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旭刚
某日于鸟市,见一中年汉子,手提一鸟笼,笼中居一鸟,黑羽,星眼,黄喙,作人语,正咿呀诵唐诗,主人以扇轻击笼柱,引鸟发音,那鸟便张口言人语: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其音虽显怪异,却字正腔圆,惟妙惟肖,引得观者一阵哄笑,无不叹其乖巧。于是问:“此何鸟?”答曰:“鹩哥。通人语,教即可作人言。此为人工驯化鸟,本地野生鹩哥,原只在耿达、映秀湾大山里才有。”后来得知,那汉子乃映秀人氏,是当地玩鸟的高手。
早就听说映秀湾有鸟能作人语,不料今日印证,仍半信半疑,也算稀奇。据说当今的飞禽,都是远古始祖鸟的后代。那只会说话的鹩哥,一定是映秀湾山里一只会说话的始祖鸟的后代。
映秀这个小镇,前世如同飘渺云烟,今生名噪天下皆知,可谓神奇。打开互联网,即可搜到上万条关于映秀的信息,那都是2008年5月以后的事情,与地震有关,在此之前,关于映秀的印象,已十分模糊,依稀记得,中滩堡与老街隔江相望,一挂铁索桥遥架南北。老街均是旧草房,到处是酸猪草的味道,河对面的中滩堡(现在映秀镇),是一片荒山和河滩。以后东北人来修电站,渔子溪,二台山,三台山热闹起来,60年代,三线建设,有矿贸商店,曙光缝纫社从省城迁来,还有一家无名照相馆,因师傅姓何,被叫作:何照相。后因何师傅烘箱失火,点燃铺面,店主入狱,相馆关张,这在当时,算一件大事。由于电站的修建,中滩堡形成新街,许多行业因而兴起,行政中心随之迁至,斗转星移,发展至今。老街逐步冷落下来。
又想起映秀湾的鸟,想起玩鸟的汉子。托人一约,汉子欣然如面,一聊方知,乃高人矣,瞎子不瞎,两眼炯炯,洞事如神。早年就读于川内名高校中文系,教过书,写过小说,开过网吧,做过书生意,均无大成就,前些年迷上周易八卦,更令人称奇的是,此兄自言识得鸟语,尤其对家乡映秀之鸟语有特殊研究,言鸟语会随世而叫出新意云云。
兴趣之至,遂与玩鸟的汉子长谈,话题涉及文学艺术,书法绘画,更多的是鸟语,其所言鸟语,近乎离奇,却颇有新意,细细品味,竟有不小收获——
古映秀湾不在今天映秀镇这个地方,是在河对面旧时茶马古道旁,靠近所谓三垴九坪十八弯,其中西瓜垴的半山上,是个山陡路险,乱石丛生的荒僻山湾,没有汉唐遗址,无论明清古迹,史志记载也寥寥数字。清嘉庆十年版的《汶志纪略》载:映秀湾铺,在治南九十里,民国三十三年的《汶川县志》载:映秀驿,在治南九十里,右二驿,额设马八匹,马夫四名。仅此记载,没有故事可以展开,最浪漫的场景,也不过是四个马夫打麻将,吃酒猜拳,八匹马儿跑啊。
倒是晚清诗人董湘琴在著名的《松游小唱》中,对映秀留下了有想象余地的蛛丝马迹,他写道:“天生一岭界华夷,上十五里下十五里,佳名自昔称娘子……千思百虑,死生有命何须计,渐渐地行来平地,抬轿人惫矣,坐轿人馁矣,映秀湾歇气。”
原来,古映秀湾就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歇脚小驿站。
山湾道两边有三五户人家,偶有马帮盐贩茶包子打此处经过,那些背夫和赶马人累了,会在这里借锅煮饭,讨水解渴,喂马歇脚。南来北往的人多了,不知哪个年代,哪位秀才,给取了个江南水乡的软名,映秀湾,像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石,被包裹在粗糙的璞石中。又如打铁杀猪的人家,生了个荷花出水般的女儿。
映秀的鸟确实很神奇。
传说早年间映秀湾有一座鸡仙庙与鸟有关。那小庙是个啥规模,堂上供奉哪路神仙,已经没有人知道了,但映秀湾的鸟叫得真好听,无论古今人,凡是到过此地的人都会喜欢这悠远空灵的鸟叫,这也许是因为鸡和鸟,都是始祖鸟的后代的原因,抑或那就是一座鸟仙庙吧,供奉一只鸟在上面,也是有可能的。鸟也有名气大的,书上说,岳鹏举就是一只大鹏金翅鸟下凡的。炎帝的女儿,精卫也是化作一只鸟,衔微木,将以填沧海的。
识鸟语者,古而有之,不知是鸟通人性,还是人能通鸟语。鹧鸪的叫声,远行的游子听来是:行不得也哥哥。南宋诗人辛弃疾听来,是:归不得也哥哥。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河山虽好,主人已易,不能归去,是诗人听懂了鸟语的无奈和悲哀。农夫听到的鸟叫是“布谷布谷,边黄边割”,文人却听着是“花苞苞谷,如诗如歌”。所以,元朝诗人梁栋在他的《四禽言》诗中所写鸟语:“行不得也哥哥,湖南湖北秋水多,九疑山前叫虞舜,奈此乾坤无路何,行不得也哥哥。”是有道理的。
那些远古的马帮,孤独寂寞地行走在映秀如丝的弯弯的山道上,陪伴他们的只有马蹄敲击石路的叮咚和枯燥反复的铜铃,当他们歇气在映秀的山湾里时,坐在山道旁,山边树林中会传来那空谷回传婉转的鸟叫,如歌如诉,听懂了,就会勾起走山人的思乡之情,会赶走背夫子远行的疲乏。
从远古到当今,映秀湾那只始祖鸟的后代一直在叫,那声音,从幽深的山路上传来:——咕,赵家白夸夸。——咕,娃娃光屁股。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见证着千年古道上匆匆的过客。
那些背茶的,贩烟的,在月色中进入山湾借宿时,那鸟叫道:——咕,点灯捉虼蚤。
那些剪径的,抢人的,杀人越货后,在大树下分赃时,那鸟叫道:——咕,红刀骨头白。
偶有迎亲的马队,吹着唢呐,走过山湾,那鸟叫道:——咕,新郎好安逸。
那年扛着红旗的队伍打山湾走过时,那鸟叫道:——咕,分土地分牛。
那年公路修到岷江河畔中滩堡,人们舍不得半山上那个美丽的名字,把老街叫映秀湾了,那鸟叫道:——咕,新街旧名字。
那年,映秀湾因修水电站,东北云峰人来了,工兵部队来了,那鸟叫道:——咕,开山放火炮。
那年有了电灯,那鸟已经忘了点灯捉虼蚤,站在高高的铁塔上叫道:——咕,铁桩点火把。
那年汽车进山了,那鸟叫道:——咕,翻山铁坨坨。
那年,中滩堡、枫香树、老街、渔子溪、张家坪、白岩、黄家院、马家村、黄家村都大变样了,那鸟叫道:——咕,映秀小灌县。
那年,戊子年五月,樱桃熟了的时候,巨龙飞天,山摇地动,山崩了地裂了,始祖鸟的骨头都露出来了,那鸟一飞冲天,凄惨叫道:——咕,垮坡飞石头。——咕,泥巴埋活人。
土尘未散,解放军来了,自愿者来了,白衣天使来了,直升飞机来了,那鸟叫道:——咕,挖石头救人。第二年,第三年,樱桃又熟了,映秀湾换了新颜。那鸟叫道:——咕,老街新房子。
现在映秀湾已经不是山道旁那个无名小村了,许多人都知道它的名字了,灾后三年,鸟儿都变成凤凰了,那鸟在叫:——咕,咕黄金万两,——咕,咕黄金万两。
以后,以后,那鸟又会翻牌子叫个啥花样呢?没人知道,玩鸟的汉子也不知道,他说,就是知道了以后的鸟会叫什么,也不能说,说出去,会像猎人海力布一样,变成石头的。
那始祖鸟的后代鬼精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