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本刊特约记者 王莹莹
不管你愿不愿意相信,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一些人想不成功都难。袁岳便是这样的人。
他的记忆力惊人。半年前我曾对他进行过不到十分钟的电话采访,本以为早已湮灭在浩如烟海的日常事务中,没想到初一见面,他却张口喊出我的名字来,倒先把我吓了一跳。
他一个人走路很危险,因为边走边发短信,或在纸片上写写画画。于是我终于明白从2006年至今,他的博客“圆圆的月亮在地上”那总共2261篇的“每日感慨”“心情小诗”“每周推荐小菜”从何而来。但是当他坐下来,正式进入谈话角色,他懂得把手机设成振动。这个不经意的细节令我稍感意外,并且心生温暖。
他当然是讲究的,比如他大大方方告诉你,他有五六个衣柜,浅色领带与细纹衬衣比较搭配;他也会告诉你,曾经一口便吃掉一条“肚子向上但嘴巴还在动”的将死之鱼。但是,他也有不讲究的时候,比如此时此刻,周五国贸星巴克的咖啡馆里,人声鼎沸,座位抢手到他不得不挨着垃圾筒坐,但他丝毫不受影响,自在地缩在狭小可笑的木头椅子里,笑容可掬。
这天恰好是六一。在这个小孩冷漠、大人装“萌”的节日里,采访袁岳无疑是一桩巧合。从清晨一睁眼开始,他的手机便充斥着祝贺儿童节的短信。而在一墙之隔的中国大饭店,正天真烂漫地上演着一场“巨人儿童节”。差不多所有的商界“巨人”全来了,柳传志、俞渝、牛根生、李开复、施正荣……这些“巨人”们不谈并购、不谈投资、不谈策略、不谈财富,反倒大秀打弹弓、踢毽子、叠纸飞机、抽陀螺等低幼游戏,比拼童年糗事。从什么时候开始,中国已经成为全民“萌”工厂了?
袁岳溜出来接受采访。他没有庆贺节日,更不打算在“每日一博”里发表有关儿童节的话题,因为在他看来,唯有失去童心之人才需要欢庆节日,你见过孩子欢庆自己还是孩子的吗?
按照生理年龄,他已经年过四十。至于心理年龄,他脱口而出:“五六岁吧!”但正是这个“五六岁的孩子”拥有一大堆数不清的头衔:零点研究咨询集团董事长,第一财经频道《头脑风暴》主持人,中国信息调查协会副会长,世界专业研究人士协会中国区代表,清华大学、南开大学、中国传媒大学等高校兼职教授……通常我们讲头衔越多,代表这人越无能,但这句话放在袁岳身上,显然错了。
他所率领的零点调查,1992年起步,在一个“既不怎么赚钱也不怎么赚名”的行业中默默耕耘,如今已经成长为中国最有影响力的中小企业之一。
他主持的第一财经频道的《头脑风暴》,2005年就被评为中国最有看点的商业脱口秀。
他无建设不批评,眼观六路,口说八方,入选“中国公共知识分子50人”。
他关注青年学子,著书论事办演讲,每年校园演讲50场以上,并且身体力行地倡导校园“黑苹果”青年公益活动。
……
朱德庸、林清玄、郑渊洁、高晓松、伊能静……越来越多的名人告诉我,他们的内心其实装着一个孩子。这一次,是袁岳。
一个孩子眼中的社会是什么样的?
在袁岳看来,社会如同一个江湖,说大就大,说小亦小,既“纷争不断”又“精彩纷呈”。
江湖有道,而袁岳的“道”便是简单、直接、透明。1992年创办零点调查时,袁岳定义“零点”:既非正,也非负,而是客观中立,不偏不倚。他还立下“袁氏家规”:“苟且的事情不做,杂七杂八的事情不做,小姐不找,回扣不给,用人不用亲戚。”
在民意被某些人强奸的今天,在数据被商业机器反复榨用的时代,这一番坚持是否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然而事实证明,大道至简。正如袁岳分析:“粗粗看来,90%的生意需要很灵活、很有弹性、改变原则才能做,而剩下的10%用单纯的方法就能做成。世界上99%的人都会去争这90%的生意,只有1%的人才愿干那10%的生意,后者是多么广阔的空间。”
幼稚,有时候更是老谋深算。20年间,“零点”从国内首家独立民意调查的研究机构起步,渐渐形成覆盖消费者研究、产品与营销研究、品牌研究、评估性研究的现代化产业咨询模式,并且完成京沪乞丐调查、艾滋病患者调查、性工作者调查等“亚文化研究”。“零点”的数据越来越成为商业社会重要的决策参考之一,更是民间一个不可忽视的声音。
商业、品牌、营销、城市、民生、教育、艺术……作为民间智库首脑中的首脑,通过对一组组数据的缜密分析与逻辑推算,袁岳得以窥见社会各个角落、各个剖面最真实的图景。而他的态度永远只是“零点”:“不正不负,不悲观不乐观,而这便是专业的价值。”
2005年,袁岳被某周刊评为“中国公共知识分子50人”之一。“他是一个盗火者,是将科学的专业技术手段运用到中国民意调查中先行者的代表。他让分散的民间意见变成了听得见的公共声音……”
身为公共知识分子代表,他积极高调地发出声音,但是绝少批评,更习惯提供建设性意见。比如在《大学生职业准备8指标》中,他建议:至少实习3次或者兼职3次,4年中至少认识150个可以联系的陌生人,读240本课外书,每周尝试写1篇博客……而在《呼唤民生政府》中,他建议政府运作机制的变革可以包括:将层层占用改为申请主体专用制;将系统自批自评改为第三者评价批评的分离制……
我主观上想了解、学习,所以是一个seeker,而他们却老等客观条件给他更多东西,所以是waiter。还有些人比seeker更强壮,叫hunter,而另一些人却不知不觉变成被猎的人。
袁岳爱批评也能批评。但是他更明白,对于一个普通公民来说,批评政府是天经地义的权利;对于一个普通朋友来说,说出不满也顺理成章;对于一个员工来说,发发牢骚也正常;但对于做一个有更高追求、积极推动改变、成为人群中的积极因素者来说,琢磨自己的建设性则更重要。
袁岳是一个工作狂。
不仅自己是,而且不反对女性也成为工作狂。在《致女工作狂的一封信》中,他直言:“我非常珍惜我周围的每一名女工作狂同志,视她们为我们这样的男工作狂难得的职业同道人。我相信,世界将因为我们这样的工作狂的存在而变得更迷人、更进步与更专业精致。”
他每三天精读一本书,每天更新博客,每日一首小诗,每周一个菜谱,每年高校演讲50场以上,每年出版图书8本以上,每月可发短信上万条。因为常发短信极大地锻炼了打字速度,以至于在“零点”的某次短信速度比赛中,袁岳获得了亚军。
1个人当20个人用,8小时变成48小时,这并非神话,只要你能和时间交朋友,调度得当,运筹帷幄。看看袁岳的时间分配:“30%公司高端客户沟通,25%公司内部管理事务及同事沟通,15%参加相关专题论坛或专业会议,10%节目主持、采访、媒体专栏写作,10%国际访问与国际业务处理,5%行业事务、社会工作,5%书籍写作、高校任教、博客写作。”
有时候他也会很奢侈,比如会花五六个小时用文火炖一只甲鱼,直到把它慢慢炖得透明;也会亲手择一篮子新鲜的毛豆,感受来自泥土的清香。他不认为这是一种浪费,或许更是一种修行。所以他懂吃、会吃、研究吃,并且坚信“不知吃,焉知生”“烹小鲜如同治大国”,在烹小鲜的过程中,慢慢领悟一个国家寸土间的哲学与精神。
最近这些年,袁岳越来越爱行走在路上。他的理想是周游世界两遍,目前已经走完104个国家。在《读路者:岳遍天下》中,他写道:“旅行是心理、地理、道理三理的集合,而三理合一的学习模式使我们有别于单纯的读书者与单纯的旅游者,而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读路者——在路上见识与学习到真理的人。”
许多人问他累不累,但这就如同一个笑话,你见过一个孩子喊累吗?如果玩是一种工作,那么所有的孩子都是工作狂。
2007年,袁岳荣获“时尚先生”称号;2009年,他又获得摩登绅士网之“双面绅士”称号。但无论何时何地,他并不避讳谈及故乡。那是苏北的一个村庄,家里有12个孩子,他很小就开始烧菜、做饭、扫地、洗碗、养鸡、养猪、养鸭、帮父母带孩子。农村的孩子信息闭塞,因此他到上大学时还不知道什么是足球。
但就是这么一个落后农村走出来的小子,没有成为“凤凰男”,却在商海里、镜头下、舞台上、文字里、高校中……自如穿梭,游刃有余,野蛮生长。而这一切在他看来,仅仅因为自己还是一个孩子,不装、自在、好奇、探索。
一个孩子就是一台永动机,一个孩子永远令人稀奇。耶稣说:“你们若不回转,变成小孩子的样子,断不得进天国。”
《读者·原创版》:今天恰好是六一儿童节,先祝你儿童节快乐!
袁岳:不必,我天天都过儿童节,到了儿童节才过节的,都是失去童心的人,包括儿童本身。
《读者·原创版》:中国大饭店正在举办“巨人儿童节”呢,这显然证明了“童心”在当下社会的稀缺,感觉站在金字塔尖上的人都会提到童心。
袁岳:童心是什么?第一个特点是好奇,爱琢磨;第二个特点是乱动,爱折腾。比如放着一只螃蟹,爸爸说:“不能随便抓,会咬人。”但小孩子不会因为你说不能抓就不抓,总想去逗逗它,验证它是否真的咬人。儿童有一个对世界重新构造的方式,他的价值是不信邪,是好奇,追求和探索自己的结论。所以大人是残缺的,小孩是健全的。
《读者·原创版》:说到童心,我很感慨于周国平写的《致我们这个时代》。他说:“这是一个有趣的时代,我们的孩子一脸沧桑,我们的老人天真烂漫。”别说成人,在今天就连孩子保持童心都很难。你是怎么保持童心的?
袁岳:重要的是我的童心没有被父母破坏掉。小时候,我父母同样也想要我去做这做那,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就是规避和斗智斗勇。但你看大部分孩子都被父母收拾得很老实了,所以一脸沧桑。当然现在的孩子更难保持童心,以前的孩子多,父母管不了那么多,现在集中一个,跟打篮球一样,人盯人,容易盯死人。
《读者·原创版》:虽然“零点”已经颇具影响力,可今天我作了一个调查,10名IT工程师中9位并不知道“零点”。当年与你一起创业的张朝阳、王石早已连年荣登富豪榜,你为什么还在这个既赚不到什么钱也赚不到什么名的行业里坚持?
袁岳:周国平是做哲学研究的,钱比我挣得更少,可他还在继续做。每个人都有自己愿意做的事情,我不愿意做肮脏的生意,不愿意求那么多当官的,不愿意盖那么多章,不愿意送钱搞腐败,连律师都不愿意做。所以,人重要的是无论做什么,(都要看)这其中有没有自己的乐子,至于其他人怎么说,那不是我的事儿。我看很多有钱人做菜还不如我做得好呢,连美食都不懂,这活着有啥意思?但如果他把挣钱看成乐子,也很好。
《读者·原创版》:你显然找到了自己的乐子,所以承认自己是一个快乐的工作狂,甚至你还写文章给女工作狂。你很欣赏工作狂吗?
袁岳:工作狂起码是有目标的,可现在很多人什么也没有,活着跟死了没什么两样,只是僵尸一具。如果你是一个工作狂,可能会说,今天碰到一个客户可有意思了……会感觉你是有热度的。但反之你问一个非工作狂,他多半会说,混呗,混一天是一天呗。作为领导、管理者、业务骨干,我喜欢工作狂;但如果我是公司的nobody(无名小卒),工作狂跟我没啥关系。工作狂跟工作狂在一起,僵尸跟僵尸在一起。不过这也不奇怪,100个人里面只有5个工作狂,后面的僵尸跟着走。不管你喜不喜欢,工作狂决定着方向,他有绝对的影响力。
《读者·原创版》: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想成为一个工作狂,为喜欢的工作着魔。但多数人没有成为工作狂,是因为没有找到喜欢的事情。
袁岳:这就好像不可能每个人都有爱情,只是年纪大了,通常也会找个人过一生。没有人想敷衍,只是没有办法改变罢了。所以工作狂是幸运的人,世界上只有5%的人能当工作狂。
《读者·原创版》:你是“时尚先生”“摩登绅士”,但20年前刚从农村出来的时候,却连足球是什么都不知道。
袁岳:我今天所做的一切,包括耐受能力、动手能力,都得益于农村的成长环境。因为生长在农村,所以我不知道足球,但没关系,当我走出农村后很快就知道了。很多孩子天生生活在足球、洋酒的环境中,在这样的环境中谁都会知道这些。这就是客观条件的内化,我没有这个条件,就成了主观条件的外化。我主观上想了解、学习,所以是一个seeker,而他们却老等客观条件给他更多东西,所以是waiter。耶稣就说:“寻找,就能寻见!”但等在那里守株待兔,兔子看到人还会撞树吗?所以很多起点高的人后来就差了,因为他是一个waiter。还有些人比seeker更强壮,叫hunter,而另一些人却不知不觉变成被猎的人。区别就在于,一个是选择,一个是被选择。
《读者·原创版》:我觉得现在中国不缺少富豪,不缺少硬汉,不缺少“愤青”,更不缺“超男”,但是唯独缺少绅士,尤其还是摩登绅士。
袁岳:这是个很装的词。其实真正的绅士就是能够清楚制定自己的规矩,并且按规矩办事。但很多人穿得人模人样却没有规矩,说话也不算数,这就是无赖。我们过去说士大夫气节、士可杀不可辱,这是规矩。我们不会说你是领导我就去拍你的马屁,不因为你是国王就讲虚假的话。欧洲的绅士更加形式化,耶稣的12个门徒争论谁是老大,听到争论后,耶稣端了洗脚水给大徒弟彼得洗脚,他说:“在上的首先要在下,在下的首先要在上。”这实际是一个政治规则,可以归到gentleman(绅士精神)里。不久前有一条微博,骆家辉大使跟一个小女孩说话时跪下一条腿,这就很绅士。如果我们可以清晰地制定规则,并且身体力行,这就是真绅士。但反之如果你只是装样子、作秀,那就是装了。
《读者·原创版》:企业家、主持人、专栏作家、讲师……在你的诸多角色中,最引人注意的是“青年导师”。关于青年这个群体,最令你揪心的是哪些方面?
袁岳:揪心是因为不懂。揪心的有两种人,一种是父母,他们希望孩子成龙,但孩子其实是条虫,于是他们非要让孩子成龙,这就很揪心。还有一种是根本不知道年轻人怎么回事,老想着他们是不是会危害社会,当然会很揪心。关于前者,我主张如果是龙就做龙,如果是虫,就让他做虫,既有快乐的龙也有快乐的毛毛虫;至于后者,因为我总和他们在一起,知道他们是无害的。现在有几个孩子敢去杀人?最多是杀自己。但总有一些领导成天想着他们会怎么怎么样,能不揪心吗?现在大学都搞那么大的大学城,一大堆学生住在郊区,校长也不去,老师也不去,就安排几个考试把他们考晕了。自己都搞不清方向的年轻辅导员和一群搞不清方向的大学生放在一块儿,脑子更浑了。光揪心不揪事儿,有啥用?
《读者·原创版》:你一直把目光聚焦在青年群体中,可是我觉得都市中年白领面临的问题更多,纠结几乎成为都市人通病。
袁岳:可怜之人必有可恶之处。你整天想那么好吃的苹果为什么我没有,然后纠结、痛苦,得抑郁症。要知道为了得到这个苹果,我当年发誓说,老子没有房子也要下海。换句话说,我要种一棵苹果树,即使将来颗粒无收,我也一定要去种它。现在大家的抱怨主要因为你没有种这棵树,如果你种这棵树就有方向了。我觉得人到中年跟青年人不一样,你要锁定一个领域,然后就在这个领域里扎扎实实种好这棵树。
《读者·原创版》:人到中年,再去种树会不会太晚呢?
袁岳:当然不会,问题是你不种树,就永远没有。就像稻米三季,早稻没种,午稻没种,晚稻再不种,这一辈子也别种了。是人不能没种,男人更得有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