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老桥与狮子铭文

2012-07-19 06:09北京
名作欣赏 2012年7期
关键词:威尼斯

/ 北京_杨 好

作 者: 杨好,2006年考入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本科;2010年考取北京外国语大学比较文学研究生;2011年9月赴英国圣安德鲁斯大学攻读艺术史硕士学位。

小船划过威尼斯水面时,我一直将信将疑地问自己,这就是意大利吗?绿色的亚德里亚海水与蓝色的亚平宁天空,白色的大教堂与青铜色的纪念碑,文艺复兴的踪迹与通心粉的香气,这是一座小径分叉的花园。在这里,你仿佛找到了所有灵感的源泉,仿佛所有的路牌名都深藏着古老的暗示。又在一瞬间,这些暗示快速掠过了参差不齐的石板,路边蜷缩的乞讨的人们,就像那些随处可见的鸽子,以迷人的速度扇动着自己的翅膀,向一个似乎知晓又从未被预测的方向飞去。

很小的时候曾着迷于童话中罗马教皇的选择方式:在某一天的清晨,意大利人汇集在大广场中心,前任教皇的鸽子落在谁的肩头,谁就将成为下一任教会权力的掌管者。大概就是从这里开始,鸽子隐隐约约与三位一体中的圣灵交织在一起,成为神秘圣洁的使者。不可掌控的便是神圣的,不可抵达的便是完美的——乌菲齐宫所收藏的画作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展示着这一铭文。人们聚集在波提切利的维纳斯面前,仰望达·芬奇的圣母,遐想提香的花神——美,从来都是凝固的,静止的,被误解与被狂热禁锢的。金色、粉色和蓝色,这三种颜色不断在文艺复兴里周旋徘徊,它们绘成了海上的波浪与薄纱,缠绕出对绘画技巧的挑战和叙事艺术的极限;它们绘成如同孩童一般无邪的圣母的脸颊,将人间的优雅与天上的神秘隐喻夹杂其中;它们绘成烟雾一般的笔触,暗色的光线,似曾相识的脸庞从黑色的背景中浮出。这正是文艺复兴的魅力,似曾相识,又从未相遇。

大多时候,乌菲齐耀眼的名号和庞大的收藏让人不自觉地怀抱一种朝圣的心态步入其中。幸好来意大利之前,我已在网上订了乌菲齐博物馆的参观票,省去了漫长的排队时间。从清晨到傍晚,我将有整整一天在这座宫殿里徜徉。明亮的晨光中,这座三面封闭、一面连接旧宫的方形广场呈现出更多的是没落与怀念的气息。或者,看到散乱搁置其上的巨大大理石塑像,金色画框后发黄的石灰墙面,涂料斑驳的神龛,那是新刷在画作上的松节油与陈腐的尘土汇合而成的某种不可思议的气味。恰恰是,来到文艺复兴的摇篮,这个随处可见鸽子、喷泉与广场的地方,那些不计其数的博物馆与罗马时代的遗迹太过迫切地向来到这里的人们讲述自己的往事,然而,梦乡中的文艺复兴却一去不返。我站在美蒂奇家族一位贵妇的画像前久久不能离去。我可以清晰地辨出那天蓝与栗色的明快丰富来自于威尼斯画派的色彩,她衣饰上精工细琢的珠宝来自于托斯卡纳的古老画室,她直视画面的眼神来自于佛罗伦萨画派的肖像传统。但是我无从知晓站在她身边的少年,这个从小就清楚自己是美蒂奇家族一员的孩子,他似笑非笑的嘴角,他无畏而忐忑的眼神,他硕大繁复的衣领与小小的、抓着母亲裙摆的双手,它们传递着怎样的信息?它们是否能告诉我们一个家族的光荣与衰败?

所有被搁置神龛之上的名画,那些让人屏息的名字后面都隐藏有一位沉默的赞助人:美蒂奇家族与文艺复兴;格里马利(Grimani)家族与提香;米兰公爵、法国国王与达·芬奇;无数的教皇与女神,他们的相遇、相识从未间断,在历史的幕后一次次地重演。于是,整部艺术史变得诡谲而精明:权力与财富的转移影响着艺术中心的变迁,上流社会的喜好主宰着艺术世界对品味的追求,天才与杰作仿佛成为偶然,他们自身就是被选择的作品。天才的诞生再次显得扑朔迷离,如同贝壳上的维纳斯,悲伤又兴奋地注视着观看她的人们,听人们一次次重复那个残酷离奇的神话。陪伴她左右的依然是带来春天的西风神,依然是代表青春和希望的花神,她的诞生依然将被叙述,直至博物馆的消失。

佛罗伦萨老桥上的海鸥叫得沙哑急促,桥墩上的那几只灰鸽子不得已匆匆离开,飞向河岸对面的皮蒂(Pitti)宫。翡冷翠,徐志摩给予了这个城市最恰如其分的名字:温润如玉,谦谦君子。多少人从老桥匆匆而过,早已忘记但丁和比阿特丽丝曾在这里相遇;多少人在梦中无数次构筑自己的老桥,抚着那不知年代的石块默默潸然泪下。穿过古老幽深的街巷,不由地,我深深在但丁故居前鞠下一躬,为我的父亲,和所有写诗的人们。身边走过的有着雕塑般五官的黑发意大利男子竖起衣领,回头时恰逢黄昏灰色的路灯,正照在但丁旧居前干涸的小水井上。据说在当时的意大利,只有拥有一定身份和地位的人才能在自己家门口拥有这样一口水井。那晚极其安静,没有白日游客的躁动与喧嚣,这里竟显得清幽安逸。作家,不应仅是用文字书写自己生活与感情的记录者,不应仅是以灵动的辞藻编织美丽乐章的工匠,文字可以用来沉思生命与死亡,可以被赋予更大的能量,大到足以建筑起一个永恒之国。但丁做到了,从永久以前流到了永久之后。

水无声,水无息,水是一个城市的灵魂,也是抽象的寓言者。在汉语的意象里,水的两边总是站着乔木和游女,不可休思,不可求思;或是一位孤独的老者长叹“逝者如斯”;或是帝王的猜度和渔父以生命兑现的承诺;它们朦胧,流连,古老而诱人。坐在威尼斯的小船上,这些意象一次又一次盘旋在我脑海中。虽然从那弯月一般的船头看去,芦苇丛和白蒿林早已换作遍布青荇的灰色石块和不知姓名的南国大树,倒影被深深埋在碧绿色的水下,随光轻摇,随波流转。不再是宽阔的江面,不再是留白处的一抹扁舟,小船从狭长的石桥下穿梭而过,时而急,时而缓,转过前方的桥洞,便是期盼过后的惊喜。同样变幻莫测的是威尼斯的云,如柳絮,如流水,尽情舒展着千娇百媚,风情万种。一切颜色在这里都调和了:最蓝的蓝,最白的白,最粉的粉,最绿的绿。有人说威尼斯人画画太依赖色彩的运用而忽视了造型的技巧,然而贝利尼的圣母和乔尔乔内美妙的构图所凭借的不仅仅是大胆鲜艳的色彩,或者说,没有一个威尼斯画家愿意放弃天然自成的颜色转而去追逐人为的美感。

和罗马不同,和佛罗伦萨不同,威尼斯的符号一直以来都是自然风光和无处不在的海水。如同被误解了的威尼斯画派,闲散的游客只以为这是一座供观光的水城。在拿破仑征服欧洲大陆之前,威尼斯共和国的光荣来自于自己的财富与权力。骄傲的威尼斯人绘制了这样一幅图来代表自己:图中央的圣马可狮子脚踏海洋与陆地,狮子手上展开的书铭刻着拉丁文“这里埋葬着圣徒马可”;海神尼普顿和神的使者赫尔梅斯守望着威尼斯岛,保护着这里的海上贸易,东方的丝绸、珠宝和香料从海上涌来。威尼斯人以商业发展经济,又以教会权力巩固政治。在圣马可广场威尼斯总督的宫殿里,参观者看到最多的画作不是美的诞生,也不是爱情的苦闷与欢愉,蓝色的天顶时刻提醒着来到这座城市的人们——威尼斯的权力与财富是神圣的,是天赐的。那日恰逢农历新年,我收到导师Professor Peter的一封邮件,简简单单写着“Happy New Year”,这是一个西方人对东方最真挚的问候。这位享誉世界的威尼斯画派专家,竟小心地记着一位异国学生家乡的节日。亚洲人,在文艺复兴的课堂里还是稀少和陌生的。我不止一次被人错认为是日本学生,每一次我都微笑着告诉对方:对不起,我是中国人。我希望有一天,卢浮宫可以真正与紫禁城相遇,不再彼此试探,而是从容对话,如多年不见的老友,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

可以说,意大利艺术的伟大正是因为她毫无芥蒂地吸收了希腊文明。包容与创造,从来都是加速人类发展的强大助力器。希腊文明是如今这些罗马遗址的原型,是博物馆里那些艺术品的源泉,镌刻于意大利历史上的不仅仅是希腊的名字,更是对智慧与美的尊重和热爱。少女普赛克的翅膀不断颤抖,她上扬的脸颊和求助的双手所乞求的是厄洛斯的爱,是灵魂的纯度。在那洁白空灵的眼窝面前,民族和世界的定义融为一体,而此刻,民族与世界之争已显得自私狭隘。普赛克最终选择了无私的爱,最终成为了纯洁灵魂的守护者。据说,她的翅膀像蝴蝶一样美丽。而那耀眼迷幻的美,竟来自于眼前静穆的大理石。

如果说西斯廷的杰作是构图与氛围的胜利,博格赛艺廊(Borghese Gallery)的伟大则来自于光线与立体的魔术。这里几乎藏有意大利最美的石头:从卡洛瓦(Canova)的帕奥莉娜雕像,到贝尼尼的“阿波罗与达芙妮”;这里也挂有魔法一般的画作,从卡拉瓦乔到多索·多西(Dosso Dossi)。魔力始终存在于每个人心中,存在于萦绕我们的时间和空间里。时间不再流动的时候,美就会消亡。于是贝尼尼利用不平衡的造型雕刻出了流动的时间和永恒的生命,古希腊悲剧的庄重与洛可可跳跃的曲线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叙事效果。然而当达芙妮竭力逃避阿波罗,并恳请她的父亲把她变作一棵月桂树的时候,最悲伤的应是阿波罗——他那样无奈和无助地看着惊恐万分的爱人,看着从达芙妮四肢生出的树枝,看着自己的梦想消亡。从那以后,诗人们多了一顶月桂树叶编成的桂冠,而达芙妮,永远不可能再化为少女。如同珀耳塞福涅,再不能回到大地母亲的身边:她的泪珠凝挂在眼眶千年,等待她的将是黑暗幽深的地府,或许还有一顶金光闪闪的冥后之冠。刹那间,哀哭、悲悯、叹息回荡在曾显赫一时的博格赛家族大厅里,沉默的只有被称为“圣歌”的缪斯女神波里穆尼亚(Polymnia)。她静静地站在没有火光的壁炉前面,一手托腮,眼睛看向遥远的前方。她是缪斯其中之一,是生命和死亡的思考者,也代表着永恒的光荣与不灭的精神。

总是那坚定的眼神阻止我进入意象背后,我从来不知如何解释这些沉默的守望者和失传的话语,我从来不知如何捕捉那些自由的灵魂和路过的背影。当我接过从喷泉涌出的汩汩细水,清晨的刺冷就将我唤醒,于是我在白色的、巨大的钟楼面前晕眩。他们说,那金色的大门曾是天堂之门。而随处可见的广场,曾是自由的梦想之城。

突然而至的寒潮,轻微冻伤了我的手脚。回到圣安德鲁斯,我得知罗马降临了一场三十年未遇的大雪,千年古迹罗马斗兽场也被一片白色覆盖。这个我无法形容的国度,曾是荣耀之国。一切的一切,凝结在天空一样的迷蒙中。冬日缓缓起伏的丘陵上,绵延不断的笔直细长的树木提醒着我们,这就是蒙娜丽莎背后的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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