠都爱上猫了。”

“磁拉拉——”一声,院落里传来破脸盆被打翻的响声。这一下搅乱了夜的宁静,院落被慌乱的脚步声蹂躏。

“谁?”他很麻利地披了衣服,顺手拿根棍子冲到院子里喊道,“哪儿的野狗到这儿撒野。”

他眼睛不大好,只感觉到有人从墙上飞了过去。那该死的老黄狗这会儿偏没有叫一声,还在做自己的黄粱美梦呢。

“爹——”一个女人细长的叫声,“是我。”她边走边系裤带,两手搭在腰那儿。

“是你?”他看见儿媳妇从旱厕出来,还在系裤带,原想问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说了一句?“刚才听脸盆在响,我还以为是贼来了呢。”

黑暗中儿媳妇含混地说:“没——没贼,是我不小心碰到那破脸盆。脸盆白天不是都在墙根那边,晚上咋就到屋檐下面了,差点把我拌倒。”

高六回到屋里。儿媳妇也回屋里睡了。

高六怎么也睡不着,翻来翻去,眼前老浮现儿媳妇从旱厕出来系裤带的情形,也想起仿佛看见有人从墙头翻过去了。哎,这年月,年轻力壮的都到外面打工去了,家里就剩下老人、妇女和孩子了。老人嘛,就像老树皮,什么风雨也都经过了;你说让那年轻女人咋熬呢。想到这儿,他越觉得今晚不寻常,越不寻常越要想,越想越就睡不着觉。高六透过纸糊的窗眼望那月牙儿。皓月高悬,朦胧的余辉撒向宁静的夜。

晨曦刚露,高六就起来,在屋前屋后转悠。他在院墙周围转了又转瞧了又瞧,发现几处大尺码的胶鞋印。高六心里很是难受。他仔细端详着那可憎的鞋印,用脚狠狠地踩了鞋印几下,思索着也很痛苦地在那脚印处呸地一声,痰沫儿就像射出的子弹不偏不倚落在鞋印的正中央。他仔细地丈量尺码恨不得记在心最深处。

这时过来一个叫骚娃的男人,油头粉面,黑皮鞋贼亮贼亮,一身笔挺的蓝色西服,白衬衣上还系个像驴围脖的花领带,望去实在是扎眼。

高六看见花领带时便想到了家里的驴围脖。驴是养家糊口耕地种田的帮手,也是高六家最值钱高六最疼爱的动物。他常给那头油光油光的黑驴又是刷又是洗,还交谈:小孙子才三岁,常常在旁边玩泥巴,听爷爷给驴说话,就问:爷爷,驴能听懂你说的话吗?高六就说:能的,咋就不能呢,你看他在摇耳朵。小孙子毛毛这时候会说:爷爷,我想摸驴耳朵,我也想给驴说话。高六自然会将小孙子毛毛抱起来,递到驴头那儿让孙子摸驴,对着驴耳朵说话。毛毛对着驴耳朵说:爷爷偏心。他爱你,他不爱我。这时候驴总会吹鼻子。高六说,你看,驴都听懂了。小毛毛笑了。

骚娃嘴里衔着带把的香烟:“高爸,你做啥呢?”

“没做啥。睡不着,早早起来溜达哩。”高六心里想,这骚娃不是到北京打工嘛,啥时候回来的?我咋不知道呢,是不是他……

他就说:“骚娃,来过来,把你的好烟给老爸让一支。”骚娃走近高爸,从屁股兜里掏出被屁股和牛仔裤挤扁的烟盒,右手三指一夹,夹出一支烟,递给高六。高六想用火柴点上,骚娃却用火机给点着了。骚娃问:“单传还没回来?”高六口是心非,眼睛死死盯着骚娃的鞋和留下的鞋印:“回来了。”骚娃说完就走了。高六反复在心里比较骚娃的鞋印与昨晚的鞋印的相同处与不同处,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站看蹲看,看了整整一个上午,到骚娃又走回过时,他还在那儿看,就像老公安在案发第一现场寻找线索,绝不放过丁点儿蛛丝马迹。

“高爸,你这人真怪,还咋在这儿呢?”

“我在这儿晒晒太阳。今儿天还挺暖和的。”说着就嘿嘿地笑。

“那你晒啊。”骚娃就走了,那与农村极不和谐的头发在风中一飘一飘的,活像头顶扣了个黄乌龟壳。

风里传来一句“这个怪老汉。”

吃过儿媳妇做的饭,高六在垃圾堆找来许多玻璃瓶,在院墙四周忙活了整整一下午。

儿媳妇问:“爹——你做啥呢?”

“我怕人来我们家偷东西。这下他就不敢来了。”

“哦……”儿媳妇没再说什么。“爹,那我先喂猪去了……”说着,忙着走了。

高六看着儿媳妇进院门的背影。

队长在喇叭里喊:“各家老老小小到村头老榆树下开会。九点钟。九点钟,不见不散。”队长将九点钟强调了两次,还说不见不散,弄得像是少男少女约会。高六正听着喇叭时往家担水,就赶忙将水倒入缸里,急实实去开会了。儿媳妇早就去了。去的还有小孙子毛毛。是高六给起的名字,叫毛毛一来好听,二来也心疼点,三来,也圆了高六一个不解的心结啊!高六家三代单传,毛毛就是地上的一棵草,有草就有希望。

高六路上碰上刘神仙。这人会掐能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婚丧嫁娶,修房砌灶,出行禳病,邻里总要来问问刘神仙,不叫刘神仙,也就成了刘神仙,本名倒叫人们给忘了。“球喇叭又喊着做啥呢?没球事就折腾人。”刘神仙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和高六说话,脸却望着高六紧绷着的脸。

“有球事呢。有事的话,一准也没有好事。”高六表情冷漠,淡淡地说,似乎这一切与他没有关系。

刘神仙还是接着说:“是啊,有球事呢。他妈的屁事。这年月队长比毛主席都牛呢。屁大的事还喇叭喊呢,毛老人家革命那会儿还不是用个嘴巴子。”

老榆树下早站满了人,女人一堆,老男人一堆,娃娃们一堆。老人们白发银丝,牙齿掉了,用露风的嘴说话,惹得年轻媳妇们笑。有的老太太在捻线,捻线锤轻盈而均匀地转圈;年轻媳妇们多数在做针线活,纳鞋底的,做鞋垫的,织毛衣的,为自己为男人也为孩子。孩子们则追逐逗乐。已是全队所有的人了。

队长这时来到人群,先顿了顿嗓子,用手示意大伙都不要再吵,就说开了:”老人们,咱村的女人们。”他突然冲孩子们一句:“娃娃们一边玩去。”女人们便都各打发自己孩子,叫一边玩去。队长接着说:“阴坡高家老爷子不行了,九十岁了,正在咽气呢。大家伙商量商量,看怎么办。现在这队里老的老少的少,女人们也帮不上忙,就是挖个坟坑也没有小伙子,看谁愿意去挖坟?”队长将目光扫向那一群五六十的老人。人群里渐渐有人举手了。“算我一个吧。老爷子是个好人啊。我就是……用手……刨——也要刨出个坑来。”说话的是高六的远房兄弟高二炮,这人脾气很暴躁爱上火,和别人说不上几句就脸红脖子粗了,所以绰号“高二炮”就成了名字了。队长的目光在人群里又扫,又陆续有几个老人愿意去挖坟。其他人都七嘴八舌:“这事嘛,都得出点力。应该的!”队长说:“那好,现在先各做各的事去,有事就听喇叭。”众人做鸟兽散。孩子们也都在大人们厉声喝斥声中回家,不听话的孩子先尝了妈妈一记耳光,然后就在哇哇地哭声里回家了。

黄昏时分,喇叭又响了:“现在请各家男人们都到高老爷子家来,不见不散。”不一会儿,高老爷子家就挤满了人,大门口,院子里,屋里不时传来女人们尖锐而刺耳的哭声。四五个老人在院子里搭篷布,高六也在其中。他站在高凳上,不小心掉了下来,幸好刘神仙在下面扶住了他。来了几个帮厨的,也忙活起来。哀乐一次又一次响起,哀乐中夹杂着女人和孩子的哭声。

高六说:“高家老大老二老三都回来不?”

“回来啊。老爷下场了,他们不回来成什么体统?老大老二都已发回了电报。老三在黑龙江,不知道能不能赶上。”刘神仙对高家挺熟悉,这样给高六说。

这时队长突然急匆匆地跑进来,眼睛在院落里找人,接着径直快步走到高六身边,耳语了几句什么,就只见高六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

这时黄昏向前又走了一步,天渐黑了。高六看见骚娃在他家门口一闪,不见了。

第二天,一支由老年人组成的出丧队伍出发了。棺材走在最前面,接着是各种纸活,后面是哭成泪人的亲人们,再后面就是村里的大人和孩子们。队伍不快也不慢,老人们就是怂也要在这阵子拿出几两劲来。有抬的,有准备换的,两班人马换抬棺材,不快不慢地走着。冬的寒意给人们带来些许凄苦。这时候,有一个神经不是很正常的邻村中年人在山梁上胡唱秦腔,那腔调就是《劈山救母》中刘炎昌的腔,唱词是:刘彦昌哭得两泪汪汪,怀抱着娇儿小沉香……

高老爷子出殡后那天晚上,弯弯月牙特别亮。

高六的眼睛亮了一夜。

高六目不识丁,他没上过一天学。但让人惊叹与佩服的是,他竟然会写七个字,也会认。那七个字,就是高理明他的姓名和男人女人两个词。他本不认得也不会写男人和女人两个词。但有人给他说,这很简单,男人的男字就是田里头出力流汗的人,上面是田,下面是力;女人的女字就是一个口四周都长了许多毛。那人还在地上划个扁平的口字,四周给长了些毛。

高六看后笑了:那不成嘴了嘛。明明是男人。男人的胡须。不过听起来挺怪的,但好像也有些道理。

那人说:那当然,中国汉字学问可大了,每个字都有它的渊源。

就这样高六这时识字量一下由高理明这三个字上升到了六个字:高、理、明、男、人、女。厉害,他学会这几个字,也挺高兴的。他想说不准那天也会派上用场的,比如假如他哪天到大城市,准能认出哪是男厕所哪是女厕所。那时就不会丢咱农村人的脸了。

当时,正好村上扫盲。干部问他识字不?

他说:识几个算不?

干部说:你说说你识哪几个字?

他说:我认得高——理——明——男——人……

干部打断他的话:你认得女人的女吗?

他说:认得认得。我还会写呢,不就是长了毛的一张嘴嘛。

干部说:那不成男人的胡须啦。

他赶忙解释,在地上比划起来。

打这以后,他有了一个新的名字:高六。别人喊他高六,他也答应,别人喊他高老汉,他也应承。他想:反正我就是高理明,高理明就是我,高六也是我,高六字也是我,叫我高六字也好,我起码还认得六个字呢。

话说高六吃过午饭就在山弯里瞎转悠,哼着山村人常在山沟里吼的秦腔老调:刘炎昌哭得两泪汪汪,怀抱上娇儿小沉香……山大沟深,是唱秦腔最好的去处。没有人说他很吵,也没有人说他很疯。这是穷山沟人的野外娱乐,不纳税也无污染。他有空常到这儿来喊,尤其是想起青梅竹马的童养媳的时候。十来岁时,他和童养媳到泉里抬水,就在这崖畔上喊“啊”呼“哇”。他粗犷地喊:我来了,回声还没有散尽,她就喊:我也来了……然后他们就在崖畔上格格地笑。她走了,早就阴阳两隔了,他想她时就来这儿喊“啊“,伤感时就吼秦腔,这是他一个人的秘密。

啊——

山谷呼应:啊——

“高爸,你做啥呢你,一个人?”冷不丁有人问,倒吓了他。“您在家不好好缓着,咋到这儿喊‘啊’呢?”

“没啥,肚子胀,出来消化消化。新娃,你啥时回来的,国家咋没回来?”

“高爸,国家捎信了,还有一包衣服,就在我家。走,到我家取走。”

“我娃都好吗?”

“好着哩。一天要挣一百块呢。”

到新娃家,新娃将一封信交给高六,说:“信是给他媳妇的,你可不能偷看。那包衣服有你的,也有你孙子的,还有他媳妇的。”

“噢,信我不看。我不识字,我是睁眼瞎,你知道的。”他将衣服往怀里一抱,就三步并作两步,准备往家赶。新娃补充说:嗷,我差点儿忘了,听国家说,他想叫他媳妇也去深圳,叫您把孙子管上。

高六就往家赶。他边走边想:你都出去三年了,也不回家,现在还要叫萍花也去,叫我管孙子。我咋管?我都这般年龄了。

“萍花,萍花——”

“咋了,爹?”儿媳掀起有红双喜字的白门帘出来。

“国家捎信了,信是给你的……”她拿上信就急急跑进屋了,把本想说衣服的事的高六撂在院落里。

话说两头,萍花在字里搜寻温情的话语,就像仲夏找能煮吃的玉米棒:花,我来了三年了,家里爹还好吧。毛毛会跑了吧。那只小狗也好吧。我想你,花。现在城里比咱农村好挣钱,我打算叫你过来。你来吗?来的话,就和新娃一起来。娃娃先让爹管吧。我们在城里攒了钱,让娃也在城里上学,从幼儿园一直上到大学。大学毕业了就留城里。信封里有五百元钱,你拿二百,给我爹三百。我在这儿盼你。

看得萍花心里扑腾扑腾的,脸颊泛红,心里倒是甜极了,暖融融的。萍花抽出四百元,到院子里喊:爹,你出来。

高六出来了,还拎着那包衣服。

“爹,这是他捎的五百元,你拿四百,我留了一百。”

“我不花钱,你拿四百,我拿一百就行了。”

“国家叫我也去那儿,我想去,钱你多拿点。”

“这儿还有他捎的衣服。”

萍花接过了包裹。

“毛毛呢?咋不见人?”

“沟里玩泥巴呢。”一想到以后就剩爷孙俩,高六心里泛起莫名的惆怅与伤感。

高家庄共三十户人家,百来口人,常年上百人在外打工,村里就剩老弱病残了。过年时会多点,但也不全,也就百三十人吧。征人不还,在外打地铺,住地下室,从嘴里省钱;家里人数星星盼月亮煎熬日子,白发人想儿子,妻想夫来儿想爹。山窝窝里的日子就是这样过来的。煎熬不了的,征人在外有外遇,家里媳妇跟人跑。这已经不是新闻了。高六对儿媳留在村里也不放心。儿媳在村里晃来晃去,让他很揪心。去就去吧,去了安心,别叫花了八万元娶到这山窝窝里的媳妇鸡飞蛋打,何况那晚破脸盆的记忆还在他心头萦绕。没根据的事也不要瞎猜;就算有根据,也不能胡说。能忍就忍吧,总不能叫儿子成了光棍单耍啊。农村人,尤其像他这山窝窝里的人,也就这命了。但儿子国家却说,命可以改变,和老爹嚷了一架后,就去深圳改变命运去了。

不几日,萍花跟新娃走了。说是很远,先坐汽车,再坐火车,最后再坐汽车。高六没出过远门,光听着就很远仿佛去了联合国一样。

萍花走时,高六和小孙子就站在他家麦场上,一直看两个人在对面山路上变成两个小黑点,最后绕到山梁那边再也看不见了。他们还望着。

毛毛仰头问:“爷爷,我妈妈爸爸啥时回来?”

“过年就回来。会给你买新衣服,还有好多好多糖,好多好多你没有见过的糖。”

“真的吗?好多好多的糖?”毛毛用双臂比划着好多好多的糖。“那太好了。”毛毛格格地笑,笑声在山弯里很清脆很响亮。

高六手拉着毛毛,吼了两句秦腔:刘炎昌哭得两泪汪汪,怀抱上娇儿小毛毛……

爷爷,你咋唱我哩?

爷爷,你咋哭了?

我没哭,是风吹的。进了沙子。来,毛毛,帮爷爷吹吹眼睛,一吹就好。

毛毛将小嘴撮成突起的一撮儿,扑扑地吹。

毛毛:没沙子啊。爷爷,你明明是哭了。

爷爷没哭,爷爷没哭。啊哈哈,你看,爷爷没哭。爷爷和你在一起,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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