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拿马城的中国传奇

2012-07-25 09:13柳杰
读者·原创版 2012年8期
关键词:小张广东

文 _ 柳杰

那个小卖部在巴拿马城老城商业区的一条热闹的步行街上,是个二三十平方米的铺子,卖些食品、饮料、日用杂货之类的东西,店面、货架和货品的陈列都有些凌乱,不像国内大城市的便利店那样明亮、整洁,不过生意很好,客人总是络绎不绝。我在附近住,天天去那里买饮料和吃的,有时候一天能去几次,一来二去,就和老板、老板娘混熟了。如果哪次我只买一瓶饮料或者一根冰棍儿什么的,他们就坚决不收我的钱。

他们是广州花都人,老板姓张,三十来岁,老板娘看样子还要小几岁。老板长相斯文,脾气随和,老板娘秀气活泼,两人很般配。

刚到巴拿马城的时候,那里中国人之多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在穿过城区的出租车上,司机得知我从中国来,就很夸张地把沿途中国人开的店指给我看:饭馆、商店、洗衣店等等。他一边指点,一边大声地喊:“中国的!中国的!”也就100多米的距离,他左右指点,一口气连声喊了总有七八次。我看到车子的后视镜上挂着个带穗儿的红色小牌子,上面直接用中文印着金字“出入平安”,我也指着它模仿他的样子大喊:“中国的!”他会心地大笑。

离开巴拿马的前一天,我去小张店里辞行。小张说晚上要提前下班,带我去玩。晚上小张把生意交给太太,领着我到不太远的停车场,坐进一辆很新的丰田车,我们就去了弗拉门戈岛。

晚上的弗拉门戈岛比白天人要多一些,酒吧、饭馆室外的桌子大都满座。小张在那个最大的游艇码头旁的酒吧找了张桌子坐下,我请他喝饮料,我喝啤酒,边喝边聊。

广东人是中国人里最能旅行的,中国最早的留学生多出在广东,大清王朝最早的出洋钦差出在广东,近代中国最早的革命家很多也来自广东,恐怕都与此有关。广东人也有出海谋生的传统。我很好奇他们的旅行故事,比如小张吧,没有正式的身份,如何旅行?我有身份,旅行还四处碰壁,他是怎么办到的?一个“黑人”如何合法地谋生?一直想跟小张打听打听,但是,一来他很忙,二来交浅言深,未免唐突。今天,小张主动邀请,使我觉得也许我有资格打探一下了。

果然,小张很愿意聊,不但毫无隐讳,而且细节精确。

他是11年前花2万美元通过“人蛇”偷渡过来的,他来之前十多年,父母就已经先过来了。

他们那批人先持旅游签证和去泰国的机票出境到香港,到香港以后他们并没有坐飞机去泰国,而是飞到了阿姆斯特丹,在阿姆斯特丹他们连机场都没出就直飞厄瓜多尔第二大城市瓜亚基尔。在瓜亚基尔海关,蛇头神通广大,他们连护照都没查就出了机场。之后就是陆路、海路了。先是坐车到厄瓜多尔首都基多,都是夜里坐车,偶尔在莽莽群山中的村子住一宿。然后坐拉牛的那种带高围栏的车子去哥伦比亚边境,一大早穿过边境,边检居然不管他们。入了境,碰到边防军检查车子,要钱,先开价6000美元,蛇头让大家凑,大家没有那么多,讲价讲到2000美元,凑足了钱,放了行。到了和巴拿马隔海相望的太平洋边,住了一宿,第二天上午11点上船,是一艘快艇,船上带了两台发动机,6桶油,一开船,船头翘得老高。路上,小艇坏了一个发动机。第二天凌晨到达巴拿马城附近的海滩,因为路上修船,错过了预订的涨潮时间,结果大家都被迫在黑暗中下海,在滩涂的烂泥中往岸上爬。小张本来带了两大包行李,但是为了帮助同来的一个孕妇和一个女生拿行李,自己的两包行李都扔给了开船的人。行李进了水,死沉。好不容易上了岸,又和另一个小伙子回去接在海滩上动不了、只会哭的孕妇,他们一人拉一只胳膊,把她拖上岸。蛇头在岸上用手电打信号催促他们,威胁要走人,因为天快亮了。上了岸,向有防水包的同路人这个借一件衣服,那个借一条裤子,才打扮得像个样子进了城。

在船上,如果谁想喝杯水,船老大要收他10美元。

小张心平气和地讲,好像这样的事天天发生。听了他的旅行经历,我沉默良久。和小张的经历相比,我那些所谓的“发现”,只能算在街心公园散步。

我看看周围,月光下一派祥和,周围都是兴高采烈的酒客,也有不少喁喁私语的情侣,海面上银光闪烁。

小张对海景完全无动于衷,若无其事地指着前方的海面说:“我们就在那边上的岸。”

上了岸,日子也不容易。在这边,中国人做生意谁都来敲诈。卫生检疫部门的让他体检,说他有一颗蛀牙,要拔掉才给他卫生许可证。最常来的是劳工部和移民局的,查黑工,查到的话要抓进警察局,出来得花600美元,如果进了移民局,弄出来就要6000美元。离任的官员也可能会拿着旧工作证来敲竹杠。身份要买,一个月的、一年的、绿卡,价格都不同。而且,如果赶上换总统或者换移民局局长了,可能以前买的都不算数,又要重新买。

驾照也买,400美元,根本不用考。营业执照要租借当地人的,如果和管理当局发生冲突,被开了罚单,要执照上的人出面、出钱才能了事,所以都是行贿避免罚单。小张有一次情绪不好,让人开了罚单,麻烦坏了,还多花很多钱,以后就学乖了。

有时候,两张手机充值卡就能把官员打发了。

治安也不好,这十来年,他被抢过五次,被偷过很多次。

前天,附近郊区还有一名中国女孩在抢劫中被枪击身亡。

曾经有一个中国店主因为一只一毛钱的杯子被偷,骂了小偷,被小偷当场开枪打死。

“一毛钱。”小张伸出一根手指头说,眼神中第一次现出一丝悲凉之雾。

所以,小张如果发现店里有人顺手牵羊,他从不声张。

不过巴拿马人有他们厚道的地方。他有一次凌晨五点被四个小伙子打劫,所幸他除了车钥匙和手机,没带别的,小伙子要抢手机,他求情,说做生意手机很重要,结果四个小伙子经过争论,真没要手机,只让他发短信把手机里的5块钱话费转给了他们。

不管多困难,小张他们也坚强地活过来了,看样子活得还不错。他来了几年后又把太太接过来,再后来又把弟弟接过来。现在除了我常去的这一家商店,他们还另外有一家小卖部、一家洗衣店。弟弟吵着要买车,听小张的意思,钱不是问题。看看他开的丰田车,在巴拿马城里也算很好的车了。

但没有什么娱乐,除了偶尔钓钓鱼,到赌场玩玩老虎机。

来了十多年,他没回过国,很想念家乡的亲朋,很羡慕我来去自由。

听完小张的故事,我沉默了。小张开车回去的路上,来时让我欢欣不已的夜景也好像不存在了,我也不知聊什么话题好。

我在想广东人的事。他们是最出色的旅行家。世界上哪里没有他们的踪影?加州开金矿,马来西亚种橡胶,印尼制糖,美国修横贯大陆的铁路,巴拿马开运河,一战中在英国、法国的兵工厂做工,哪里没有广东人?在美国的排华时期受歧视、受排挤、受打击的有他们,在印尼的反华浪潮中被歧视、被凌虐、受杀戮的有他们。他们从来不忘故乡,我们到广东的侨乡看看那些用侨汇盖起来的房子,就知道他们有多爱家乡了。给孙中山捐款闹革命的是他们,捐款买枪买炮抗日的也是他们。但是,谁来照顾他们?在这个繁忙的世界十字路口,船来船往,昼夜不息,但是,没有一艘船能载他们回家乡看看亲人。

小泉纯一郎做日本首相的时候去秘鲁访问,看到那些在日本贫困时代移民到秘鲁的日本后裔依然在艰苦挣扎时,他流了眼泪,说:“现在日本生活很好,你们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我真希望我也能对小张他们这么说。

第二天我去小张店里辞行,小张说可惜我走得太急,要不然他还要带我去好玩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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