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敏
将“改革驱动”进行到底
文/朱敏
朱敏
哥伦比亚大学中国企业研究中心高级研究员,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新经济导刊执行总编,国资委商业科技质量中心首席经济学家,著有《中国经济缺什么》《转型的逻辑》等。
作为新兴市场国家,中国经济要想越过日益逼近的重大陷阱,必须果敢采取行之有效的应对措施来驱逐“魔咒”,取下高悬于其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想开启下一轮经济发展潮流的闸门,钥匙在哪里?对处于转型之中、正在重新构筑核心竞争力的中国经济来说,这个问题的确亟待求解,其答案亦亟需实施。
过去,以“摸着石头过河”为特征的实用主义经济思想对中国告别贫困、走向繁荣发挥了重要作用,现如今也面临走至“深水区”的新挑战,从而难以再像前三十年那样有效应对内外变局。用诺奖得主斯蒂格利茨大师的话来说,现在中国“过河”已过半,对河的彼岸也看得更清楚了。言外之意是,可以制定出更为明晰的改革与发展思路。
应该说,知识界出于公共利益而达成的默契是可观的,对此已存在不少认知上的共识,但依然缺乏真正除旧革新的行动性合力。仅从观念来说,仍不可避免地有着较深的分歧和障碍。这从近期广受关注的一份报告所引发的争论和非议,便可见一斑。
对于中国中长期的改革与发展,其实,这份报告凝聚了诸多的真知灼见。举例而言,其中就有这样的观点:提高投入要素的使用效率,增加人力资本投资,强化创新和转向高价值的服务业,使经济增长获得新动力。亦即,通过TFP(全要素生产率,Total Factor Productivity)的提高,助力中国避开“中等收入陷阱”。类似看法,也在不少经济学家的阐述中可见。
比如,笔者最近与中国社科院经济研究所副所长张平教授对话,面对“经济结构调整和产业结构升级”这个当前中国经济学界热烈讨论的问题,张平旗帜鲜明地指出:产业的结构本身并不重要,关键是产业劳动生产率的提高。其基本观点是:“调结构”永远都是“机制”重于“结果”。这位来自官方智库的经济学家担忧“调来调去,最后看到的是利益集团越来越强大,结构却越来越扭曲”。
这种担忧绝不是多余的。倘若说,过去地方政府看的主要是GDP总量指标,那么,如今却变成了更细的产业指标。表面看,这只是指标模型的变化,背后却是从政府对经济的宏观调控,转向了政府直接指定产业技术路线。这如何不是危险所在?
试想:GDP有一种综合性因素,导致很多激励上的“政策相容性”。如果把它拆分为七八个所谓产业指标,就意味着彻底走入纯计划经济时代。这就是为什么说,中国的结构变革千万不要再去陷入所谓的产业当中。产业应该怎么发展,难道是由官方指定说要发展多少个重工业、发展多少个光伏产业、发展多少个LED吗?如果一个省份全都搞某个产业,比如LED,然后一好全好,一不好全不好,该是多么可怕。
正因如此,调结构的核心问题并不在于结构本身,而在于如何强化机制。惟有持续进行体制机制的改革,才能给技术创新和劳动生产率提升带来有效保障。应当说,制度比人更重要,机制比结果更重要。偏离市场机制的做法不可靠,强行扭成的结果则不可信。或许结构调整本身就是一个悖论,毕竟,并不存在人为设计的最优结构。
这时候,我们可以通过一个称之为“创新力迷局”的视角,来说明这个问题——中国为何创新力不足?人们对此可能会强调不同的方面。比如有的说,国人对知识产权重视不够;或有的会讲,国内的科研与企业是“两张皮”;也有人则认为,是由于国家投入资金不足。
真的是投入不足引起的创新乏力么?事实远不是这样。目前,中国R&D经费支出已超过德国,跃居世界第三位(2010年);预计到2015年将超过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科技投入国。问题并不完全出在投入的量多量少,而是有着更为深层次的原因,导致这些科研经费的投入与产出比不高,效率低下,浪费严重。这是有绩效评价作为依据的,广为公认的重要指标是ESI论文数量及引用率,尤其是中国科研成果在引用率上的落后,足可窥其一斑。
关于中国创新投入的效率问题,经合组织(OECD)的看法是,虽然中国在创新上投入了大量资金,但大部分都浪费了;官方选择的扶持对象和市场脱节,很多成果没有价值,仅仅依靠拨款存在;官僚作风脱离实际指导创新的方向,并带来大量的资助,注定结果不会好到哪去。其结论是,应该放宽对企业的管制。
换句话说,来自结构性、体制性的因素,日益制约着这个国度的创造力积累和发挥,阻碍着经济社会“质”的进步(而非“量”的堆砌)。要想避免“创新”流于口号,绝不能寄望于加大经费投入,而是应找到推动创新的动力源在哪里。
在此,我想将本文基本结论先予明确:唯有改革才能为创新开山辟路、保驾护航,唯有减少管制、打破垄断、放开市场,方可再度激活和释放社会活力。
虽说从逻辑上讲,这当然不是什么新鲜的结论,仅仅是常识而已,常识又何来新鲜的呢?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让常识真正成为经济社会运转的支配性力量?若不将此作为努力的方向,对许多问题的认知就会一叶障目,容易受到蒙蔽,继而蒙蔽他人。
我们不妨换一个视角来论证上述命题,并得出同样的观点。不难发现,中国当前不光是中央提出了建设创新型国家,不少地方其实也在各自所规划的发展战略中,都将“创新驱动”视作实现经济转型的基本路径。若以“竞争战略之父”迈克尔·波特(Michael E.Porter)的理论观之,一个国家或地区的经济发展,通常经历生产要素导向、投资导向、创新导向、富裕导向等四个阶段。
也可以说,这四个阶段的经济发展,主要依托的是各自对应的四类驱动力。其中第三阶段的经济发展引擎,正是创新导向或创新驱动。在迈克尔·波特的描述中,一国处于创新驱动阶段的特征主要包括:依赖生产要素而形成竞争优势的企业越来越少;很多企业克服了生产成本或汇率变化的冲击;大规模海外投资潮的出现;产业集群向纵向深化或横向跨行业发展;政府无为而治等。
以此按图索骥,先后跨入“创新驱动”阶段的国家是:英国(19世纪前半叶);美国、德国、瑞典(20世纪初);日本、意大利(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韩国(21世纪初)。现在,真轮到中国经济了吗?对此,学界有着不同观点,也不乏质疑之声。我注意到,上海人大财经委李迅雷的分析颇有代表性,可作为观察这一问题的重要参考。
“未来十年中国经济靠什么推动?”这是李迅雷疑问的开始。由于过去10年拉动中国经济高速增长主要靠投资,投资对GDP增长的贡献绝大部分年份都在50%以上,他判断“中国经济还未到达创新驱动阶段”;又因依靠“前期廉价劳动力、廉价土地资源及廉价环保成本的时期已经过去,房地产投资、基建投资、出口导向型经济模式成为主导经济的力量”,判断中国经济应该处在投资驱动阶段。从而认为,目前不少省市明显高估了创新驱动在现阶段的作用。
何来创新驱动?!其推理是:“经济高速增长的前提是城市化率水平还比较低,故存在巨大的投资需求和资源流动性需求,投资需求带动资金、劳动力、原材料等生产要素在全国范围内流动,以寻求合理的资源配置。2011年中国城镇固定资产投资增速在25%左右,GDP增速超过9%,且没有一个省、自治区或直辖市的经济增速低于8%。但从它们的GDP构成看,无论是制造业中高新技术产业的增加值占比,还是金融业中的创新业务收入占比,或服务业中的新兴产业、新型服务模式的占比,都非常低,累计不足其GDP总量的10%”。接着还比照了日本在1975年及韩国在2000年以后的城市化率和经济增速,以及日本在进入创新驱动阶段时的贫富差距,以较为翔实的数据佐证了前述判断。
由此得出,“中国在城市化发展滞后及结构性问题突出的情况下,创新驱动显然还只能在一些经济高度发达的区域,如深圳、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尝试;对全国而言,即便今后还是延续投资驱动的现有模式,城市化率以每年一个百分点左右的速度提升,10年之后的城市化率提升至60%,也仍然没有达到创新驱动所需要的社会经济发达程度”。
通过援引以上分析,或许能够有助于理性看待“创新驱动”这一命题。中国经济社会变迁,往往伴随着无数的口号,多数已经成为历史沧海中的小浪花,其中也不乏错误或可笑的例子。但我认为,目前即便中国经济尚未到达创新驱动的发展阶段,对沉重转型的东方大国而言,“创新驱动”确实是不可忽视的。不仅如此,还需对“创新”的含义进行创新的认识。
尽管在一定范围内,“创新”易被强调为技术层面的进步,尤其是将“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仅仅突出为自然科学和自然技术何等重要、从而容易忽视社会科学和社会技术同样重要的现实语境下。不过,当人们愈加发现,内生动力对经济良性发展能够起到多大作用,终于意识到:体制、机制、法治的创新与进步,对科学技术的创新与进步来说,又是多么的关键。
从这个认知逻辑出发,“创新驱动”的重要前提、同时也是其应有之义,正是体制、机制、法治等制度层面的创新,也就是改革。如果说,创新是发展的驱动力,那么,改革则是创新的驱动力。二者结合起来,方是“创新驱动”的完整意思。
倡导“创新驱动”,本身没有问题,更是势之所趋。其实这和突出“内需”、强调“效率”及全要素生产率,或者其他类似的提法,都重在落实。而要真正“落实”,就绝不是某句口号可以实现的了。
无论是建设创新型国家也好,还是实施创新驱动战略也罢,关键是源源不断地进行体制、机制、法治等制度层面的创新和改革,减少管制、打破垄断、放开市场,营造创新创业环境,激活社会活力。概言之,经济发展能不能驶向“创新驱动”快车道,其重中之重,在于是否进行以及能否持续进行制度创新和改革。舍此,别无他途。
就此意义上说,若想实现“创新驱动”,必须将“改革驱动”进行到底。重启改革议程,凝聚改革共识,显得迫而切之。
四月下旬,中国总理温家宝完成了这届政府收官前的访欧计划。温总理在德国汉诺威指出:改革是中国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的永恒动力;在与德国总理默克尔共同出席汉诺威工业博览会开幕式时,这位掌舵中国经济近10年的老人,又发表了题为“坚持改革开放,推进创新发展”的演讲。
改革,改革,又见拥有世界上最多人口之国的政府首脑在异国呼唤你。这是不是诸多微观动向走至岁月轮回的临界点之时,不得不触发的一声宏观回响?的确,要不何以扭经济颓势、解经济乱局?难道还有改革之外的良性道路?
当改革走到“深水区”,意味着不能再对困扰中国百年的“转型”大命题含糊其辞。源之不存,流何有自?改革的源头,正是中国的现代性转型。那也是通往中国亿万国民无穷福祉的应许之地。
关于中国未来应该如何转型,百家争鸣,泥沙俱下。早在上世纪末,就有一本名为《山坳上的中国》的著作风行一时。弹指之间,二十多年过去了,蓦然回首,人们发现,疑问仍然没有变,中国又走向了一个新的拐点,它能否走出危险的“山坳”,迈上康庄大道?
整体观之,今天讨论重启改革议程,往往思维依然比较局限,难免“盲人摸象”看不到利益与观念的源流。究竟是渐近式修补,还是到了非改革“顶层设计”不可,亦在社会上各执一词。既得利益者不愿意改变和革新,而社会底层的暴戾气息日渐浓郁。
关键时刻的选择,往往关系国运的兴衰。在此情况下,中国经济社会的全面转型,到底路归何方,其未来逻辑与动力又在哪里?这些问题,都值得全社会在广泛争议的基础上达成共识。
诚然,从传统中国走向现代中国,从山坳走上平川才是正道。但这并不意味着各个局部领域的技术性调整不重要,只不过当前社会暴戾气息日渐浓郁,可能已难容许过往的渐进式修补在纾缓社会张力上的不足。有识精英间的共识凝聚和思想文化上的民智觉醒,方可弥合与再续上个世纪以来被“救亡”压倒的“启蒙”,使改革真正具备广泛基础和强大动力。否则,改革命运可能重蹈覆辙,此古今中外皆殷鉴不远。
国家一时兴盛容易,但要保持长久繁荣,则必然有其独到的精神气质。这种气质,可曰改革精神,能够不断自我更新。更重要的是,一时兴盛可另辟蹊径,保持长久的繁荣则需寻找大道。而事实上,在现代社会中,随着新兴技术的兴起,以及个体力量的勃发,基本上是三五十年就有巨变降临。一个真正强大的国家,也应该有涤荡自我、否定自我、时与革新的勇气与智慧。
与中国一洋之隔的美国,之所以能够强盛200年,且至今不衰,就与其强大的自我内部革新能力有关。19世纪中期,随着资本主义与奴隶制的矛盾,美国通过南北战争,涤荡了污秽,扫清了发展道路,遂一跃为世界第一强国;在二战之后,美国通过马丁·路德·金发起的民权运动,完成了对自我的又一次清算与革新;而经历“9·11事件”十年之后,美国在纽约世贸的废墟上建立了“9·11清真寺”,族群融合与信仰的宽容,成为美国社会普遍反思后的共识。
今日中国,亦当遵循此道。正如独立学者罗天昊在其近期出版的《大国诸城》一书中所论,须从多重坐标中找准位置。大国的崛起,绝非仅仅是器物文明,而应借鉴现代国家优秀制度,吸收现代世界主流文明,服膺现代社会主流价值,实现广泛、深刻、多元的繁荣。
中国在“十二五”规划中重申转变发展方式,而这种转变,亦将是多重的,既包含经济发展模式的转变,亦包含社会制度变革,以及文明的进化等领域。中国未来需要多方位的全面改革,而并非目前只敢改革经济领域,中国需要彻底告别“跛足巨人”。国家的辉煌,永远不只是器物文明,社会体制的改革、主流价值的普世才是未来强盛之道。中央提出文化大发展大繁荣,其更深刻的寓意即在于此。
对中国来说,既要深化经济领域的革新,亦要从人文的高度,更深层次地审视社会危机和体制问题,以改革的逻辑构建“动态和谐结构”。真心希望:老人的改革呐喊,能够多一些青年人的理性回声。
编辑:陈畅鸣 charmingchin@163.com