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中看画

2012-07-19 06:09扬之水
名作欣赏 2012年7期
关键词:美术馆台北

扬之水/文

青铜时代的姹紫嫣红:铜器系列

中国的历朝历代,还没有哪一朝哪一代如同夏商周一般以物为名,即所谓“青铜时代”,虽然得名时间不算长,却是已经叫得响亮了。礼乐文明编织起来的社会秩序和生活秩序,靠了青铜器的艺术语汇深入于当日的“都人士”与“君子女”,于是成就了一段后人不可及的辉煌。被人们用怀古和复古的情愫过滤之后,它更化身为教人恋慕的“诗人时代”(胡适语)。做器是青铜时代的一件大事,因此每有“子子孙孙永保之”的郑重叮咛。也正是靠了这些铭文,使得现代科学考古之前,中国的三代考古先就发达起来。

不过三代青铜器不仅有祖先的尊荣,更有宇宙的神妙,其造型和纹饰留给我们的仍然多是谜语。然而是否有这样的可能呢——暂且放下出于理智的考证,而略略舒展发自情感的想象,在不可索解其意义的纹饰中认出悲喜。

且换一副目光走进青铜器世界——跳出历史,也不去考校其中的隐喻和象征,抱朴含真,会发现《左传》所云“铸鼎象物”,果然营造出一个“百物而为之备”的缤纷世界:龙、蛇和神兽,象、老虎和鹿,小鸟和鸱枭,牛、羊和猪,无不以“象物”的方式邀约,来亲近和参与人的生活。

江西新干大洋洲商墓出土的虎耳方鼎,崭截方整的造型,两侧瘦削高立的一对耳,两耳之端各一个小虎——蜷起尾巴、四爪贴地、露着尖齿却是俯首低眉。(图一)尤有趣味者,是一件鹿耳四足甗,高高耸起的甗耳,顶端是一雌一雄隔器相对的两只鹿,“呦呦鹿鸣”之声仿佛在两耳间低回。下方四足,引来四象俯身低首,用长鼻拄地。(图二)同样意匠的虎耳扁足圆鼎,鼎的圜底下边上攀的三只虎,一身云雷纹披散下来至于尾巴处,而流衍作涟漪一般的细波,尾端抵地,然后卷起来成为三足。俯首的两只与上攀的三只,其间咻咻然是同声相应的气息。(图三)

图一 虎耳方鼎江西新干大洋洲商墓出土(局部)虎耳方鼎虎耳

图二 鹿耳四足甗江西新干大洋洲商墓出土(局部)鹿耳四足甗鹿耳(雌鹿)

图三 虎耳扁足园鼎江西新干大洋洲出土

又有河南陕县后川出土的一件虎足器座,四只老虎人立般扒着器座的圆框,踮起脚来向内窥望,原来中心是卧在花心里的四只小龙,一逐一地衔着身体纠结盘绕。(图四)

图四 虎足器座河南陕县后川出土

牛首纹镈,出自江西新干大洋洲商墓。主体纹样是一个翘着两只尖耳朵的牛头,头顶一对弯角,弯角合抱处,一个大大的圆涡纹。上方镈之舞的两端各有一只小鸟。(图五)

图五 兽面纹立鸟镈江西新干大洋洲商墓出土

最有意思的是一类肖形器。山西石楼县二郎坡村出土的枭卣,从一面看,是两枭合体,转过来,却只是一只,重眼圈,尖尖嘴,耳朵贴在脑壳上,极简的细线作成翅膀。敦敦实实的造型,和人对视的目光中闪动着乖巧。(图六)

图六 枭卣山西石楼县二郎坡村出土

器有盖,盖有钮,一大一小,即成趣味横生的一组。器是象,背上的盖子安个钮,便是背驮一只小象。器是牛,盖子便是一只小牛。獏为器,器盖自然就是一只小獏为钮。又有豕尊,背负着有捉手的盖子,顶端却是立一只小鸟,像是共生一类的朋友,又像是偶然的停留。(图七至九)出自江西新干大洋洲的虎驮鸟,体量庞大的一只虎乖乖俯首,背上一只小极了的鸟鼓着眼睛,一副傲然的样子,老虎倒像是做低伏小的侍者。(图十)

图七 牛尊陕西岐山贺家庄出土

图八 獏尊陕西宝鸡茹家庄出土

图九 豕尊湖南湘潭船形山出土

图十 伏鸟双尾虎江西新干大洋洲出土

邓仲牺尊,陕西长安张家坡西周墓出土。尊的造型是头上顶着一对角的神兽。与它口对口的一条龙攀在胸前,又一条龙站在臀尖。一对长角的后边伏着一只虎,神兽拱起的背上驮着一只鸟,原是器背的钮。(图十一)静穆与诙谐相并,教人看见一刹那的人情和煦、天地清宁。没有童话作品的年代,未尝没有留下一角用“物”演述的童话世界。

图十一 邓仲牺尊陕西长安张家坡西周墓出土

又有湖南醴陵狮形山出土的象尊,是一支象与虎共舞的谐谑曲。遍身纹饰的大象端立着,高扬的象鼻尽端卷起来,上面伏一只向着它俯身下看的小虎,几乎和身子一样长的虎尾下边压着一只鼓目张口的兽。(图十二)

图十二 象尊湖南醴陵狮形山出土

山西曲沃北赵村出土的鸟盖人足盉,器底两个小裸人驮着扁鼓一般的盉身,探出长颈的龙成为盉的流,飞鸟为盖,一只回首的小熊斜了身子俯在鸟尾处,便成了系连盉盖与盉身的链子,与流相对的一侧伸出一只衔着弯柄的兽头,便成了盉的把手。(图十三)

图十三 鸟盖人足盉山西曲沃北赵村出土(局部)系连盉盖与盉身的链子

山东益都苏埠屯出土商代后期的一件酗亚钺,尺寸甚巨,长近一尺,宽逾一尺,重量将及五公斤。借着援部近方的造型,做成一个人脸,重眉,圆睛,鼻如一个王字,咧开来的嘴,露着两排牙齿,嘴角两边各有铭文,曰“酗”,曰“亚”。与圆睁的眼睛比起来,一对耳朵显得分外小。略呈弧形的刃两角外撇,与援两侧的棱脊合起来看,像是一个长发披肩的笑面人。(图十四)

图十四 人面钺山东益都苏埠屯出土

更有湖南宁乡黄村出土的“大禾”铭人面方鼎,近方的造型,器壁四面各做出一张很写实的人面,方脸盘,高颧骨,浓眉,大眼,宽鼻,阔口,耳朵下面亦即腮的两边,有一对小小的兽爪。因为没有装饰,又特别写实,看去便和现在的人没有什么两样,一下子就把时空拉到近前。(图十五)

图十五 人面方鼎湖南宁乡黄村出土

再比如法国塞努斯基博物馆和日本泉屋博古馆各藏一件造型与纹饰都很一致的虎食人卣,大约当初是一对。虎很大,人很小,人在张口露齿的虎头之下,脚踏在虎足上面,伸张双臂伏在虎的胸前,虎则伸臂搂住人的背。虎背上用作盖钮的是一只伸头探脑的小鹿。(图十六)河南安阳武官村出土的后母戊方鼎,鼎耳是作人立状的一对虎,张开大口,两个对张的虎口中间是光着头的一张人脸。(图十七)而安徽阜南月儿河出土的一件龙虎纹尊,尊腹一对虎,两个身子共用一个虎头,虎口大张,下方一个蹲立的人,头顶与虎口相抵,两个嘴角弯上去,分明是笑着,两只胳膊屈向肩头,握拳的手高翘着拇指。(图十八)几件铜器中,虎与人的关系,是温柔的相拥,还是残忍的攫食?古人的心思,到底不容易猜测。不过青铜器造型和纹饰中的谐趣以及其中所包含的古人看世界的率真和幽默,似乎是被后人忽略很久了。

图十六 虎食人卣日本泉屋博古馆藏

图十七 后母戊方鼎鼎耳河南安阳武官村出土

图十八 龙虎纹尊安徽阜南月儿河出土

忽然有一天,一位画家一手托着调色盘,一手执笔,走进自家早是十分熟悉的青铜时代,却发现青绿斑驳的世界中,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因为有着职掌台北“故宫”科技室的经历,多年的修复工作,而使画家对于研究对象太过熟稔,某夜,竟至与这些心所萦回、手所摩挲的精灵相偕入梦。梦中天地乃是青年时代研习画艺的地方,那里有画笔,有斑斓的颜料,光影明灭中,画家想象着为半生只是修复和复制的青铜器“重塑金身”,刹那间,一向缄默不语威重端凝的形象,开口发出另外一种声音,为梦中的游历者展示了一片风光旖旎。

——我总怀疑画家曾经有过这样一个绚烂的梦,不然的话,究竟怎样的因缘,使得酗亚钺、人面方鼎、吴王夫差鉴、与虎共舞的象尊,会在画家“铜器系列”里的《家之重器》《弃妇》《背背驮驮》中“粉墨登场”呢?商代方鼎中的人面在《弃妇》中成为花容月貌的傅粉青衣,头顶高插一支殷墟的玉凤。西周虎纹钟成为扮演负心小生的粉面,钟舞两端的一对小鸟却犹在诉说“翩翩飞鸟,好声相合”。曾经见证过沧海桑田的象尊抖擞彩衣,遍身虎饰纷纷滚落在地。“揹揹驮驮”,一语道出三代肖形尊的设计意匠。它是画家读“物”的幽默,也是古人原本具有的诙谐。犀牛遍身筋脉的正是透彻的了解,才使人敢于想象除了神圣、神秘、庄重之外,还有欢喜、悲情、波俏。凭着对古器物的烂熟于心而穿越时空,今天的重新组合,是用一种独特的形式传承古典的记忆,也是宣示自家的独得之秘。

舞蹈的石头:石系列

园林中的太湖石,是文人眼中秀润透漏、天巧宛然的“玉玲珑”。在美石前下拜,也是文人的雅。“天地至精之气,结而为石,负土而出,状为奇怪”,“虽一拳之石,而能蕴千年之秀”(《云林石谱》)。于是参道、参禅、参物理。美石是好,丑石也是好;秀逸是好,痴顽也是好。“回头问双石,能伴老夫否。石虽不能言,许我为三友”(白居易:《双石》)。

石系列中的湖石,却是来自另一双爱石的眼。它是柔软的,娇媚的,舞蹈着的。广东佛山梁园的湖心石看去是多娇,于是变身为《女体》;苏州网师园中的“挂”,看去是孔武,于是变身为《男体》。石峰错落有致,便成律动急促的《探戈》。万窍相通的玉玲珑原来遍身花朵,移入清宫的一个花头三足珐琅盆,遂成画笔下的《西厢记》。“看朱成碧”,也许是为石写神的灵感来源。鲍参军《舞鹤赋》状写鹤之旋舞疾速是“烟交雾凝,若无毛质”,画家眼中舞蹈的石头,也同于此景。

家之“物”:家系列

家系列中,“物”的谜底不难揭破。《餐厅》里走来曾为帝王铺陈秀色的各种物事:一张大大的木头餐桌,宣德款蓝地白花莲塘魚藻纹碗里,盛着清宫的翠玉白菜;打开来的康熙画珐琅莲花盖碗中,插了一枝顶着莲蓬的半面莲花;转枝西番莲高脚杯里满溢着高高低低的蘑菇;傍着两根春笋的是宣德款青花盖罐;明代白玉龙魚花插、清代景德镇仿龙泉窑鸡香薰原是装着一艘“迷你”式象牙龙舟的时绘鸡盒,还有清宮里的一柄珊瑚小如意,齐崭崭成为餐桌中物。丰盈、怡美、娇艳明丽的色彩中是一片家常气息。此际不免想起故宫藏雍正“十二美人图”,美人图中的室内陈设都是实有其物的清宫珍玩,“物”把宫廷美人陪衬得十分优雅,然而彼物彼情,却没有《餐厅》中家居的琐碎、随意和温暖。

真正披露心事的是《文化厅》。构图取自昔年乡间祠堂的影像,字体各不相同的对联,像是岁月之流中的文字嬗变,其实亲情、家世、朋辈高谊、自家生涯,各嵌其中。“圮上受书六韬一卷,汝南济美四世三公”,暗寓家世也。“止于至善斋”,先人斋名也。“室有林泉趣,人同天地春”一联,是父亲赠与自小爱湖山的娇女,“旃儿”二字系着深长的牵挂。“长歌白石涧,高卧香山云”,康有为手笔,然而画家的“香山”在新竹,乃归隐悠游之所也。画幅左上角的三件青铜器是台北“故宫博物院”镇院之宝,右上角三件是日人坂本五郎的收藏,自报家门,追怀友情,原是别一番“物”语。左方铜器下边一个“福”,右方铜器下边一个“禄”,门启处迎面一个大大的“寿”,倒三角的构图撑起滿幅雍容。用“物”穿起来的记忆,没有尘封的痕迹,而是光亮如新。“家系列”中的《我》,是在古与今中往复穿越的“我”。伊人跷脚坐在屏风前,屏风纹样来自北宋沈辽行书《动止帖》的纸上水波,蓝花长裤是南宋缠枝牡丹纹提花三经绞罗。一双纸上看人生的眼像是觑定了韶光,既专注又迷离。时光之流不断变幻着“物”的色彩和意蕴,收藏历史,也丰富着人生。

画家说,故宫藏的画里,有一幅颜色非常漂亮,但是大家不喜欢,也从来没有展出,可是古人的画是很重颜色的啊,后来的人把颜色丢掉了,所以我想重新走一下美术史的路。这是从用色来说。而从造型来说,则是由古代艺术中发现灵感,提取智慧,灌注今人的情趣,因使得每一个古代元素都有着今天的呼吸。

每一位创作者都藏了自家的一份心事,每个读者也都有自己心中的林黛玉,二者之间恐怕永远是“隔”。我何尝懂画,却是靠了这个“隔”,从“物”中读出自家的满心欢喜。明知有些感受和体验只好是藏在心中的欣悦,而不必说出来。说出来,也还当是独语。毕竟姹紫嫣红是在画家笔底,是在观画者眼里。

‖餐桌 重彩、絹本 102 x 140cm

‖玄 重彩、絹本 82 x135cm

‖小鸟枝头亦朋友 重彩、絹本 104 x 170cm

‖恭敬 重彩、絹本 25 x 32cm

‖虔诚 重彩、絹本 20 x 30cm

‖揹揹馱馱 重彩、絹本 118 × 160cm

‖探戈之一 重彩、絹本 150 x 95cm

‖探戈之二 重彩、絹本 150 x 95cm

‖工作室 重彩、絹本 125 x 186cm

袁旃

1961 出生于四川重庆

1962-1963 比利时鲁汶大学考古美术史系攻读学士

1963-1966 比利时鲁汶大学考古美术史系攻读硕士

1965-1968 比利时皇家文物维护学院博士先修班

1969-2001 任职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个展

1993 “时空的美感——看袁旃”,台北市立美术馆(台北)

1995 “袁旃1993—1995”,台北历史博物馆(台北)

1997 “袁旃1995—1997”,台北市立美术馆(台北)

1998 “袁旃个展”,汉雅轩(香港)

“袁旃彩墨山水画展”,龙门画廊(台北)

2000 “袁旃现代青绿山水画”,何香凝美术馆(深圳)

“袁旃现代青绿山水画”,汉雅轩(香港、台北)

“袁旃个展”,香港科技大学展览厅(香港)

2003 “袁旃”木兰艺术周年庆展(台北)

2005 “袁旃个展”,诚品画廊(台北)

2006 “袁旃个展”,诚品画廊(台北)

2011 “袁旃新作发表展”,寒舍艺术中心(台北)

群展

1998 “蜕变与突破:华人当代艺术”,纽约亚洲学会、PSI当代艺术中心(纽约)

“在传统边缘:拓展当代水墨的视界”,帝门艺术教育基金会(台北)

1999 “复数元的视野——台湾当代美术展1988—1999”,

中国美术馆(北京)、 山艺术美术馆(高雄)、台北历史博物馆(台北)

“原乡新境:台湾水墨六人展”,台北历史博物馆策展,巴黎文化中心(巴黎)

2000 “第二届深圳国际水墨画双年展”,关山月美术馆(深圳)

“水墨解构”艺术展,香港文化中心(香港)

“世界之艺术”,巴黎市立美术馆(巴黎)

2001 “无疆——中国当代艺术展”,苏富比艺廊(纽约)

“千涛拍岸:台湾美术一百年”,关渡美术馆(台北)、台湾美术馆(台中)

2004 “黄盒子——台北当代书画展”,台北市立美术馆(台北)

“道隐踪藏”,诚品画廊(台北)

“立异——九O年代台湾美术发展”,台北市立美术馆(台北)

“当代水墨与水墨当代”,台北市立美术馆(台北)

“传移摹写”,洛杉矶美术馆(加州)

2005 “夏阳VS.袁旃”,诚品画廊(台北)

2011 “未来通行证——从亚洲到全球”威尼斯双年展平行展(威尼斯)

‖我 重彩、絹本 112 x 139 cm

‖女体 重彩、絹本 195 x 75cm

‖男体 重彩、絹本 195 x 75cm

‖文化厅 重彩、絹本 130 x 213cm

‖鑑 重彩、絹本 150 x 105 cm

‖内窥 重彩、絹本 152 x 95cm

‖西厢记 重彩、絹本 140 x 62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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