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木是音乐家

文 _ 鲍尔吉·原野

树是藏在暗处的音乐家。我过去一直以为琴声是从琴弦和琴弓之间发出来的，忘记了琴的共鸣箱。

提琴、胡琴、月琴、吉他……其实不必列举下去，包括钢琴在内的琴都有一个木质的共鸣箱，就像人有肉身、河有水，琴有木质的——更准确地说是植物的躯体。这么说就对了，说出了琴生命的源头。

树木在阳光和水里生长，在泥土和月光中呼吸。夏天，树木不出汗却散发清凉，浑身的绿叶比草茂密，而人在夏季昏昏沉沉。春天的树在大地刚刚苏醒时已经开花，它在肚子里准备了一个冬天的腹稿竟然是花朵，让人惊喜。旷野里的一棵树如同一位行脚僧，虽然孤立无援，却是小鸟的依靠。树在稠密的夜色里搂着鸟儿，让大鸟和小鸟枕着树枝的胳膊睡觉。天际透露点滴曦光时，鸟争先恐后地歌唱，唱成一锅八宝粥。树最先听到这些歌声，它熟知每一只鸟儿的歌喉与旋律。树从最近的距离看见太阳把苹果一点点染红，听见小虫在月夜吃树叶的沙沙声，听到露水从树梢滴在草叶上。树收藏了自然界无数的声音。

所以所有的琴都用木头做共鸣箱。弦上的声音在箱里共鸣，不仅被放大，还带出了这棵树心里的声音。琴声何以缭绕、何以幽怨、何以清越、何以旷远？我今天才明白，这是树的木质的语言。

古琴推重木质。一架西汉的琴，琴身可能在汉代就是生长了800岁的老树，其音怎不邈远？琴老，但不衰疲，保留百代之音。

科学家测出树木能发出人耳听不到的10赫兹以下的声波，而我们在琴声里听到了树的歌唱、树的沉思甚至树的生命阅历。人没法跟树比，人活不过一棵树。看到从悬崖石缝里长出的松树，你没法想象它是怎么成活的。树把根扎在石缝里能活几百年，人在那儿连10分钟都站不住。树比人更深刻地体会寒冷、干旱这一类的困境。事实上，琴声不光装点太平，还发出悲怆之音，木头比人更知道世事艰辛。琴声的纯美只是树木说出的愉快的话，它还有更苍凉的声音。有朋友从南京动迁的老房子里买来一段房梁木，是明代的木头，制成一把古琴。我问此琴什么格调，朋友瞪眼想了半天，说此琴一腔悲愤。一段房梁木怎么会悲愤呢？朋友奇怪，我也觉得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